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四月的上海,草木萌发,气候温暖宜人。夜色深沉,嘉定江桥某住宅区内,一栋不起眼的灰色旧单元楼内,二楼一个挂着深紫色窗帘的窗口,此刻依然透出朦胧的灯光。这套普通的两居室内陈设简陋,却整洁而温馨,主卧的门关着,显然其间的人早已进入了梦乡,客厅兼书房内亮着灯,静寂无声。窗前的书桌上放着一张《录用公务员审批表》,桌前坐着的是一名皮肤微黑、剑眉英挺,看上去颇为精神的青年,他眉头紧锁,注视着表格上“姓名”这一栏,长时间没有落笔,最终一笔一划地写下“陈纪周”三个字——
第一章
陈纪周,这是他十二岁之后才有的名字,在那之前周围人都喊他“长生”,那时他姓周,但大洼村没有人介意他姓什么,他们只要喊他“长生”就行了。姓周是他奶奶告诉他的,她说虽然长生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他爷爷留下他爹这点骨血,新婚不久说是跑去当兵就再没有了音信,他在娘肚里还没出生就克死了他爹,出生时又克死了娘,但他是周家唯一的血脉,得时时记得自己姓周才行……长生很爱他奶奶,在他头十年的人生里,奶奶是他唯一的依靠,奶奶说什么他都听,但唯独对这话颇不服气:他爷不回家关他什么事,怎么也能算到他的头上!就连爹娘去世也不能怪他啊?!谁让他们非得把他生在一九九一年……
他出生在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九日,安徽宣城。如果投胎可以由他来选择,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选在这一年的这个地方出生。长生对他的生父没有印象,因为他们完全没见过面,墙上倒是挂着爹和娘的黑白遗像,绷着脸看上去都很严肃,长生不喜欢看。他有一次无意中发现,奶奶的一本夹鞋样的老书里,有一张合影的小照片,据说是结婚照,怪不得看着颇为老旧,但照片里的爹娘都显得年轻,跟墙上的爹娘看起来不一样,又笑得好看,他喜欢这张,他知道奶奶也喜欢,他看见过奶奶一个人坐着,看着这张照片出神。奶奶去世后长生就把她的照片也一起夹在这本书里,好好的用油纸包了放起来,后来也一直带在身边,他不十分清楚自己这样做的理由,只隐约觉得这样他长生的一家人也是整整齐齐了。
他爹名叫周援朝,是个煤矿工人,很危险的工作,但如果不是他爹去下了煤窑,也就不会有长生了——爹跟奶奶这个孤儿寡母的家,穷得没有隔夜粮,完全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进来。眼看着爹奔了四十,这辈子就要成为彻头彻尾的光棍,奶奶也就不再拦着,由着爹下了离家三十里的武山煤矿,挖了两年煤,终于攒下了钱,赶在四十岁那年娶上了媳妇,又怀了孩子。
然而,他爹最终没能抱上自己拿命换来的儿子。长生出生前两个月,爹在煤矿瓦斯大爆炸事故中遇难丧生,他娘得知噩耗,挺着七个多月的孕肚,和奶奶一起赶去矿上,婆媳俩哭得死去活来,但也无济于事,只得拿着少得可怜的抚恤金回家。他娘的身体原本就不太好,回家后天天以泪洗面,不思饮食,很快就虚弱到只能整天躺在床上了。
宣城的雨季来了,大雨从早到晚下个不停,牛车河的水涨得邪乎,村里人商量着得赶紧逃命去。奶奶找了辆平板车,把他娘放在上面用塑料布苫上推着,跟乡亲们一起往县里转移,许是路上太颠簸,动了胎气,送到县医院时已经破了水,他娘躺在手术床上生死攸关的时候,县里的圩口却被大水漫破了,县城被淹,大范围停电,医生尽了全力勉强保住了他,但他娘出了太多的血,底子又弱,命没有保住……
这些当然是他奶奶告诉他的,故事讲毕,顺便再感慨一下长生那“克走爷爷,克死爹娘”的命格。他心里不服气,但他不会反驳奶奶,因为每次这么说完他之后,奶奶就会擦着红红的眼睛,抖着手为他蒸上一锅菜糕。即使之后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长生依然觉得奶奶蒸的菜糕是他吃过最美味的食物。从菜糕下锅开始,他就牢牢地铆在灶房的蒸锅边上,勤快地不停加着柴,直到奶奶从锅里起出一块喷香的糕递给他,他一边使劲咽着唾沫,一边推让着给奶奶吃第一块,奶奶当然不会吃,她坐在长生身边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就显得有些开心,这时候她会抚着他的头絮叨:“多吃点我的孩……没吃过亲娘奶水的孩儿身子弱哟……奶奶的乖孙子长生有孝心,你那死鬼爷爷没有福气,这么好的孙儿都没见着……我的长生过了本命年就能转运了,看看这大耳垂,就不会是个苦命的……” 他嘴里嚼着菜糕,含混不清地问:“奶奶,啥是本命年?……”
