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十年一遇的连阴雨,封锁着西北古城。国庆、中秋相连的节庆长假,匍匐在雨中。
在浮屠塔下,曲水池畔,一座书城在雨中沉思。门口偶有出入人员,都是为雨所阻的居民,带着孩子到书店游逛。湿漉漉的伞,瞬间合起,雨水顺着倒三角形的伞骨,如断线的珠串,簌簌坠地。出门的人,“嘭”的一声,撑开一片天地,旋即步入雨中。雨点,立即在伞顶奏起密集的鼓点。
我没有追赶通往异域的列车,留守古城,此刻静静坐在书城二楼,置身于书架米白色布艺沙发里,捧一本小说在读。舒缓的灯光,流淌过书架、地板和零星读者的肩膀,落在眼睛和纸张间的文字上,营造出别样的氛围。这里并不安静。孩子跑动、吵闹声,撕咬零食的喳喳声,伴着父母、奶奶轻声慢语的制止声,构成这个假期午后的景致。
在这个一连八天的超长黄金假期,天上的飞机,地上的火车,江海中的轮渡,忙碌着。中国游客,像彗星一样,冲击着七大洲八大洋的景区。尽管经济萧条的雾霾乍起,还是挡不住国人心中的奋勇和浪漫。那车连车的拥堵,人挤人的碰撞,都是这个节日里铁定的节目。
我刚刚从西京市第一中学校长岗位,六十岁退休。退休的日子,激情又自由。旅游,回乡下老家小住,忘记了曾经的繁忙和煎熬。退休,是一场重生。回归过往,重新开始。
刚刚整理完自己二十年间业余所写诗歌近百首,汇编成册,定书名《飞渡银河》,出版社已经完成选项。节后,就去省城一家大型出版社签定图书出版合同。
回顾这一年的脚步:
八月,一个人去甘青大环线旅行。去青海湖,逛茶卡盐湖,进可可西里看藏羚羊。去德令哈,拜海子诗歌馆。去敦煌,上莫高窟。
六月,与妻孙玥登泰山,拜孔庙,漫步大明湖。
三月,独行欧洲,走徐志摩笔下的康桥,进巴黎圣母院,触摸柏林墙。
元月,去洛阳,游龙门石窟,拜白马寺,进明堂。
岁月不饶人啊!年轻时旅游,激情彭拜,每次旅游都有游记散文留存。可今年漫游,除了几首小诗,游记难以成稿。心情还在,激情告急,这大概是人老了力不从心的表现吧。
窗外的雨,仍不知疲倦地挥洒,像无数迷失的天使,坠落凡间。
烦闷中,想换一本书,走到外国文学区寻找,忽然发现一本屠格涅夫的小说《初恋》,正是久久寻觅的。立即从文学书籍的丛林中抽出,坐回沙发翻阅。
书中,16 岁贵族少年弗拉基米尔,和没落贵族 21 岁的女儿季娜伊沃,成了新邻居。他们相识、相恋。弗拉基米尔青春的心跳,思恋的痛苦与甜蜜。季娜伊沃故作矜持的小伎俩,春心萌动的烦恼,仿佛闪动的烛光,点亮了我沉睡在心灵一角初恋往事的记忆。
那列曾经带给我激动,带给我颠簸的绿皮火车,从岁月的过往里,逆袭而来,再现眼前。
那是1983年春天。在距离古城西京市不到二十里的渭北高陆县乡下,读高三的我,懵懂地登上了一列初恋列车。
高陆县,距离省城西京市不远,古为京畿之地,文化教育发达。全县有三所著名高级中学:县城有两所,为城关中学、南关中学。泾河镇一所,是高陆县第三中学。
我是在高三最后学期在三中遇到初恋楚楚的。
我于1980年从泾河镇初中考入三中。高三时,三中毕业班有八个班。五班、六班为理科重点班,我在六班。文科新设八班为重点班,从原来各班报名学文科的优秀学生重新组成。当时,我本是重点班六班的理科生,理化成绩跟不上,在同学张昂点拨下,由我父亲找学校教导主任,才转到文科班七班。七八是从边原镇撤高中整体转过爱来的,三十对人,学生对牵前途失望,等着混毕业证,学校也放弃了七班。
代课老师磨洋工,上课糊弄学生。七班班主任熊立,小个中年男子,从本县原上其他中学调过来的,临时受命担任差班班主任。他留着平头,是个楞头青,甚至当众断言,“咱们班没有人能考上大学!有谁能考上,站起来,让我瞅瞅?”教室里一片沉默,我不服气,我没有站起来的勇气。但我要用泾河人的自信自强打班主任的脸。当然,我的动机更大的考虑,是农家子弟通过高考鲤鱼跳跃龙门。
我在教室的嘈杂声中看书,我在任课老师课堂上谝闲传中温习功课。与楼上文科重点班五班的顺风顺水相比,我是逆水行舟,一个人的旅行。本来我可以进五班,可我的未婚妻林春香已经在五班,我去了尴尬。我和未婚妻没有缘分,很别扭。
楚楚留着瀑布一样的披发,身材颀长,五官清丽,多情善感,一笑一颦间,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忧郁,成为男生心中的白月光。后来得知,她因故休学一年,才来到我们七班。她的家,在泾河边,一个叫云家庄的村子。他哥哥是一名工程师。
楚楚发现了我的勤奋,我发现了她的漂亮。
把我们拉近的一件事,是她热心为大家联系了照相馆,照毕业照。结果,照片曝光有点问题,有点发黑,再集中重照人凑不齐,同学们意见大,不给钱。她只好自己出钱,可她个人也拿不出十几块钱,也不好向家里要!
为了减轻高考组织和阅卷工作量,从1981年开始国家实行高考预选制度,在全国统考前进行预选,按照计划招生数的三至五倍,选出成绩优秀者参加全国统考。
我去高陆县城参加高考预选考试,父亲给了我盘缠。除了去县城的车钱一块钱,我住同学孔亮的哥哥在县城一间空房,住宿费省了。吃饭,高陆县最好的餐馆,八分钱一碗肉臊子面,碗小,我吃三碗也不够。我舍不得吃,只吃五分钱一碗的素臊子面。
考试结束后,为了节省钱,我步行三十里路回家。省下的十几块钱,我准备给楚楚,让她凑作照相费给照相馆。为了减少父亲怀疑查账,我还计划上交几元余款。
我们的相见,在学校外果园与河边的一条幽静小径。
泾河,从遥远的宁夏六盘山老龙潭出发,向东流经平凉、长武,彬县、泾阳,来到高陆县,在陈家滩泾渭分明处注入渭河,完成它的远嫁,与渭河搭伙过日子,生儿育女,奔腾到黄河,成就融入大海的宏愿。
我掏出十元纸币,递给楚楚。楚楚礼节性地谢绝了。我再给她时,她羞涩地接过钱,眸子里闪动着感动的神色,对我说,“追风,你真好!我回头还你。”。我笑笑说,“不用了。要想着你还,我还不借给你呢。”
两颗年轻的心,禁不住跳动。我们甚至没有拉手、拥抱,只是含情脉脉地看着彼此。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刚刚聚集的荷尔蒙气息。
我们轻松交谈,谈过去,谈未来。
谈到未来。我向往的未来是上大学,子承父业,到中学当个教师,衣食无忧。
楚楚谈到未来很恐慌。她说,她没有未来。家里给她找了个当兵的,远在青海,一年也见不上一回面,没有感情。但她必须嫁给这个人,这是父母给她做的主,她不能违背,不可抗拒。也许父母欠了人家的人情债,还不了,用女儿抵债。具体是什么情况,父母没说,她猜不透,也不去瞎猜。人都是有命的,这是她的命,她得认。
看着楚楚伤感的样子,我不禁怜惜起来,轻轻地握住了那双纤纤玉手。我向楚楚讲了闷在心里的苦恼。
在十七岁那年,我正上初中,家里要给我定媳妇。我很抵触。后来,家里安排我和邻村一个林春香的姑娘了见面。她个子挺高,眼睛不大,有点腼腆。我甚至没有看清她的脸。见面前后不过五分钟,说的话也不够十句。
见面后,父母问我意见,我说我年龄还小,不着急。等我大一些,考上学或者考不上,人生稳定了再定。我父亲搬出我母亲的身体说事。他说,你母亲年龄大了,心脏又不好。心脏就像钟表的发条,说停就停,一停就不走了。我心中不服,但也不好说什么。后面,定婚带礼,请朋宴亲,一套流程下来,折腾不小,花费不菲。
每年初三去拜丈人,我心里都郁闷。初四媳妇回婆家,也是不愉快的次数多。有一年,我母亲给她的过年礼物是一件花衬衫,我送她到河边时,她不要,我也不接,衣服掉到河滩。我母亲远远看见,叫我回去。第二天,我带着花衬衫到她家,和她母亲说了原委。她善良的母亲骂她,“给你织个蟒袍?你嫁过去,去也得去,不去把你剁成蛋蛋,装到罐罐也要提着去。”这个丈母娘,中等个子,大圆脸,盘着头,看起来和善,但说起话来颇有杀伐之力。
后来,这件婚事就这样不咸不淡地维持着。春香和咱们同级,也到高三了,你可能认识。我和春香之间,在学校也不打招呼,装作不认识。
楚楚对我的事略知一二,也认识春香。但这么多细节,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她不禁望着流动的泾河,轻轻叹息一声。
望着楚楚清纯的眼睛,我说:“我不相信命。人是活的,命是死的。努力的人,遇到贵人相助,命运就会改变,就会交好运。”
刚好有同学路过,惊扰了约会,我们就此分开回家。
后来,三中张榜公布全县高考预选考试结果,三中文科预选分数上线录取19名,我名列其中。其他18名都来自文科重点班。楚楚和我的未婚妻春香学习成绩平平,没有进入录取名单。
我能从七班那样恶劣环境中突围出来实属不容易!
