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里馆有四个小花坛,也就七八平方。外边的,镇上种了两株石楠,虽非我愿,也郁郁葱葱。里边的,从镇上廉价买了两株木槿花,也开枝散叶,夏花繁茂。去山王上寺村时,连根拔了几株艾草,本来是玩的,见它生命力旺盛,植于花盆,已经成活,又逢花盆换花,弃于院子一角,垂死挣扎。于心不忍,栽于内花坛,如遇大赦,欣欣向荣。
也曾种向日葵,清明后下种,初苗破土而出,两个小圆瓣,像捉迷藏的小宝宝,萌态十足。渐渐出叶长个,玉立亭亭,吸收阳光雨露,在月高云飞之夜,悄然绽放,直到院内外金光灿灿,醉了整个夏和秋。
可惜漫漫长冬,石楠孤独护院,种点什么呢?左思右想,不得所求,忽然想到种小麦。小麦为关中传统农作物,我们的祖先农神后稷,在几千年前发现野燕麦,几经培育,成为小麦,为生民主粮。它随意撒种,便可收获 ,无畏风霜雨雪,更喜春风和煦。
说干就干,秋雨乍歇,翻过土,从邻居家借来麦种,胡乱地抛洒。一周后,只见黑黄土地的缝隙,钻出嫩绿的麦苗,像胎儿探出头,像清晨第一缕曙光。渐渐,绿色的尖兵,占领了黑黄的阵地。直到朔风呼啸,直到飞雪飘飘,碧绿的麦苗狂舞,披雪弯腰,以至隐没于茫茫白雪中酣睡。
日出雪消,麦子裸露出来,被三九的寒风吹打,冻得发抖,僵然挺立,像边防哨兵,正气凛然。
在我为小麦的僵死而伤感之际,东风浩荡,吹醒了它的迷梦,渐渐麦苗返青,在春雨中开始第二次生命历程。植物真是神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可有的草木,并不会真的在冬天死去,它的根是永生的,超越叶和枝的局限。
春风吹,阳光照,竹里馆的门时开时关,山上的明月暮起晨歇,村中的小孩吵吵闹闹,原来的耕牛被奶牛换了岗,偶然发出忘情的叫声。
像新媳妇第一次孕反, 麦子初穗慌张而害羞地钻出秆叶。一株两株,三株五珠,满花坛的麦子全抽穗了。
人事匆匆。过端午,杏儿由青变黄,算黄算割的叫声回荡乡村,小蝌蚪变成青蛙,发出青春期的鸣叫。山野的温度,一天比一天高,麦秆渐渐变色,由绿变黄,半黄半绿,由嫩黄到深黄,直到焦黄。
比我更关注麦子成熟的,是麻雀。从西安驱车回家,我好奇花坛靠边的麦子,有麦秆弯折,麦粒稀少了。多次侦查,偶遇麻雀落在麦秆,啄食麦粒,替我收麦。新鲜的麦粒一定很香甜吧?对我的好奇,麻雀自知理亏,瞄一眼,扑棱棱飞走了。又不甘心,落在门口屋檐上,边看边叫,似乎说“吃的不多,嘴馋,尝个鲜!”
我和麻雀,它看着我,我看着它。彼此的心事,似乎懂,又似乎不懂。我认为它不劳而获,偷吃。它也许认为,世间万物,都是上帝的,唯有人的窃取掠夺,造成了无数灾难。
无暇顾及麻雀的偷吃。麦子金黄一片。不忍心镰刀的锋利,撕裂夏天的风景。怎料,天有不测风云。去年的连阴雨,毁坏了全国无数成熟小麦,竹里馆的微型麦田,也遇麦穗发霉。
失望之际,拔了麦子,送于邻家当柴烧了。人生万事,有可料之事,有难料之事。要未雨绸缪,更多的时候,是听天由命。
今年的麦子,和去年一样,国庆节回家播种,清明后在麦间套种了向日葵,夹种了格桑花。春末,又从镇上买一大株野竹,栽于两株石楠花间,填补竹里馆无竹的尴尬。
今年的麦子,没有腻虫,长势不错,我也没费心。麦熟时分,也没麻雀来偷食。
眼见邻居割麦,碾麦,晒麦,我拔了麦子,晒在院子。来不及脱粒,本来也不多,剪了麦穗,放到家里一个塑料盆。过几天回家,却见飞蛾乱舞。弟弟和弟媳说,麦子熟了,不割,在地里也会生蛾。晒不干,也会生蛾。
心疼中,拿着盆,晒到院子,夏日暴晒,蛾没了。拿到家,后来回家,发现又出蛾了。想想出妖蛾子这个俗语,大概从这来的。出乎意料,又受损失,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恼火。
终于,立秋后,端着飞蛾乱窜的麦穗盆,在小院晒过,用穿着拖鞋的脚连踩带磨,总算脱粒了。脱不掉的,用手搓,手上扎了麦芒,如金针闪烁。这麦穗,平时结不牢,真正脱起粒来蛮费劲的。世间万物,都不是人想象的那样,弱即是强,强即是弱,强中有弱,弱中有强。为人为政者,不可不察。
脱好的麦,晾在小院,割下的葵花盘也晾在院子亮窗玻璃上。傍晚,看看天色,天高云淡,繁星点点,不会有雨。
天凉地静,百虫鸣唱,河水的哗哗声与蛙鸣相和,正是睡眠佳时。在竹里馆无梦而眠。
清晨,睁开睡眼,听得外面雨声。启窗而望,歪嘴岩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河东岭上雾来雾往。雨的线条,从天而降,从屋瓦跌落。鸡鸣,和着喜鹊的喳喳声,算作起床的伴奏。
趿拉着拖鞋,来到院子,只见小麦正在泡澡,麦糠漂浮水上,算作庇护,连向日葵也像刚洗过脸,湿漉漉的。
万物皆有劫数。麦子的磨难,还差一劫。经水一泡,总算圆满。
我恍然大悟,用水把麦子过滤一下,不就完成麦子与麦糠的分离?
如此这般,清理出夏收的战果,也不到四五把,和去年秋天撒的种子差不多。
急于回城,就把历经千劫万难的麦子,晒在二楼卧室的南窗台,留了影,驱车回城。
今年的夏收,收获了一丁点麦子,但我觉得自己比丰收的邻居收获的还多。
(王养潮,2024,8,21上午于地铁和西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