他后来知道了啥是本命年,但奶奶还没有撑到他的本命年就离开了人世。长生十岁那年冬天,身体一向硬朗的奶奶先是得了一场小感冒,吃了些药始终没见起色,渐渐病得厉害躺在了床上,他想去旁边徐伯伯家里求人送她去医院,她坚决不肯,说自己的寿尽了,该走了。他流着泪,在床头陪着奶奶,听她絮絮地交代家里的钱和值钱东西都放在哪里,断断续续地又把他爹娘的故事反复讲了好几遍,最后一连喊了几声一个长生没听过的名字,平静地闭上了双眼。村委会出人领着村里人帮他安葬了奶奶,那天晚上他搂着奶奶的照片在炕上哭得昏天黑地,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第二天他醒过来,坐在炕上的被子垛里发呆,村委会的冯伯伯和李娘娘来家里找他,他们进家之后先是沉默着分头帮他把家里简单收拾利索,又给他煮了锅粥,然后坐在饭桌前,郑重其事地跟他商量去福利院的事情。他坚决不去,他知道那是孤儿去的地方。他有家,奶奶虽然没了,她的味道还在家里,而且他还有二狗和大兵他们几个好朋友,干嘛要去福利院呢?冯伯伯他们没有勉强他,告诉他每个月都会来家里送钱,遇事随时去村委会找他们。长生送他们出门前,李娘娘红着眼眶摸了摸他的头,他们心里大概都觉得他才十岁,一个人生活很可怜吧,其实别看长生年龄小,打小长得也比别的孩子瘦小,他什么都会做,家里家外的活计奶奶都教会他了。
长生过起了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打草喂鸡的日子,有时候会想奶奶,有些伤心。但到了村里的小学校,他有不少朋友,他们都喜欢跟他玩,更喜欢来他家玩,大概主要是因为他家里没有大人管着。他周围朋友多起来,虽然二狗和大兵不知为什么跟他渐渐疏远了,但黄毛和刺头几个比他大的孩子却愿意跟他好,偶尔还住他家,几个人一起出门特别威风,在村里没人敢欺负,他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但小学校里王老师看见了总跟他说,让他别学坏,村委会的李娘娘遇到了也这么说他,他不明白,只是点头应着,他知道他们和奶奶一样,都是想他长生好。
长生十二岁生日那天,又是宣城的雨季,又是四处告急的圩口,村里人心惶惶,他从来也没心情过什么生日,早早上炕发呆。刚入夜,村委会的人挨家挨户砸门,喊着大水要来了,家里不安全,让大家赶紧起来,都转移到村里的几个“庄台”上去。长生起来收拾了一个小包裹,把自己那两三件衣服都装进去背上,披上一张大塑料布,跟着村里人一起上了“庄台”,他第一次看见这个阵仗,心里倒觉得怪有趣,村里人家家户户吼喊着乱成一团,忙着搭塑料蓬、铺铺盖。长生到处看看,看够了转身爬上了一棵老槐树,这棵树他经常爬,这季节树冠上枝叶茂密,找到个好地方,躺得舒服还一点雨都不透,他找好地方舒舒服服地躺好,耳边听着树下村里人的喧闹声,渐渐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沉,长生第二天从梦中醒来时傻了眼,心里的一声“我滴娘来!”喊出了声,树下哪里还有什么“庄台”,四处都是茫茫的大水,大雨还在下,他睡的那根树杈眼看就快要被水淹了,他慌了神,赶紧往树顶爬了几下,离水面稍微远些,但能感觉到浸在水里的枝杈忽忽悠悠的,显然不怎么稳妥。他定了定神,开始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一定是昨天半夜里村委会又组织了一次转移,村里人都转走了,乱轰轰里没有人知道他睡在树上,当然也就没人喊他……大抵是这么回事,反正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里,很快就要淹死去做水鬼了——长生怕得立马哭开了,这会没有旁人在身边,也不用顾忌丢脸。哭了一会累了,拿包裹出来翻翻,从里面找出打包裹时胡乱塞的一个馒头吃了,又唱了一会奶奶教的小调《摘石榴》,唱着唱着就想起了奶奶对他的好,心下难过,又哇哇地哭了一回。
周遭目力所能及的一切仿佛凝滞了一般,除了哗哗的大雨和一直在上涨的水面。天像一个铅灰色的锅盖压在头顶,似乎没有一丝变化,但四下里渐渐暗了,这天是眼看要黑了。长生心里暗暗叫苦,看着脚下逼上来的水面,心里越来越着慌,入了夜水涨得更快,他得想点什么办法才行。他把包裹里的衣服都穿到身上,找到一条裤腰带拿在手里,爬到了树梢,这儿离水面还有些距离,但晃得越发厉害,而且树叶基本也遮不了雨了,他身上有塑料布,也不抵事,管不了这许多了,最后都是要被淹死的,还管得了衣服湿吗?他用裤腰带将自己牢牢捆在一根粗树枝上,静静地趴在那里,等待生命最后时刻的到来……