当时三中管灶的,是个老头,叫王发财,个子不高,头发稀疏,爱打扮,油头粉面,男生买饭票时,总是推辞不卖,遇到女生买饭票倒是很殷勤。我也碰了壁,写了一首讽刺诗,用毛笔写在红纸上,匿名张贴在饭堂门口,引起轰动。其中有言:
三中有个王发财,
恰是男人像荷花。
买票总在下一回,
除非美女把他夸。
王发财嘴都气歪了,从此卖饭票态度好多了。这首歪诗,大概是我文学活动的开始吧。
在离校前,我和楚楚约定看场电影。
晚上,我们来到了位于泾河公社大院旁边的鹿鸣电影院。当时热播电影《知音》,演的是护国将军蔡锷和风尘女子小凤仙的故事。民国初年,袁世凯称“洪宪”皇帝,将蔡锷从云南召到北京进行控制。蔡锷为了蒙蔽袁世凯,寻欢作乐,到八大胡同寻花问柳,遇到青楼头牌小凤仙。英雄美人,惺惺相惜,一见钟情。在洞房花烛之夜,小凤仙孤守空房,蔡锷乔装逃出京城,返回云南护国军中,举起反袁首义大旗,全国云集响应。袁世凯在做了八十三天皇帝梦后,在惊恐和疾病中一命呜呼。后来,蔡锷到日本治疗喉癌,病逝东瀛。小凤仙孤身一人,在故土深情思念。
“山青青,水碧碧
高山流水韵依依,一声声如泣如诉
如悲啼,叹的是
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
山青青,水碧碧
高山流水韵依依,一声声如颂如歌
如赞礼,赞的是
将军拔剑南天起,我愿做长风绕战旗”
当歌唱家李谷一圆润深情的歌声响起,配着山水流转的画面,我们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情,在电影院的终场紧紧拥抱。我火热的唇,重重地压住了两瓣石榴花样温软鲜红的唇。多想就这么永远黏在一起,永不分开。有观众回头用异样的眼神看我们。我们赶紧分开,快步走出影院。
这初恋的味道真香甜,如蜜,似酒,还有一丝玫瑰的清香。
从电影院出来,本来想吃个饭,怕回去晚了,楚楚不好向家里交代。楚楚急着回家,我送她到泾河大桥。
夜色中,凉风习习,乘凉的人三三两两,一对对情侣相依相拥。泾河泛着柔波,仿佛在唱李谷一刚才在电影里唱的《知音》主题歌。我从来没觉得,泾河还有它温柔多情的一面。
和楚楚挥手告别。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楚楚又会是什么样子?
二
在高中应届生时,班主任李泓老师让我当劳动干事。收班费,安排课外劳动和打扫卫生,是我的职责。
有次,是个雨天。我看到教室有泥,有点脏。我认为是值日生没有打扫教室卫生,就严厉地责令两排女生四个人重新值班一天,打扫好教室卫生。她们没有说什么,认认真真扫完地。第二天她们告诉我,说她们前两天扫过地了,是雨天同学们从外边带泥进教室把地弄脏了。我深感愧疚,就走到黑板前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公开向四个女生道歉,检讨我不明白情况,冤枉她们了,道歉。
我回到座位后,大家对我的公开道歉行为开始热议。有给我赞许的。有说我不该道歉的。贺牛同学,经常写诗歌、小说,被班主任李泓戏称作家。他不赞同我道歉,认为:错了就是错了,当干部的威信很重要,不能失了威信。我个人,还是认为有错必改,有错必纠,我自己做的没错。
想不到,这次道歉的勇气,感动了被罚的一个女生孙玥,她后来在我上大学后和我恋爱,最后成为我的妻子。孙玥中等个子,一双大眼睛顾盼多情。我当时还不知道,她是从西京市一所中学高二时转回老家上学的。
高中阶段,还发生了学生集体罢饭事件。起因是,一个同学的饭中出现了死老鼠,他立即大喊大叫。于是,打了饭的同学,直接把饭倒在地上,学校地面到处都是饭菜。没打饭的,干脆不去打饭,大家拿着空碗敲着,围观起哄,听任学校露天食堂六大锅饭剩在那。孙广才校长来了也无济于事。三天后,校长开会研究决定,对管后勤的总务主任通报批评,责令食堂规范管理,搞好卫生,杜绝此类事情再次发生,并免费让大家吃三天饭。这才逐渐恢复了学校食堂就餐秩序。
那个年代,社会民主意识强,遇到不公动辄静坐抗议,人们心中憋不得气。
迎接高考的日子,我有两项任务。一是自己迎考,二是劝楚楚参加高考。
为了和楚楚告别。一个雨后,我从学校经过泾河大桥,走了半里路,来到河边他们村-----云家庄。
桥下,泾河滚着洪波。远村沉没在云里。高陵塔沉睡在历史的迷雾中。
路上,遇到一个开小车的的男子。大高个,络腮胡,车子停在路边。我问路,他问我去村中找谁,为了保密,我说了一个男同学孙朗博的名字。
找到楚楚家,我发现,除了她的父母,哥哥,路遇的那男的也在。原来是楚楚的未婚女婿马壮!马壮在云南当过兵,退伍后给镇政府开车。当年父母给楚楚订婚时,她不愿意。大概是上了高中,有自由恋爱的思想,对包办婚姻很抵触。我也一样。
我和楚楚,没有向真正的恋人发展,主要是都订过婚,似有万水千山阻隔。我们用超越男女爱情的思路,为对方想,呵护彼此。
楚楚的母亲小巧,她来自于南方。过去成份不好,兜兜转转来到云家庄,和楚楚的父亲凑合过。楚楚的父亲,眼睛不好,能娶个好媳妇,大概因为这个。楚楚的哥哥,大学毕业后,在省城一家大企业当科长。他们都知道我的存在。
马壮也知道我的存在。一个高中男同学,楚楚邻村王家嘴的王营,喜欢拳脚功夫,和我熟悉。他告诉我,楚楚的女婿说楚楚不肯结婚,是等我。他说,是关系好,但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楚楚家正在吃饭,就让我也一块吃。我推辞不了,就一块吃。边吃边和大家聊天。
饭后,楚楚到她的房子去了,我跟过去,送了我给她的一本精美日记本,上面写着“勿忘我”。《勿忘我》,是一部知青小说的名字,我借用了一下。两人不便单独多待,我们很快回到外面,和大家说闲话。
我告辞。楚楚和大家送出门,马壮也在,大家说着让我有时间再来的话。
从楚楚家出来,再过泾河大桥。听着涛涛水声,我的心也如波涛汹涌。前途未卜,感情没有依托,未来的路究竟有多远?
高考预选后,学校分了理科班、文科班。理科有两个班,文科就一个班。距离高考就剩一两个月。我按自己的计划复习功课。
那时,电视正热播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小鹿纯子,为了寻找一直未谋面的母亲,在父亲的监督下,苦苦训练排球球艺,她的青春,她的勇往直前精神激励着我。我在学校一集不拉地看完电视剧。休息时,还在操场模仿她跳跃扣球动作,口中喊着纯子的口头禅----“晴空霹雳”!并没有排球,我的行为被同学认为有点神经质。
这一年的高考,我没有通过。本来我以为我能考个高中专。结果距录取线还差六七十分。好在自己是应届生,高考的机会多着呢。
两个月后,新学期开始。我进入补习班。
高陆县教育局根据上级要求,禁止毕业生补习,取消县城关、北关补习班资格。三中山高皇帝远,招补习生可以提高全县高考录取政绩,县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顿时,全县补习生涌入三中。
在新的班里,师资优秀,我的功课进步很大。
新学期第一堂历史课,只见一位装灰色中山装、戴着方框眼镜、头发灰白的男老师走上讲台,也不作任何自我介绍,即口若悬河地讲开了。他嗓音优美,口型开合很有讲究,面孔清瘦,举止潇洒。说实在的,在泾河镇,我第一次看到一位有知识分子风度的人。下课后,从县城来的同学讲,在县中,有一次,侯清才老师上课走错了教室,进了一个理科班教室,二话不说,开口讲历史课。讲了一会,听底下学生说不对,这才不慌不忙地撤退。
在后来进一步接触中,我得知,侯老师是本县水木川村人,1965年从西部师大历史系毕业。在校期间因评论过中苏关系,被定为有反苏言论。毕业后,自愿支援边远地区教育,分到黄土高原上的胡邑县中学任教十年。后来调回高陆县一中。因为家属转户口需要,先到边原中学教历史,一个月后奉调来到离老家不远的三中教历史。
侯老师讲历史,不光讲教材内容。他讲汉武帝征匈奴前,先讲汉高祖白城之围,陈平用计策找匈奴阏氏解围。学生听得津津有味。
侯老师还向我讲过,他在胡邑中学把一个问题少年培养成优等生,最后成为部队文工团团长的故事。这个学生叫吴强,父母在特殊年代受到处理,其他学生对他另眼相看,甚至说他母亲有作风问题。吴强自暴自弃,甚至发展到公开羞辱女生,已经到犯罪的边缘。侯老师找到吴强谈心,让他克服自卑心理,用行动证明自己。侯老师还在班上多次表扬吴强的进步,让他有了荣誉感。浪子回头金不换,吴强后来成了优等生。还有一次,侯老师回家正在路上走,一辆汽车嘠地停住了。他正不知怎么回事,车上下来一个青年叫他“侯老师”。这才认出对方是曾经教过的学生。
有不少好老师辅导学业,本来可以提高学习成绩,更快迈向高考大门,可我花痴病犯了,顾不上自己的高考,却要劝楚楚也复习高考,改变命运。
楚楚有她的想法。她要是考上大学、中专,就得和未婚夫马壮吹,那样要面子的父母就要背负子女悔婚的恶名。再说,她学习底子也不好,也不是一个有毅力的女子。
可我偏不信邪,找楚楚谈,死磕。有次,她住院,本来我和我姑去十五里外姑家。半道,我撒了个谎,说去上厕所,就去医院找楚楚。害得我姑让大巴车等了十多分钟,没等着我车走了,我只好坐下一班车自行去姑家。楚楚坐在病床上,我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对我的规劝,楚楚油盐不进。她漂亮的小妹妹俏俏,就在病房陪她,静静地听我们谈话,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
我自己劝不动楚楚,想着借助外力。当时张海迪的事迹正在热播。我就写信,给海迪姐姐,希望海迪姐姐能劝楚楚回心转意。当我到镇东头的邮电所递信时,一个中年瘦脸邮政员不无嘲讽地对我说,“为什么对一个残疾人感兴趣?人家有男朋友了!”我纯真的心受到伤害。人家是大人,我有火不敢发。人啊,怎么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苦劝楚楚失败,打击了我。我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学习就荒废了。这大概是失恋吧?哀莫大于心死。楚楚的心死了,我的心,也死了一半。
很快,夏阳似火,1984年7月初,我又走上高考考场。班主任雷火老师带我们到县城招待所住下,参加第二天开始的考试。三天考试结束后,我觉得自己发挥的还可以。
考试成绩出来后,我考的还不错,距录取分数线差二十多分。
像屠格涅夫《初恋》中少年弗拉基米尔告别少女季娜伊沃,我结束了一段感情纠葛。新的高考成绩激励着我。为了实现大学梦,我决定离开三中,去高陆县城城关中学补习。
别了,我的家乡!别了,我的初恋!
