搜索
王彦的头像

王彦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5/28
分享

后素的底色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八佾》


《诗经》写姜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偏偏缀上一句“素以为绚兮”。子夏以此问道,孔子答曰:绘事后素。

孔子提及的,其实是一个纺织概念,本源于《周礼·考工记》“凡画绩之事后素功”。周代制锦的老规矩,匠人先用木刻花版在丝帛上印出灰色菱纹底图,再用朱红、墨黑等浓色画上花瓣叶脉,最后以素白颜料修整画迹、遮盖污渍,此即“后素功”。看似简单的工艺,在周代仪礼中却有着森严的等级象征——纹饰与色彩的搭配,皆暗合贵贱之别。

然而,关于“素”的释义历来众讼纷纭,由于语言歧义,究竟是“后素”,还是“后于素”(先素),莫衷一是,加之时代、类型、风格等绘画程式的差别,至今尚无定论。主张“先素”的,有说“凡画绘,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其间,以成其文”(郑玄),也有说“先绘彩色,然后再加上一种白粉”(黄宾虹),为的是要“用柔和的调子压一下笔墨,尤其是在描绘云雾的时候更是如此”(林语堂)。“后素”派则认为,在用色描绘之前,要先用白色打底,“言人有此倩盼之美质,而又加以华采之饰,如有素地而加采色也”(朱熹),而潘天寿将“素”与白描关联,认为用“白描打底”是中国画一贯的素描传统。

汉代郑玄在《论语集解义疏》中对“素”的解释,或是后世普遍认可的说法,即“修整画迹,去其渍污”,这与《考工记》记载的制锦工艺颇为契合。但朱熹依据《论语》的语境,在《论语集注》中对郑玄的解读进行了修正,似乎这才合了孔子的心意。

试想,子夏借用齐女庄姜出嫁卫庄公的典故展开话题的用意为何呢?庄姜的美貌已无人能比,如何才能更加突出庄姜的美,其实子夏自己已有答案。他之所以去问孔子,无非是想确认老师和自己的想法是否一样。所以,当子夏接着问“礼后乎”,朱熹认为孔子是十分赞许的。

虽然郑玄的解释侧重工艺末端的修润功能,将“素”视为覆盖瑕疵的最后工序,这与《考工记》“画绩之事后素功”的技术描述直接对应,但孔子与子夏的对话核心并非工艺细节,而是借绘事喻指人格修养——当子夏由“素以为绚”追问至“礼后乎”,实则在探讨“礼”与“仁德”的本末关系。朱熹敏锐捕捉到这一哲学转向,将“素”抽象为“美质”(即内在仁德根基),“绘”对应“文饰”(即外在礼仪规范),提出“绘事后于素”的诠释逻辑,强调“礼必以忠信为质,犹绘事必以素为质”,使绘事隐喻升华为文质命题。

这种修正的关键,在于朱熹将“素”从技术层面的“修润之白”,转化为哲学层面的“本真之质”。正如孔子赞子夏“起予者商也”,因其能从《诗经》的美人形象,联想到“礼”对“仁德”的修饰需以本真为基。郑玄的工艺解读虽忠实于典籍,却未触及孔子“以艺证道”的深层意图;而朱熹的穿凿虽偏离纺织原义,却紧扣《论语》“人而不仁,如礼何”的核心理念,最终使“绘事后素”成为儒家文质思想的经典注脚。

在注解《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时,朱熹也将“绘事后素”的绘制工艺与儒家“文质之辨”深度勾连,构建起“质先文后”的人生哲学体系。他以“质者,本也;文者,末也”为核心,认为“素”是丝帛未染的本真底子,对应人先天的仁德善性,需通过格物致知来澄明本性,剔除私欲以回归天理,如同匠人平整素帛奠定根基;而“绘”是后天的诗书礼乐等文饰,恰似在素底上敷彩勾纹,但必须依托“质”的根基,否则如无基之绘般色彩洇染。“文质彬彬”的理想人格绝非质和文的简单叠加,而是“质先文后”如织锦般“素底”和“彩绘”的有机统一。若质胜文,则如素帛无彩,难免粗野;若文胜质,则似无基之绘,徒显浮夸。

在朱熹看来,“质先文后”的秩序也是有递进关系的,需先立“质”之根本,通过诚意、正心等内省功夫稳固仁德根基,再以“文”为用,在洒扫应对、诗书研习中涵养气质。这一逻辑与“绘事后素”一致:素底是“质”的具象,彩绘是“文”的显现,唯有先具素底,彩绘才能依循自然文理,成就和谐之美。他还以“画竹”作比二者关系,若心中无竹之形态与生机(质),纵有笔墨技巧(文),也难绘出竹的神韵。

画竹之质,与张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画理相通,暗合中国画“写意传神”精髓,与嵇康“声无哀乐”的音律相合,音乐之美不在音符表象,而在演奏者“得之心,应之手”的内在体悟,亦与王维“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诗境共鸣,在物我合一中寻求心源与造化的默会。这恰如庄子所指“天籁”,非人为造作,而是“道”在笔墨诗心中的自然流淌,浓淡皆为本真显化。

其实,“绘事后素”并非儒家一家之论,其涵盖的“返璞归真”理念,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早已融会贯通。在道家看来,这符合庄子“庖丁解牛”中“依乎天理”的理论,也呼应老子“大音希声”的本质追求——艺术的“传神”必以道法自然、虚室生白的心灵本真为根本。佛理观之亦然,与慧能“本来无一物”的明心见性、宗炳“澄怀观道”的山水佛性可谓一脉相承,无论是画竹需先悟竹之质,操琴要先得自然之韵,还是吟诗要先融心于天地之境,皆如参禅般先涤荡尘虑,让本心成为映照万物的“素底”,方能在笔墨或音律中显发“心源”。

可见,中国文化的核心,正在于这种“以本统末”的智慧,无论是绘画、奏乐、作文,还是处世、悟道、修行,皆需在“外师造化”的形质探求中,守住“中得心源”的精神本真,让“素底”成为一切绚烂表达的文化底色。这恰似《周易》“一阴一阳之谓道”的辩证,既承认“文”的技艺价值,更强调“质”的本源意义,最终在“文质彬彬”中实现“道器合一”的生命境界。

爱讲故事的庄子,其实早把这“素底为本”的哲思说得很明晰——

宋元君招人绘画,听闻这个消息,画师纷纷聚到宫里,行礼后毕恭毕敬地在一旁,忙着舔笔调墨做准备。人太多,甚至有一半都站在庭院外了。有一位画师慢悠悠地来,既不小步快走上前,也不在跪拜作揖后站到队伍里待命,而是径直走进馆舍。宋元君觉得奇怪,派人去察看,只见他解去衣服,盘腿坐着,撩起袖子,握着笔杆。宋元君听闻后却说:好,这才是真正的大画师。

虽然此做派定会被朱熹以“礼”规训,但此中深意却和他主张的“本立而道生”殊途同归。庄子称赞的“解衣槃礴”,恰是抛开文饰束缚以显发“质”之本真,与朱熹强调的“先立仁德之质,再修诗书之文”一样,都指向“以本统末”的文化内核。只不过庄子以狂放的艺术姿态喻指“道”的自然流露,朱熹则以严谨的哲理构建文质秩序,二者恰似绵延千年的织锦经纬,共同编织出中国文化的本质肌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