长生是被冷醒的。醒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大雨还在继续,许是凌晨时分,一点微光,不足以看清周围的境况,但他能感觉自己的身子已经泡在水里了。虽然是夏天,此时他感到透骨的寒意,说不清是因为冷还是怕,他听见自己的牙齿“格格”打架的声音。是把腰带解开向别处游,再找生路,还是就在这里绑着避免被冲走等最后时刻再解开?他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竟然又睡去了,或者是低温令他陷入了浅昏迷也未可知……
长生下一次醒来,是被一阵“突突”的声音惊醒的,离他这里不算近,声音并不大,但他睡得极轻——他本来并不想睡的。他发现天又亮了一些,但往周围看景物还是朦胧的,他努力地把头抬了抬,让耳朵离水面远一些,努力分辨声音的来源,他听清了,是冲锋舟或者摩托艇之类小船上的马达声,接着他还隐约听见了那船上传来的嘶哑的呼唤声:“老乡……老乡……这儿还有人吗?”,长生耳边蓦然炸响一声奇异的嘶吼:“救命!救我……”,他惊讶地发现这陌生的嘶吼声来自他自己的喉咙,他已顾不得许多,用尽全身力气发疯般地嘶叫着,但那马达声竟然消失了?!他绝望地哭喊起来:“救命啊……我在这里……谁来救救我……”,马达声重又响了起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准确地朝着他的方向来了,一个嘶哑却令他无比安心的声音同时传进他的耳朵:“老乡!不要怕,我们是警察,我们来救你了……”长生被从树上解救了下来,他感觉自己进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死死地抱住那人的脖子,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长生失去了意识,但他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没再放开……
二OO三年夏天,宣城的雨季,洪水来的时候,军湖农场警卫队民警陈新国报名参加了农场党委组织成立的“抗洪抢险突击队”,他水米未进地奋战了几个昼夜:加固圩口,帮助附近村民将牲口和物资转移到安全地带。水势高起来之后,帮助被困在“庄台”上的村民二次转移,又跟队里的同志们分头开着冲锋舟在各个村子里四处进行搜救,直到开闸前一刻他还在反复搜寻,担心有遗漏。他的这份责任心无意中救下了长生的命,也意外地给他自己添了一个“小尾巴”,这孩子获救时就死死地抱着他的脖子扳不脱手,陈新国只好半背着长生把冲锋舟开回县里,火急火燎地抱着高烧昏迷的长生送进了县医院急救。医生帮着他好不容易把长生的手掰开放在病床上,这孩子烧成了肺炎,整整打了三天吊瓶才缓了过来。但长生一旦恢复意识就开始拒绝治疗,不让挂吊瓶,不吃药,不让任何人靠近,他坚决要等他的“救命恩人”来看他,才配合治疗。医生无法,只好给农场挂了电话,把陈新国找来。陈新国来了,还给长生带了一兜梨来,他坐在长生病床边的椅子上,拿了一个梨削皮。长生也不说话,黑瘦的小脸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大,他只是盯着陈新国看,看人,也看他身上的制服,看了许久,接过陈新国削好的梨,他说:“谢谢伯伯,我出院去找你!”吃完梨就躺下了,安安静静的任护士来给他打针吃药,不再捣乱。陈新国没多想,他嘱咐了几句诸如“安心养病”之类的话就回去上班了。
一个星期之后,陈新国正在上班,门岗喊话有人找他,他心里纳闷会是谁,一边就急忙往大门口去了。在门口他见到了出院的长生,当然陈新国那时候还不知道他叫长生,陈新国开心地笑着说:“小朋友,你出院了啊?身体全好了吗?”长生点点头,也不答话,从随身背的老式绿书包里翻出一个白笼布包着的小包包递过来,陈新国犹豫着接到手里,布包还温着,散发着食物的香味,打开依稀能看出是菜糕,但显然制作技术不甚熟练,看相不算太好。一抬头,长生正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陈新国温和地笑着对长生说:“这是送给我吃的?”长生开心地笑起来,用力点头,“谢谢你啊小朋友,可我们有制度,不能收你的礼物……”陈新国这句话一出口,长生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两眼盯着地面再不说一句话,无论陈新国再说什么,他都没有反应,也坚决不肯接回菜糕,陈新国无可奈何,只得把菜糕帮他装进包里,跟他说了一句:“伯伯必须得去上班,你快点回家去哦……”,转身回去上班了。然而等他下班,长生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就跟在他身后,也不主动说话……