暑假后开学,我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我觉得,我坐的是一列绿皮火车。楚楚和一段少年纯情,像路边的房屋和树木,正在渐渐退去,直到消失不见。
三
第一次到县城关中学。我边走边问,来到清水路。
进门和校门卫打过招呼,登记后,进入校门。
进校门后,下一个坡,办公和教室都在坡下。碗口粗的梧桐树,沿着校内大道两排挺立,彰显了校园的岁月年轮,地上的落叶也散发出儒雅之气。
城关中学对高考补习生有分数要求,只有接近录取线的学生才可报名。我的分数远远超过学校要求,持高考准考证和分数单报了名,交一学期的补习费,就完成报名注册了。学校不管住宿,只能自己解决。刚好本家一个姑姑嫁到县城,父亲带我到姑姑家,总算解决了住宿问题。
学校所有学生吃饭要交面。学生从家里带面粉,交给学校,学校换成饭票,吃饭凭票。父亲有次晚上到城关中学给我送面粉来,他不会骑自行车,又没有晚班车,三十多里的路程,父亲是走来的。父亲叫许云青,也是校长兼教师,在村上教书,还要赶回去,明天有课。父亲简单说了勉励我的话,就步入县城的夜色中。
班主任叫高元朗,是福建人,一米九高的个子,说话有些字眼我们不大听得懂。
语文老师张良,本县人,讲课出口成章,警句跌出,成为我崇拜的老师。他女儿也在我们班补习。马老师个子中等,留着平头,近视眼镜背后两眼有深邃,说话亲切有力,像个哲学家。
英语老师朱敏,男,瘦高个,长头发歪在一边,高中毕业教高中,口语不好,听起来别扭,总是教大家做题做题。我对这种应试教育很反感。
数学老师,叫张儒君,明目皓发,数学讲的好。讲的题难度大,我跟不上,不听,就夹着书从教室出去了。
在城关中学,学习上长进不大。吃饭不可口,还经常拉肚子。我曾经开了中药,到初中同学哥哥掌炉的学校灶上去熬药。
我经常傍晚到县城东关车站附近散步,吃露天大锅里的旗花面,两块五一大老碗。这个买面的叫周世宽,后来靠卖面发家,成为高陆县首富,盖起高陆县最高建筑世纪大厦,开世纪餐饮店,成为高陆饮食龙头。
后来,发生了一件影响我思想和人生的大事。
当时,根据路遥小说《人生》改编的同名电影在县城播放。电影剧终的镜头冲击了我的心灵。
在张克南母亲知道高加林抢了儿子的女朋友黄亚萍,就举报高加林走后门招工进县广播局后,被县纪委核实处理,高加林被辞退。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向他曾经拒绝的高家村,满脸沮丧,一头迷茫。
高家林的身影越来越大,他今后的路究竟怎么走?电影到此结束。
高家林的路,就是农村青年的路!考不上大学,参不了军,招不了工,只能回家当农民!心中的理想破灭后,这农民怎么当?
我陷入沉思。在借居的姑家,睡在钢丝床上,我辗转难眠。长夜开灯,影响了姑姑一家休息,也让姑姑心疼电费增长。晚上从学校回来,还要姑姑开门。我开始被嫌弃。
我的心思,已经不在学习上了。我开始思考农村青年的命运,中国的命运,中国的改革。我在反思高考制度的弊端,对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反思,对一考定终身的批判,对一味追求升学率忽视学生品德教育和全面发展的批判,涌上心头。
我向身边忙于高考的同学谈论我的思考,他们觉得我耽误他们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
我孤独!楚楚,你在哪里?你要是也在城关中学补习,给我说句宽心话,多好!
校园报廊里镶有《人民日报》。我从报纸里寻找改革思想的曙光。校园广播里,播报着全国学习《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新闻。从语文课本中《谭嗣同》一文,我解读改革的必要性和风险,对戊戌六君子喋血的悲壮肃然起敬。如果改革需要我献身,我会义不容辞。
我步行回乡下。路上遇到牧人赶着一群羊,阻碍了交通。我想到了改革。交通运输不改革,道路通行效率低,容易发生交通事故,人们的生命财产受到损失。人,不会有第二次生命,改革是刻不容缓的头等大事!
回到村上,正直秋收播种麦子。我看到村人还在用人拉犁犁地播种。我在哀叹生产力水平的低下。西汉时已经使用牛耕,我的乡亲们还要人耕,大部分人连犁也用不上,用镢头挖地。这不是历史的倒退吗!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制,调整了农村土地使用权问题,调动了农民积极性,解决了温饱问题,但生产技术太落后,农民的辛苦没有改变。农村急需进一步改革!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母亲和村中小婶,她们说,“娃呀,你就两只胳膊两条腿,能把自己的事刨乱清就谢天谢地了!别胡思乱想,专心学习。”
改革缺乏群众基础 ,改革缺乏基础动力。这革,还怎么改?
改革,改革!你成了我的心头大患!你让我欣喜,让我煎熬 ,仿佛面对一个热恋的女子,可望不可及!正如《诗经》中的句子,道阻且长,宛在水中央。
我想到了楚楚。但不能去找她,干扰她,在她死寂的心湖扔一块石头。我自己已经够痛苦的,干嘛还去制造别人的痛苦?
带着失望,拿着下一周的酸菜和馍,我回到县城,回到学校。
我决定从姑家搬出来住。先在牟瑞同学父亲工作的县广播局,和牟瑞混住了几天。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后由父亲找同村在城关中学当教导主任的葛世界叔,在中师班宿舍找了一张二层的床位。
改革之火,仍在心底燃烧。我在思考我的改革命题,隐隐忽忽觉得,有几个大腹便便的大人物,把持着通往改革的关口,遏制着改革的咽喉。他们才是改革的拦路虎!改革需要权力,需要力量!可我一个中学生,有什么呢?但至少,应把改革的思想传播出去。
一个黄昏,晚饭后,我在学校报栏里,看到《人民日报》一则消息:北京人民大会堂举办青年改革座谈会,所有有志于改革的青年均可报名参加。我兴奋极了!会议已经进入第二天。我要去北京参会!
我没去过北京,只去过西部省省城西京市。北京的路,怎么走?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从西京市坐火车,可以到北京。我口袋没钱,向同学借钱。同学知道我的用意,认为我神经出了问题。他们关切地问了我几个常识性的问题,我都一一回答了。回答正确!他们这才知道我神经没问题,思想问题大了!他们担心我的安全,我引用鲁迅“我以我血荐轩辕”慷慨回答。
围观的同学越来越多,连班主任高元朗老师也惊动了。高老师把我领到学校后的家,做了劝导,“追风,你目前的重要任务,是好好学习,将来上了大学,有了好的出路,可以为国家改革大业做出贡献。现在一个中学生,人微言轻,到处奔波,没有实际意义。”听了高老师的话,我算死心塌地了。改革的狂热,就此退潮。
多年后,我在教学之余,在《联合早报》发了三十多篇关于改革的时评文章,引起广泛关注,也算高元朗老师的话应验了吧。
第二天,我改革狂人的事迹在学校传扬。
课堂上,有老师隐晦地对我行改革壮举进行了批评,让我失望。语文老师张良同样隐晦地肯定了我,他说:“伟大的行为,必定出于伟大的人格,庸人还是不要妄加评论和指责。”
张良老师的肯定,让我的举动,有了正义和高尚价值,我不再自卑。前排几个女同学,也对我的行为通过悄悄话表赞赏。我明白,她们的悄悄话,是故意泄露给坐在不远处的我听的。
后来,中师宿舍成年人的话题不适合我。我的肠胃炎频发,动不动拉肚子。春节过后,我准备回泾河镇上三中复习。
期末城关中学高考模拟考试前夜,我睡在中师班宿舍二楼靠窗的位置。口袋里的钱在半夜被偷,早晨醒来,发现上衣口袋里空空如也,准考证被扔在床上。在这次模拟考试中,我发挥大失水准,按去年的分数,连中专线录取分数也上不了。高考的希望渺茫,又遭遇小偷,我对城关中学的失望,完成了最后一击。
看来,高家林的路,我是走定了。
放寒假时,天上飘着雪花,我带上了自己的铺盖行李,就像高家林从县广播站狼狈撤退的光景,心灰意冷,前路灰蒙蒙的。
四
春节过后,我没有去城关中学报名,径直到三中交了补习报名费。这里是我的母校,老师也熟悉,前一年高考成绩不错,一切进行顺利。但由于夏天补习报名上了城关中学,我的考生身份还是城关的,在三中只能算借读听课。
和低我两个年级的学弟学妹同班,我已失却复习的热情。上课不怎么听,或者干脆到宿舍睡觉。这时,我的未来老丈人,捎话给我说,“不要补习了,别白花钱了,农民也是人当的。”
我那未婚妻春香,高中毕业后,已经开始做小生意,在乡下和省城间倒卖鸡蛋。她初次见到我或我家里人,还不好意思,觉得不光彩,慢慢就习惯了。
我在三中的要务,就是睡觉,有点像神雕侠侣中的洪七公。整日呼呼大睡。早晨不进教室,下午一觉睡到四五点钟,起来直接到饭堂吃饭。课基本不听,老师讲的,我都会。不会的,心里泼烦,也无心听。我的近视眼镜,也丢了。干脆不戴了,不料,从此卸了眼镜,学习生活并不受影响。班上同学都觉得我是个怪人。原来同过学、关系好的,问我“追风,你干什么来了?你父亲的票子又不是风吹来的,能不能用点心!”
我的心,早被掏空了,已经无心可用了!听天由命吧!
在三中一学期,我是在疗伤,心理的,身体的。像一名退休宰相,我沉醉在家乡的山水间,无所事事,昏天黑地。
1985年7月6号,我来到高陆县城,第三次走进高考考场。考试结束后,我感觉没有前一年考的好,对考上大学不抱希望。
那时,是先填志愿、后出分数,真有点布袋买猫的感觉。我填大学录取自愿时,第一批签了西部师大外语系德语专业,第二批填了西京外语学院葡萄牙语系、延河大学中文系中文专业。我填小语种,是出于竞争人少的考虑。由于看了《人生》电影患上了改革病,也有了路遥情结,就在高考录取志愿中填了延河大学。我在第三志愿填了西京师专、榆树师专等。那时,只要有大专学校上,就可转为商品粮户口,毕业安排工作,就算鲤鱼跃龙门了。
填过志愿后,我把高考抛之脑后了,既不惦记分数,也不操心到哪里上学。
我摆出当农民的架子,跟随初中同学孙轩,进荆峪买木头,扯成板,到西京市卖给做家具的居民。
我们早晨四五点出发,带着馍,步行二三十里,进荆峪农家买木头。买好后,用架子车拉回家。路不好,都是山路,有转弯,有长堵坡。遇到长堵坡,大家停下来,五六个人,集中一车一车朝上拉,人弯着腰,就像江河边拉纤的纤夫。烈日下,汗流浃背,苦力活后,凉风一吹,自有一种爽快。饥了,啃几口干馍渴了,撅起屁股,喝路边泉水边或河水倒不觉艰苦,反倒其乐陶陶。
回到家,吃过饭,睡一觉。在有电锯的人家扯成木板,商品就算成型。改天,一大早,推到镇上汽车站,装上大巴,进到省城西京市,下货再装到架子车轴上绑好,推着满街转,等着买主问价。那时,自己做家具的人多,不愁买主。卖了货,装了钱,再搭车回镇。这么折腾,一次也可赚一二十块钱,和上班工人半个月挣的差不多。
我卖过三回木板。第一次在纺织城,第二次到大明宫。大明宫那次,路很长,走得我都走不动了,孙轩一个劲地催。第三此,在解放路。
当第三次卖过木板,在回县的汽车上,听说高考成绩出来了。我都没心思去城关中学看成绩。孙轩鼓励我,无论好坏,去看看。我让孙轩帮我把车轮带回镇上,我在县城下车。
当我走进城关中学,找到班主任高元朗老师,高老师一边给我发成绩单,一边高兴地告诉我:“考的不错,总成绩431分,肯定能考上大学。”我喜出望外!
拿着成绩单,走到坡道下校长室,找杨伟光校长办登记手续,因为我是外语类考生。脸色微黑的杨校长,眼神诚恳地对我说:“上个本科学校没麻达!”听了杨校长的话,我心里更有底了。
由于我是外语类考生,下一步还要参加口语考试。过几天,还要再来县城一次,学校集中送我们去西京市考试。
口语考试的日子,城关中学派了辆白色小车,拉了我们四个考生去西京市,其中毛乔乔和我在城关补习一个班,穿着白毛衣,眼里有光,干净利落。
我考的很不顺利。在西京外语学院的考场,坐了一教室考生。监考老师介绍过考试须知,宣布过考场纪律后,先放录音,答题,我不太听得懂。我学的是哑巴英语,默读还可以,听力不行。再是考试老师用英语提问,考生用英语回答问题,我也是磕磕绊绊。
考试后,也没见到英语口试成绩。
从县城回到家,我干坐等高考录取通知书。
五
没有希望,人不会痛苦。有了希望,等待的苦,可能比失望还难以承受。
我们这一片三个村,上本科提档线的三个人,我是上雷村的。李珍和薛军放是下河村的。李珍城关中学毕业,报的是医学院,她父亲因病英年而逝,她要学医救人。薛军放,从三中毕业,志在军旅,报的是军校。我倾向于外语类,这一年外语类提档线比上一年低二十多分。
后来,录取通知书开始发放。李珍、薛军放都收到录取通知书了。李珍被西京医学院医疗系录取了,薛军放被位于河南的一家炮兵学院指挥系录取了。家里人怕我的录取出现问题,让我去查。
今天,李珍已经成为省城一家三甲医院的科主任,教授,糖尿病专家。薛军放成为少将,副军级干部。
父亲给了盘缠,我一个人到省城西京市去。刚好碰到父亲的同事牛奔叔,他在西部师大有熟人,就带我到师大一个教授家。我在校门口简单地买了礼品和阿斯玛香烟。牛奔叔和教授寒暄过,说明来意。教授出去找人查,匆匆回来后,告诉我俩,结果是我英语口语考试不及格,师大没有录取,退档了,并建议我们到西京外国语学院查。我和牛奔叔走到相邻的西京外国语学院,找到学校招生办,还是和师大同样结果。
告别牛奔叔,我到红专路西京石油仪器厂,找到初高中同学张虎子,我们一起先后去西部财经学院、西京师专查了,都没查到。
现在,唯一可查的地方,是猴县余途镇的县招待所,全省招生录取工作统一在那边进行。
在虎子那住了一晚,我又开始了一个人的旅行。
余途镇每天早晨只发一班火车,没赶上当天去余途镇的火车。黄昏,在西京市,我一个人溜达。在5路公交车上,为了省钱,我没有买票,拿着一张旧票。售票员查票,发现后,不让我补票,也不让我下车,来回跑了几趟,直拉我到终点站。车上已经没有乘客了,他撕扯我的衣服,打了我当胸一拳,哥哥给我的黄军服外套扣子也扯掉两粒。
西京市,给我上的第一课,竟然是暴力!
1989年刚从延河大学毕业,我回到西京市,坐的402路公交车上,一个低个子男售票员,欺负一个外地农民。我打抱不平,和售票员从车上打到车下。他没我个高,按不住我,我下不了狠手,打的是防御战。他想拉我上车,没有成功。这次,我和城里人打了一个平手,还略占上风。我在心里默默记住了写在售票台上的工号——9002。我总想着报复,或者举报这个售票员。后来有个同学在西京市公用事业局当秘书,有机会举报这个售票员了,我却原谅了他。
夜色,笼皂着古城。街道行人稀少。本家门中一个姑姑家在南郊,我问了许多地方,没找到。
抱着侥幸心理,我走进一座建筑工地,灯火通明。施工正在进行。我用手中的香烟,和地道的高陆口音,与刚下工的工人套近乎。他来自高陆县清河村,是高陆老乡。终于,我获得了和工人们睡在水泥板上的待遇。
当夜,月朗星稀,西京市安睡在盛夏的梦乡。可我的梦,只能在冰冷的水泥板上孵化了。
早晨,还混吃了工地的早点。底层人民的善良,永远都存在,那是慰藉心灵伤口的一丹妙药。
第二天,我从西京火车站乘火车,来到余途镇。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在猴县招待所,只见一个伸缩大闸门紧闭,附近有武警站岗。门外有人贴近大门观望,应该都是和高考录取有关的人和事。我说了诉求,接待的中年男子给我一张表格,我签了我的姓名许追风,又签了准考证号和分数,交上去。
我在默默等待。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人头皮疼,肚子饿的咕咕呼叫。这不是我目前最关心的。我怕录取中滑档,或者出现其他状况。对于补习生涯,我是一天也忍受不了了。考不上,当农民,也不去补习。那一种煎熬不是人能承受得了的!那也不是人干的事!
大约十分钟后,接待的中年男子款步走过来,走到卷闸门后,笑着告诉我:“许追风同学,你已经被延河大学录取了,回家等《录取通知书》吧。”
此时此刻,世间最好听话的,就是这位中年男人说给我的两句话了!我秒懂了李白《早发白帝城》中“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句子,也秒懂了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心路。
像凯旋的士兵,心中白云飘逸,坐在回西京市的火车上,我遥望窗外。新的征程已经开始,不用再像高家林被赶回高家村那样灰头土脸。记得在城关中学时,张良老师布置的一篇作文题目是——大学梦与大学路。今天,我的大学梦已经实现,通往大学的崎岖山路已经甩在身后。
当我兴匆匆回到家,家里已经收到延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父母含笑等着我平安归来。我兴奋地查看信封里的材料,除了心心念念的《录取通知书》,还有《新生入学须知》,要求新生务必9月11日、9月12日两天到校报到注册,否则责任自负。另有行李签:《延河大学新生行李签》,上面盖着“中文”的字样。
这一刻,喜悦的心情,挤兑了十多年奋斗的艰辛,消弭了去省城和猴县查询的奔波和委屈。和家里人说了会话,已有村人前来贺喜,让过瓜子和糖,递过烟,又闲扯一通。
当夜,在自家炕上,我美美地睡了一夜,直到太阳照到窗棂。
过了两天,父母在家里摆了谢师宴。我家没有办宴席的习惯,连哥哥在西藏当兵结婚,都没摆宴席。可见父母对我考上大学的重视,我哥哥在来信说是“光宗耀祖”的喜事,也是拗不过亲朋的蛊惑。父亲的同事,我的老师们,还有几个亲戚都来了。一个人的成长,倾注了无数人的心血。我去三中拜谢侯清才老师,感谢他对我的指导。而我初中的启蒙老师刘岷雪,已经随夫被带家到云南去了,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些。
后来,当我大二时从延河大学回来,再见侯清才老师时,他告诉我,我当年被西部师范大初录。后来猴县一个考生被延大录取,做了调换,他被录到西部师大。怕我当时闹,他当时没敢说。
我笑笑没说什么。底层人的命运,本来就掌握在别人手里。能有大学上,就不错了。后来媒体暴光了许多上大学冒名顶替的事和假大学生的事。在古代,在科举考试上作弊,可是要杀头的!
六
想不到,这竟然是我和侯清才老师的最后一面。
1989年7月,我大学毕业回到西京市,从在一家印染厂上班的姑家弟弟处得知,侯老师已于1988年冬病逝,享年56岁。
后来,我和同村一个考上华东政法大学的张梦远,去到侯老师的老家水木川村见到师母李秋菊。
师母气质清朗,脸型消瘦,见了我们,倒过茶水,看着我们说,清才是累死的。经常备课到深夜,省吃俭用,除了看书抽烟,也没其他爱好。提到侯老师的死,师母伤心地说,清才觉得身体不好,去泾河镇医院打了针,也没好好治,后来严重了,到高陆县医院时,人已经不行了。最后,在县医院去世。清才死的时候,眼睛未闭,脖子都是软的......他是不甘心啊!你侯老师临终前,念念不忘的是学生和家长,他说要对得起学生和家长,不能误人子弟!可他自己两个娃,一个也没考上大学。女儿侯英在西京市印染厂上班,效益不好。儿子侯城高中毕业还没工作呢。
秋菊师母的话,让我和梦远听得泪眼盈眶。我俩默默放了给师母买的礼物,向屋子中间侯老师的遗像鞠了躬,侯城带我们来到国道旁侯老师的坟头。我们三人烧了纸,磕过头,拜祭了侯清才老师在天之灵,伫立了一会,分手告别。
我毕业后也要当老师。教师职业,确实是一个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高尚职业!
好在高陆县教育局鉴于侯清才老师一生兢兢业业,为人师表,又英年早逝,研究决定特招侯城带编制到三中烧锅炉。
七
雨住了,书店喇叭传来催促读者结束阅览的声音:
“亲爱的读者朋友,感谢您光临云城书店!书店将在半小时后结束营业。请您挑选好所需书籍。本店将耐心服务好最后一位读者!”
我匆忙合上刚刚阅读完毕的《初恋》,拿起雨伞,检查手机后,踩着嘭嘭作响的木楼梯,下到一楼。
到收银台结过账,请收银员给书后盖上鲜红的印戳,走出书店。
外面,雨后朝霞映红了天际,一轮彩虹挂在西天。我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初恋》中,男主人公弗拉基米尔去找嫁给将军的季娜伊沃时,发现他的初恋,刚于四天前,因难产而去世,留下了无尽的遗憾和悔恨。
我的初恋后来怎么样了?没有她的消息。
我上大一下半学期时,写了封信给在老家的林春香,遗憾地声明“解除我们间没有爱情的婚约”。春香在我暑假回家时,还想到我家闹。结果家中人多,形势不妙,也没有争吵,春香就自行回去了。春香后来嫁到外省,嫁给一个富二代,是她做生意时结识的,他们在大城市经营着一家大型超市,也算归宿圆满。
后来,一个偶然机会,我与孙玥重逢。她后来重回西京市名校补习。考上京城名校读新闻系。我刚好回延河大学,就在火车站偶遇了。彼此留了通讯地址,一来二去,鸿雁传书,对上眼了。我大学毕业后,到西京市教书。孙玥比我晚一年毕业,毕业后回西京市《西北之声》当记者。我第二年和孙玥结婚。第三年有了儿子星空。
孙玥热衷于当调查记者,写出了《当代屠夫状元----一名京师大学毕业生的错位人生》等热点报道,被评为西部省十大新闻记者。
孙玥的父亲孙蔚民,是一位学者,老家也是泾河镇的,本是个学者,后到西北电子股份公司担任董事长。当年,孙玥到了青春期叛逆,在父亲的再婚家庭总是惹麻烦。他父亲就拖关系把她转回老家上高中了。我当年初识孙玥就是这一时期。
我和孙玥的约会,是在清明节黄帝祭祀大典上,她去当见习记者。我们从西京市搭长途汽车去桥山县,黄帝陵的肃穆,五千多年前的黄帝手植柏,人文初祖的襟怀,推动文明的智慧和力量,汉武大帝求仙台......眼前的一切,深深地震撼了我和孙玥。刚好有老同学在桥山县工作,我们又嘻嘻哈哈小聚,感情渐近。
八
我让孙玥赞赏的事,是1988年大三时暑假到毛乌素沙漠考察。
毛乌素沙漠,位于西部省驼城市长城一线以北。驼城,意为沙漠之城。毛乌素沙漠面积约四万多平方公里,为中国四大沙漠之一。
1988年夏,国家领导人刚刚视察过驼城治沙造林工作。延河大学根据形势,研究组织大学生开展暑假社会实践活动,派出三个调研组外出考察,其中中文系组织学生赴驼城市进行治沙造林实践活动。我报名后,经批准随团考察。考察组由中文系外国文学老师阎岩带队,共六人,我们中85班就我和林树,中八六郝仁,文(秘)八七王冰诚、张勇。
我们一大早从延河大学出发,从南关汽车站坐长途汽车去驼城。近三百公里的长途跋涉,我们到驼城时,已是傍晚。
第二天,根据县政府的安排,在县政府会议室,与县林业局、县治沙所进行座谈。县林业局副局长向我们介绍了驼城市治沙概况。驼城县治沙所的高工沙碧洲、李耕耘,从专业角度介绍了毛乌素沙漠的特色,国际其他国家上治沙的做法。下午,我们到县林业局查资料。林业局把正在编制的《驼城县林业志》(草稿)交给我们,供我们参考。
晚上,林业局设宴招待了我们。第一次吃到地道的驼城菜肴,喝到地道的驼城醉美酒,感觉驼城的天、驼城的风都有别样的味道。
第三天,林业局安排车辆,派治沙所工程师张千里赔同我们到镇川镇的鱼河林场调研。
在凌云塔下成长城宾馆的房间,翻着编写中的孤本《驼城县林业志》手稿,我们对毛乌素沙漠与榆树城的进退关系有了清晰了解:
------先秦到隋,这里水草丰美,牛羊成群;西夏王赫连勃勃曾发出赞叹,并定都这里,兴建统万城;
------唐代以后,由于兵火浩劫,植被遭到破坏;
------明清至民国,植被严重破坏,赤地千里,沙进人退;
------建国后,治沙造林被提到重要议事日程,数任林业部长都曾专程来榆树考察治沙造林工作,并进行了飞播造林;
------八十年代后,榆树治沙造林工作进入新阶段。探索出承包治沙的成功经验,治沙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出现了人进沙退的可喜局面。
------1988年夏初,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莅临驼城县视察治沙造林工作,给榆树人民治沙造林事业带来了极大的鼓舞。
考察团在榆树集中调研十天后,基本任务已经完成。阎岩老师又顺道带我们去了鄂尔多斯伊金霍洛旗的成吉思汗陵。
当汽车经过陕北高原与蒙古高原交界地带,成群的马自由地吃草溜达,远处羊群如云,牛的叫声时起时落,“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瞬间蹦出。过了一条大河,就进入蒙省地界。
草原上,三个蒙古包式的宫殿一字排开构成。三个殿之间有走廊连接,在三个蒙古包式宫殿的圆顶上。金黄色的琉璃瓦在灿 烂的阳光照射下,熠熠闪光。圆顶上部有用蓝色琉璃瓦砌成的云头花, 即是蒙古民族所崇尚的颜色和图案。
已近黄昏,我们匆匆走进宫殿参观。看到了一把成吉思汗用过的弓,不是很大,已经锈迹斑斑。还有成吉思汗用过的马鞭。历史的波澜壮阔,也现实的冷峻形成对比。
由于蒙古族实行密葬,这里是成吉思汗的衣冠冢,主要用来供奉祭祀。鄂尔多斯成陵,最早建于1227年。抗战时,成吉思汗灵柩曾迁入甘肃榆中县兴隆山。1949年8月西北军政长官马步芳命令将成吉思汗灵柩迁往青海省塔尔寺。1954年4月,成吉思汗灵柩终于从塔尔寺迁回伊金霍洛故地。
参观结束后,我们在成陵前照相,刚好有摄影点提供蒙古仿古坎肩、战马和长枪。我们没要战马,穿了古装,手持长矛,白马和宫殿做了背景,阎老师给我们拍了照。阎老师笑着说,林树高大有胡茬像个将官,我白面文气像个军曹,而王冰诚脸小、骨架小像个王妃。一个男生像王妃,阎老师的话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后来,当天照片就洗出来了。我给我的戎装照片题了一首诗,写在照片背面,寄给孙玥:
成陵写意
成吉思汗
把宝马良弓
送进了
历史博物馆
一位戎装少年
跨越时空
焊接被沙漠
吞噬了的
草原
傍晚,我们告别成陵,回到西部省神木县城,住了一晚。喝着驼城名曲匈奴醉,睡在沙漠和草原的怀抱,空气中充满着野性的浪漫。次日早晨,我们返回榆林城,考察团解散,各奔东西回家。我个人申请留下继续调研,阎老师同意了。
我整整在毛乌素沙区呆了一个月,县治沙所专门派了辆面包车,由工程师张千里陪同,万年青师傅驾车,用了大约一周时间,走遍榆树市大部分沙区。听着车里放的陕北民歌,我们到过沙漠深处的巴拉素,小纪汗,红石桥,孟家湾,走访治沙模范人物,获取第一手材料。
岔河则乡,一个鱼塘边,我见到了承包治沙带头人李彦华。李是村支部书记,五十多岁,大高个,正在鱼塘边忙活。他说,“我的鱼得了烂鳃病,用高锰酸钾可治好。明年这些鱼长成大鱼,我就成万元户了!”那时的万元户,可算风云人物!
说完,李彦华带我和张千里走上不远处一个小坡,这里长着固沙植物沙棘、沙打旺。老李从身旁一人多高的沙棘根部刨起一小块沙土块,边给我们看边说,“这已经不是沙了,已经土化了。不出几年,这里就是一片好土地了。原来,这里全是沙漠,现在沙变土,这就叫人进沙退!”
夕阳照在这位朴实农民饱经风霜的脸上,一种胜利的喜悦溢于言表。
在巴拉素的黄昏中乡,我见到了治沙专业户王登华。他是一位四十多岁微胖男子。张千里开玩笑说,“新华社记者采访你来了!”王登华笑了笑说:“我承包了九百六十亩沙荒地,我要把它开发成个家庭牧场。”
告别王登华,我们的车奔驰在茫茫旷野。这里半沙半土,固沙植物在晚风中摇曳着颀长的身姿,落日的余晖映红了天空。我仿佛已经走进王登华的千亩牧场。
更让我吃惊的还在后头。在与吴城县隔河相望的红石桥乡,柳朴台村农民集资在烂河滩修成了千亩渔场。望着眼前隔成一块一块的平静而宽阔的水面,喂鱼的木筏泊在塘边,忙碌的渔人远远望去已化作小点......我正不知置身何处,张千里喊我上车到一个朋友家去喝奶茶。那香甜的奶茶,让我回味无穷。
我们还到了小纪汗林场、小壕兔乡、孟家湾乡。孟家湾乡张志华书记四五十岁,器宇轩昂,兴奋地向我们介绍了他的马槽井计划:他要挖五百多个马槽井,把旱沙地变成水田,种上水稻,实现粮食自给。张书记带我们看了马槽井,就是马槽型池塘,大一些,可以吸入地下水或者囤积雨水,解决沙区缺水的问题,养鱼种稻均可。
直到开学前夕,我才依依不舍地告别驼城县,踏上了返校的路。途经绥州县,我特地下车,拜谒了位于绥州二中校园内的蒙恬墓。
遥想两千多年前,秦大将蒙恬,统兵百万,北抵匈奴,修筑长城,功高盖世,最后落了个谋反屈死的可悲结局。今天,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在社会变革时代,可以干出改造环境造福子孙的业绩。历史与现实,衰与荣,发生在榆树这块古老土地上的故事实在发人深省。
回驼城县城后,我拜访了驼城县委书记文志高。他留着长发,个子不高,人很精神,语音中有一种铁质,他本是临省干部,调过来先任县长职务。他拿出一个月前党和国家领导人视察驼城县治沙造林的一大册照片让我看,兴奋地向我转述视察情况和领导现场指示内容。看着文书记摊开的照片,我仿佛参加了那场最高规格盛大的治沙造林视察活动。谈到更详细的治沙话题,文书记说,没人比“治沙书记”沙漠更熟悉驼城治沙了。文书记在沙漠书记去职后,由县长接任县委书记。他对沙漠书记的肯定,还是让我感动。文志高书记,最后当上了西部省林业厅厅长。这是后来的事。
从文志高书记办公室出来,我从县委办公室要了沙漠书记的家庭地址,立即去拜访他。
沿着小巷石板路,我找到驼城县委原书记沙漠位于一座四层楼房一楼的家,已是下午四点钟。沙漠书记闲赋在家已经一年了。沙书记对我这个延河大学来的小师弟很是热情,一边沏茶一边削苹果。沙漠书记就是驼城县本地人,是延河大学1958年恢复重建后第一届学生,上的是理化系,为两年制专修专业,和现任延河大学校长是同班同学。家里没有其他人,书记的家,和一般职工没有多大差别。
我说明来意,沙漠书记立即严肃起来,深情地说,在驼初城,治沙是最大的政治,这是位于毛乌素沙漠南部边缘的县情决定的。驼城县不治沙,工农业生产和群众生活就没有基础,治沙治了好多年,过去治沙,只治不管,收效不好。体制改革是治沙成功的秘诀。人是生产力中最活跃、最有可塑性的因素,只有解放和凝聚沙农的巨大力量,治沙才会成功。后来,我们就在管理体制机制上想办法,在实践中摸索出承包治沙的路子来。承包治沙,强调的是谁治归谁,极大地调动了群众治沙的积极性、创造性,男女老少齐出动,人财物齐上,打一场治沙的人民战争。承包治沙的思路发源,是一次我到岔河则乡检查工作时,与一个叫李彦华的村党支部书记交谈时产生的想法,并由李彦华做了承包试点,最终形成了层层签订承包治沙责任合同书的严密制度。
谈到这里,沙书记喝了口水,继续他的陈述。
在治沙技术手段上,驼城也摸索出一套成功经验,水治、草治相结合。水治,就是引水治沙,用水泡沙,阻止沙丘流动,挖马槽井种水稻,挖鱼塘养鱼,把治沙和致富结合起来。草治,就是打沙障和植树造林植草。打沙障,是用麦草秸秆,埋在沙子里,形成方格状,进行固沙,只要沙不流动,沙魔就死了。在防风固沙的同时,引进、栽植适合当地气候的治沙植物,柠条,红柳,沙棘,沙打旺。外省区的蒙城、宁邑也治沙,那都是跟着咱西部省榆树学的。
说着治沙,这位留着平头,满脸沧桑的老干部,满眼放光,精神奕奕。他喝了口水,继续讲。当然,治沙不能蛮干,也要讲科学。我们驼城县治沙所有许多教授、高级工程师,取得了许多治沙专利,许多都是世界领先水平,是对榆树治沙实践研究的成果,也都首先用到榆树治沙实践中了。
说到治沙与致富的成果,沙书记如数家珍。柠条可以烧柴,喂牛。沙棘,子可以榨油、做饮料,杆可以入药,榆树市形成了沙棘产品制作工厂。各种治沙产品渐渐形成产业。鱼塘养鱼,一年上万元的收入。治沙,改变了环境,不仅让榆树沙退人进,也形成了富裕民众,产业兴县的路子。驼城县的治沙,没有伸手向国家要钱,用的都是本地县乡财政和老百姓口袋里的保命钱。
在沙漠书记停顿喝水的间隙,我问沙书记,驼城县治沙获得过哪些荣誉?沙书记兴奋地告诉我,驼城县多次获得林业部颁发的全国治沙造林先进县称号,也有不少治沙先进个人。驼城县女子治沙连、刘彦华等全国先进集体、先进人物一批批涌现,成为治沙带头人。
听着沙书记介绍治沙先进人物,我插话说,沙书记,您才是榆树治沙的第一带头人,人家不是称您为“治沙书记”吗?
听了我的话,沙书记第一次笑了,爽朗的笑声回荡在空寂的房间。他说,“治沙书记”这个称号,受之有愧。人民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我个人,则是有幸参与而已。前几年,西部省给驼城县机关一个全国治沙模范先进个人名额,我没要,让县政府去研究确定。最后,这个名额落在了县政府主要负责人头上。有了这个名额,就可以安排一名子女进体制。人啊,不能争荣誉,真正的丰碑,在人民群众的心中。
谈话快结束时,沙漠书记说起我想问而一直不敢问的一个问题-----他的离职。
他说,我的免职,很蹊跷,是莫须有的罪名。驼城县机关职工住房紧张。经县委集体研究,决定盖职工居住用房,作为公房分配。房盖好后,还没来得及分,有人举报到西部省委。省纪委据此做出通报,说驼城县委县政府违规建造高标准私房,就撤了我驼城县县委书记职务。西部省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陈景琛还把这作为典型案例在全省大会上通报。
房间的空气,顿时凝固了。沙书记静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我想到了耶稣受难像。
我打破沉默,问:沙书记,咱就没有申诉?
沙漠书记声音低沉地说,申诉了,省上也派人来查了,可定性没有变,还是违规建造高标准私房!对我的处分也没有变,还是撤职!明明是公房,普通住宅,竟然成了高标准私房。我以我的党性和人格做担保,千真万确是普通公房!
听着沙书记慷慨陈词,我立即表示,我相信沙书记是清白的!我问,就没有向媒体反映吗?
沙书记低声说,省委的决定,谁敢登?
我一时无语。缓了缓,我接着说,我回去,要把这些写到调查报告里去!
沙漠书记暗淡的眼神,顿时发出亮光,说声,好!
临别时,沙漠书记送我出门,欣慰地说,也许你的笔,可以撬开这个冤屈的盖子。有时,体制外的力量反而强大。
回到西京市,我把沙漠书记蒙冤的事说给我的准岳父孙蔚民听,说我准备写东西给沙漠书记鸣冤。孙先生严肃地看着我说,“你涉事未深,看事情太简单了!官场的水,深着呢!先不说沙漠书记所说事情的真伪,就算是真的,你写了,也没有媒体敢给你登。写给国家一级机关申诉,你又不是当事人,叫人家怎么调查处理?”
听了准岳父的话,我无言以对,心有不甘,也只好作罢。多年后,听驼城市来的老同学说,沙漠书记后来被安排进榆树市政协,任环境资源委员会主任。
在驼城县,我自己到街上吃饭。开始资金充足,早晨吃羊杂碎,热汤热饼,味道醇厚。中午吃羊肉面,白的拉条子上,盖上了大块羊肉,色香味俱全。后来,没吃的了,我就到驼城县城大学同学胡非家蹭饭。实在不行,就一天只吃一顿饭,饿的发慌,走路看见眼前东西在晃。看见路边的西瓜皮,都想捡起来啃两口。那会我才体会到1961、1962、1963年三年困难时期,人们挨饿遭的罪。
孙玥收到我信,知道情况后,给我寄了几十块钱,总算帮我度过困难。
通过这次考察,孙玥觉得我不同于那些一味享受的青年,是个有追求的人,靠谱。她寄钱给我,也让我们超越了同学和一般朋友的界限。后来,我写出了《人进沙退-----驼城县毛乌素沙漠治理调查报告》,发表在《延河大学学报》上。因在驼城县治沙调查活动中的突出表现,经延河大学推荐,我被评为1988年西部省大学生暑假社会实践活动先进个人,受到团省委、省高教工委的联合表彰。
九
楚楚近况怎么样?参加工作后,我偶然会想起楚楚来。
秋天,我正在一中校长办公室审阅一个文件,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清脆而亲切,似乎有点耳熟。正在我疑惑间,电话那头自报家门——我是楚楚!
我们在电话里聊了一会过往和各自简单情况 ,约好第二天在西京市体育场见面。
见面在下午,当时是一个阴天,略有凉意。
我穿了一身浅灰色西服套路。当楚楚走进体育场北大门,我还是一眼认出她。
身材依旧婀娜,五官依旧精致,鸭蛋脸,披肩长发,岁月之刀在她的身上没有留下过多的痕迹。上身穿一件连衣裙,一双白色高跟皮鞋。两眼纯真,略有忧郁。
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甚至没有握手,我俩就像邻居的日常相遇。
在体育场二层露台,里面是红绿相间的赛事跑道,我们并肩站着聊天。这可是曾经无数次想象过的重逢,十五年的久别重逢!
交谈从她的经历说起。她说,追风,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不少事。在你考上大学后,我也觉得我说的对。再说,你对我的苦劝也不是常人能做到的。我也下决心重回校园,补习参加高考,改变宿命。可梦想的轻盈,经不住现实的捶打!基础差,学不进去。心思也没当初的单纯,一坐在书桌旁,翻开书,满脑子都是俗事、烦心事。于是,心灰意冷,收拾书包,回家了。
马壮催着结婚,父母也劝,亲戚朋友也劝。不和马壮结婚,也没其他选择。人,还得认命!婚后,很快有孩子马拼了。马壮开始还算体贴,但不久,就厌倦家庭,在外边找女人寻刺激。我见过那女的,也很一般。我和他闹,开始闹一闹还好些。后来,再闹也不顶事了。我真后悔嫁给马壮。我当初要是听你的,及时复读考学,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不信坚持六七年还考不上个中专!这世间没有后悔药,我恨死马壮了。
孩子大一些,我把孩子交给婆婆,一个人进城闯荡。在农贸市场卖过菜,冒着严寒暑热,挣不了几个钱,干了两年收摊了。
后来,经朋友介绍,到大学当宿管阿姨。兢兢业业,打扫卫生,还得到多次表彰奖励。在这期间,一个外地大学生爱上了我,我们交往了一段时间。他愿和我远走他乡。可我,一个已婚妇女,孩子都五六岁了,总不能害人家小伙子一辈子!经不起感情的创伤,我辞了宿管工作。人这一辈子,爱过一次就行了。我们之间,淡淡的情意,是中学生的朦胧,没有说破,却是最干净最令人难忘的一段感情。
楚楚说到这,深情地看了看我。我想起曾经的过往,心里一阵感激,但已经没有年轻时的冲动,甚至没有抱一下她的想法。感情这东西,一旦错过,就很难死灰复燃。初恋的列车,是越开越远,再也追不上了。或许,我当年对楚楚并不了解,只能算是少男少女的春心萌动,把一种不是爱情的情感当爱情宠养。或许,是我见识广了,交往多了,楚楚已经散发不出吸引我的光芒了。
楚楚悄悄告诉我,她要做了马壮!我很震惊,一个孱弱的女子,怎么对付得了一个当过兵?马壮可是一米八的壮汉?再说,已经多年夫妻了,孩子也有了,怎么能痛下杀手?
楚楚看出我的疑虑,笑笑说,追风,我有我的办法。我自己不动手,我请别人做。
我被吓住了!这不是我曾经认识的温情女人!也不是那个我曾经连自己的前途都不顾,苦苦规劝她寻找自己前途的女人!
楚楚默默看着我,眼神里露出杀气。
我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按现在的刑侦手段,一定会侦破案件的。
楚楚诡谲地笑了笑。她大概对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深信不疑。
我说,即使你的计划天衣无缝,即使你能逃脱法律的制裁,可你怎么面对儿子失去父亲要替父报仇的仇恨呢?那样,你会在悔恨中度过余生!再说,如果你今天不和我说,你做了,即使坐牢,我也可能去看你。今天,我和你说了这么多,如果你还去做,我就没有你这个朋友,我会认为你是个不可理喻的狠毒女人!
我的话,可能触动了楚楚。她没再说什么。她提议吃个便饭。我也同意。
我们在体育场门口一家小餐馆,点了几个菜,吃米饭。菜味道还不错。付钱时,我要付,楚楚硬要自己付。她挣钱不容易。可我抢不过她,也许她是想还我当年给她凑毕业集体照钱的人情。这么一想,我有点后怕,她似乎在开始实施她的计划。
告别楚楚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在我心里,我已经删除了这个昔日思慕的美人,我也从手机删除了她的联系方式。
后来,我想,楚楚也许受了天大的委屈,受到强大的刺激,无法和我说。怨恨上升到仇恨,再到起了杀心,不会无缘无故吧。
秋后的一个下午,学校基建招标,找的人多,我有点烦,一个人开车回乡下家去泾河边散心,遇见同学王营。王营已经当上村支书,开商混厂,挣了不少钱。老同学相见,分外亲切。晚上,王营请我喝酒。
就我们俩,聊了许多高中时的陈年往事。王营和我已经把一瓶西凤酒快喝干了。王营神秘兮兮地问我,“你没忘记云楚楚吧?”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心灵深处的人,仿佛被关了禁闭,时不时回出来放风。这个,并不能和王营说。
王营睁大眼睛问我你知道楚楚为啥和她女婿马壮关系一直不好吗?我说,“是定的娃娃亲,不够浪漫,楚楚觉得被包办了。”王营摇晃赤红脸上的大头,并无嘲讽地说:“亏你还和楚楚好过,你咋啥都不知道!”王营又问,你知道楚楚高中时,为啥休学一年?我蛮有信心地答道:“是身体不好。”“身体不好的原因呢?”王营追问。我说,“这个楚楚没有告诉过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王营像一个说书的,在做好前期铺垫后,问我说想不想知道答案?我说当然想。王营又让我答应他两个条件,一不能告诉任何人,二到时候在西京市大餐馆请他吃顿大餐。对王营的条件,我点头应允。
王营正襟危坐,揭晓他的谜底。你不知道,在三中,不是你一个人喜欢楚楚。喜欢她的人很多,我也是一个。我这么多年也一直惦记着楚楚,对她的事比较上心,知道的也多。有些情况的是楚楚说的,有些情况是其他同学和云家庄村里人说的。楚楚和马壮家的渊源,是楚楚母亲杜蔻当年家里出了政治问题,父亲批斗中被打死,一个人离家出走,流浪到咱们这一带,想找个落脚之地。在高陆县城,马壮的父亲马让给大队办事,偶遇了楚楚母亲杜蔻,听了她的不幸遭遇,就把她临时安顿在泾河镇一朋友那暂住。回村后,马让云家庄大队支书,经过一番运作,就把楚楚母亲落户在云家庄。马让和楚楚妈还好过一段,无奈马让已有妻儿,就把楚楚妈介绍给眼睛不好的楚楚父亲云乾生了。
原来楚楚说的家里欠马壮家的人情债,竟然是这个!我心中一惊。
王营接着讲:再说楚楚的病。楚楚和你同岁,马壮比楚楚大五六岁。楚楚和马壮定的是娃娃亲,和你订婚时年龄差不多,也是十七岁。当时马壮在云南当兵,知道楚楚不愿意他,老怕婚姻不保险。在楚楚上高二时,马壮探亲回来,楚楚到马壮家去看他。马壮就乘家中无人时,把楚楚给硬上了。发生关系后,楚楚哭闹,马壮说,“订过婚了,就是我的人了,告到哪里也没人管!”楚楚向父母哭诉,父母也说,“迟早也是人家的人了。家丑不可外扬。”楚楚无奈忍气吞声。还有,楚楚在班上,爱慕一个学习好的男生张文魁,好了一段。张文魁志在登科,忙于学习,不理楚楚了楚楚陷入单相思的苦恋中。张文魁早已博士毕业,现在重点大学华西理工大学当副校长了。楚楚在未婚夫的伤害和单相思的苦恼中,精神压力大,弦绷得太紧了,很快患上抑郁症。为了养病,也为了避免和单恋对象见面受到刺激,就休学了。
就在我以为隐藏的大幕谜底彻底揭晓时,王营喝了口茶,继续说,“还有一件你想不到的天大秘密!”
在我追问下,王营和盘托出:马壮和楚楚结婚后,在外面乱搞,还在楚楚怀孕期间,对楚楚上中学的妹妹俏俏图谋不轨。一次俏俏考试没考好,郁闷。马壮就带俏俏去县城散心,买了几本学习参考书后,故意带小姑娘到影视小厅看毛片。看完后,马壮开了个钟点房,想把俏俏也给办了。由于俏俏大声哭闹,惊动了宾馆服务员,服务员敲门警告,这才扫兴而归。这件事对俏俏影响很大,她的学习成绩一下子从三中尖子生滑到中间偏下位置,后来匆匆毕业了,去西京市一家大商场大服务员。
“啪!”
王营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拍案而起,叫道:“马壮这个畜生,我恨不得宰了他!”
天哪!难怪楚楚恨马壮到不共戴天!我的头脑嗡嗡作响,王营点燃了我心中的怒火,我甚至想去告发马壮。忽然想起偶然听到楚楚的父亲云南亭,曾叹息着说,“楚楚是个命苦的孩子。”
和王营告别,我一摇一摆地走过泾河大桥。阴云笼罩着河川,路人、车辆匆匆疾行。
很快,大雨瓢泼而至。我没拿伞,也没有躲避,让暴雨浇过我的头,浇过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把我和泾河融为一体。泾河带着泥沙滚滚奔腾,在暴雨中咆哮前进。那轰鸣声,淹没了我所有的呐喊,似乎要吞没整个世界。
十
我当校长后,在西京市一中,苦心探索实施素质教育理念,又在全国教育刊物《教育研究》发表多篇教改论文,受到生、市、国家教委的重视。西京市一中,学生在各种统考中稳居全市第一,课外兴趣班也略有声色。学生参加全国征文大赛、演讲比赛、航模比赛、风筝赛等等,都获得优异的奖项。有不少学生还在中学生国际奥林匹克竞赛中获得大奖。在省、市中学生运动会上,三中的运动员在体操、游泳、田径多有斩获,一些学生被京师大学面试录取或特招入学。西京市一中,也成为全国教改示范学校、文明单位。
我的学生中,有人参与设计神州飞船,有人被选拔为国家航天员,俯视地球,仰观宇宙。有人在机关当干部的,有人作为普通一兵守维西北边疆,当然也有在农村致富的。
侯清才老师,您该瞑目了!您传给我的火炬,我没有让它熄灭,也没有让它暗淡,我让它熊熊燃烧,再把它传给像我们一样选择教师职业的学生,永远传递下去。
省、市、国家媒体多次报道,让我落了点虚名。2005年我被选举为西京市人大代表。开的会多了,加上学校大拆大建,忙的抽不出身,有多年没回泾河镇了。
学校基建尘埃落定,我回了趟高陆,在县城靠近泾河一家叫“云栖茶馆”的地方,见了高中女同学云倾。云倾和我一个村的,现在县城机关上班,她儿子在西京市工作,孙子想在西京市上重点小学,咨询我的建议。闲聊中,说起楚楚。云倾神秘地告诉我,楚楚的丈夫死了,是被刀捅死的!
我心中一惊,担心是楚楚出手了。
云倾告诉我,听说是楚楚和丈夫在家吵架,丈夫拿了把匕首,楚楚的儿子上去劝架,不小心误伤了父亲。具体细节,她也不清楚。楚楚的公公为了孙子不受追究,把事情呀下来了。
尽管剧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但我还是震惊!马壮不到五十就命丧黄泉。楚楚大仇得报,心中是什么滋味?马壮十七岁的儿子,却要在弑父的悔恨中度过余生。马壮的父母,也要在孙子害死儿子的悲剧中了此残生。
这马壮本来也不是十恶不赦的恶魔。父亲是村支书,家里条件好些,对他娇生惯养,抽烟逃学,看录像,好不容易上到高中,高二还没毕业就在大队推荐下验兵通过,当兵去云南了。在部队,也不学好,看闲书,周末去城里偷看黄色录像。据说还和地方女青年纠缠不清,服役期满,直接复员回乡。马壮人高马大,在部队开过车,有驾照。马让就恳请公社领导,想让让马壮给公社开车。公社领导碍于面情,看到马壮人模人样的,也就同意了。马壮去公社上班,算个合同工。这些,都是我听王营说的。
人的教育,一旦偏差,魔性挣脱人性,就是一头禽兽。如果马壮上中学时遇到侯清才老师那样的良师益友,他一定会像侯老师转变的问题少年一样,迷途知返,成就事业,有益于社会,至少不会成为危害家庭的悲剧人物。有人说过,多盖一座学校,会少盖多坐监狱。多一名好老师,会让政治家少半头白发。
楚楚,你现在在哪里?嫁了?老了?还是疯了?......
我不知道。云倾也不知道。
黄昏已至,对面教堂里,唱赞美诗的歌声传来。
主啊,宽恕宽恕楚楚吧,她就是一只迷途的羔羊!
告别云倾,我在心中默念,缓步走过广场。
十一
后来,王营来西京市办事,顺便找我闲聊,披露了马壮之死的细节。
为了兑现当初的诺言,我在西北大饭店请王营吃大餐。点的是粤菜,王营吃不惯,但酒他还相当满意,这次喝的是五粮液。酒后,又请王营去火凤凰娱乐城嗨歌。
在雅致的包间,王营喝着冰镇雪花啤酒,吃着小点,告诉我楚楚的情况。为了让楚楚的儿子马拼换个环境生活,他刚好有朋友在黄土高原胡邑市做煤炭生意,就介绍马拼到胡邑跟着学做煤炭生意。马拼能吃苦,心眼活,发了点小财,就在那里扎根了。这就是侯清才老师当年教书的胡邑县,煤炭储量全国第一,已经由县改为县级市了。楚楚和马壮的父母都过世了,楚楚去胡邑市看孙子去了,多年没有回家了,许多到淡忘了她。楚楚也快六十岁了,晚年日子过的还算安稳。
王营详还细讲述了那场要了马壮性命的纠纷。
楚楚在泾河边洗衣服,遇到了马壮出轨对象巩翠翠,两人在河边发生口角,后来扭打在一起。翠翠没有楚楚劲大,加上心虚理亏,占了下风,脸上挨了一巴掌,脸都肿了。两人回去后,马壮知道了,在家下狠手打楚楚。楚楚气极了,骂马壮不得好死。马壮去里屋柜子抽屉拿出他当兵时收藏的一把匕首,扑向楚楚。楚楚的儿子马拼刚好放学回来,看到父亲到要行凶,赶快扑上去夺匕首。马壮和马拼抢夺之际,混乱中马壮手里的刀刃划伤了自己的脖子,割断颈动脉,血流如注。马拼手腕也挂彩了。楚楚大哭,给儿子做了简单包扎,邻居赶快打120急救。医生到场后,发现马壮瞳孔已经放大,已经没救了。马壮的父亲马让赶回来,眼见事情不可挽回,抽了孙子马拼一个耳光。马拼也只有哭,委屈地说,“我只是夺刀,不想刀不长眼,咋就划破我爸的脖子了.......呜呜......”
马让无奈,又骂楚楚“贱女人”,想上去打楚楚,被老伴靳粉儿给挡住了。马让跺了跺脚,哭喊“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儿子就这样死了,我也不活了!”哭着,就向山墙上撞,被众人拉住。马让缓过神来,嘱咐众人,“这个笑话大家就不要看了,求大家可怜可怜我这个老不死的,就不要对外传了,咱们按病亡处理后事吧。”于是,众人开始按照马让安排,烧了纸人纸马,买了寿衣,给马壮洗了尸身,借用马让的棺材敛了马壮,挖了墓,全村吃席,三日后入土为安。
这件事,还是传到泾河镇派出所。
立即有两名公安刑警来云家庄调查。问讯了马拼、云楚楚和马壮的相好巩翠翠及一些邻居,众人不敢隐瞒乱说,都如实说了,口径一致。警察又让这些人去派出所录了口供。众人提心吊胆,认为马拼在劫难逃。有人甚至出主意,让马拼外逃。还是马让主意正,说娃又没杀他爸,是夺刀时误伤,估计受不了法。
过了一周,派出所打电话让马让去一趟。马让心怀不安地去了,收到一份《不予刑事立案通知书》。马让认不了几个字,警察让他在送达回执上按了手印,口头传达了送达文书内容。马让听不明白,大概意思是:因为马壮对婚姻不忠在先,在家庭纠纷中,马壮企图持凶器伤害云楚楚,是犯罪。马拼为了阻止马壮的犯罪行为,保护母亲,就上去夺匕首,混乱中马壮自己碰到匕首,划伤了脖动脉,不治而亡。马拼的行为,是正义行为,不构成刑事犯罪,不负刑事责任。马壮咎由自取,鉴于人已死亡,免于承担刑事责任。
马让一听,虽死了儿子,孙子没事,立马下跪声泪俱下地说“感谢政府!感谢警察同志!”警察赶紧扶马让起来,说“叔,都新社会了。不兴下跪了!回去多做好孙子马拼思想工作,别让娃想不开出了啥事。把儿媳妇也管好。”马让在喋喋不休的感谢声中,走出派出所。
经过泾河大桥。马让望着浑浊的河水,嚎啕大哭。一切都像一场恶梦!他后悔当初收留楚楚妈杜蔻,更不该和杜蔻有私情。也后悔给马壮和云楚楚定了娃娃亲。得知楚楚不愿意后,本来可以断了这门亲事。可他的固执,送了壮儿的命!也毁了楚楚的一生。
看着滚滚河水,他有一种冲动,一跳下去,一了百了!在恍惚之际,他影影乎乎听到有人笑他-----
“你当过村支书的人,还跳河?是不是和儿媳妇也有一腿!你们马家,根子不正!哈哈哈哈......”
马让心中一惊。环顾四周,并无什么人。可能是河神不让他死,阎王爷不收他,就这么激他的将。马让赶紧跪地磕了三个头,口中念念有词。趁着四下无人,起身向云家庄走去。
路上,马让还在反思自己,忏悔自己的罪过。他最大的罪过,还是没有带好头,没有教育好儿子马壮。娃娃们念的《三字经》不是说“养不教,父之过”吗?我马让,就是一个傻逼!一个罪人!
马让回到家,把到派出所的情况告诉了家里人。大家这才放下心来。马让心想,马壮走了,马拼还要做人。刚好左邻右舍闻讯来到马家,马让就拿出文书,让高中生马云大声念给大家,大家听了都为马拼和马家高兴,娃没事啦,马家不会败了。马拼和楚楚各自在里屋哭。
后来,楚楚大病一场,马让也患了心病,直不起腰。马拼也不好上学去了,就退学在家里做农活,直到去胡邑县做煤炭生意。
听了王营的陈述,我心里五味杂陈,头脑一片空白。这连电视剧也不敢这么编,这是一个家庭的悲剧啊!
夜已经深了,我和王营分手告别。
远处,西京市火车站的绿皮车,正载着满满的游客,鸣笛离站。而我心中那列初恋的列车,从泾河岸边出发,穿村历城,驶过四十多年的斑斑铁轨和车站,带着美好记忆,也带着沉重的泥泞,驶向无限的遥远......
(2025,1014-18日完稿,10月26修改完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