就这么被跟了一个多星期,陈新国吃不消了,他趁休息日去长生村里的村委会了解情况。听李娘娘红着眼眶说完了长生的身世,陈新国半晌没说话。回宿舍后他给父亲和妻子郑红分别打了电话商量长生的事,父亲很赞同陈新国收养长生的想法,妻子郑红有些疑虑:“新国,这孩子岁数是不是大了些?”陈新国说:“是呀!你说得对。不过岁数虽大了一些,也还是孩子,这孩子瘦得可怜……最担心的是没有大人看着恐怕被带坏了……再说也就比咱们忆田大了两岁……”妻子不再说什么,她一向很尊重丈夫的意见。
下一天,当长生又一次跟在陈新国身后,这个奇异的组合沉默地一前一后走着,经过一个小吃店,他回头向长生招招手,带着长生进了小吃店。陈新国要了两碗浇头面,还给长生那碗加了蛋。长生的话始终不多,因此主要是陈新国说,长生多数时候只负责摇头或点头,他们俩这样聊了一顿饭的功夫,长生的人生就此终结,属于陈纪周的人生,开始了。
第二章
领养手续很快办好了,陈纪周简单收拾了一点随身物品,即将离开生活了十二年的家,陈新国看出他的不舍,低声告诉他可以随时回来看看,陈纪周沉默着倔强地摇摇头,跟着陈新国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心想他的家就在他随身的小包里,那本仔细包裹的老书他已经带上了。
起初,陈纪周心里非常抗拒被送到陈新国上海的家里去生活、学习,他做陈新国养子的初衷,只是想牢牢跟住陈新国。他计划用最短时间逃跑回陈新国身边。
一旦进了那个家门,陈纪周完全忘记了自己的逃跑计划,竟然马上被另一个人吸引住了,他喜欢上了陈爷爷——军湖农场退休老干部,更是曾经的抗美援朝退伍老兵。这位瘦削的、其貌不扬的老人屋里摆放的物件和全身散发出来的气场,都对他构成了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及至听陈爷爷跟他讲了一些当年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的经历之后,他彻底黏上了陈爷爷。
陈爷爷名叫陈少清,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他十五岁,高小毕业没多久,响应国家“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他在当时算是学历比较高的战士,部队选他参加了步话机员的培训,次年入党后首批奔赴朝鲜战场,被编入38军113师战斗序列。参加了五次战役以及之后的阵地战,1953年从重机枪手岗位重伤退役,被辗转送回国内治疗。伤好后陈爷爷申请参加祖国建设,被派往筹建中的军湖农场参加开荒基建工作,之后他一直在农场工作直至退休。
陈爷爷平日里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的右耳朵被炮弹震聋过,又不愿意戴助听器,多少有些影响日常交流。但每当提及那段保家卫国的峥嵘岁月,他脸上会瞬间绽放出神彩,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而每当这时陈纪周就会依偎在他身旁,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一老一少很快成了一对莫逆的忘年交。
一天放学回家后,陈纪周问陈爷爷:“爷爷,您说真的有我们课本上的黄继光、董存瑞这样的英雄吗?他们难道不怕疼吗?”陈爷爷听了他的问题,脸色凝重,一边缓缓点着头说:“有,当然有……”,一边来到书架边,捧下一个精致的玻璃罩装着的、看上去残破不堪,勉强还能辨认出原先模样的绿色行军壶,壶身上面还有一颗小小的红星。陈爷爷用瘦骨嶙峋的大手轻轻地摩挲着玻璃罩,眼眶里渐渐盈满泪水……
这是陈爷爷所在的三连二排排长田振国同志曾经用过的行军壶。在打得特别艰苦的松骨峰阻击战中,二排严重减员,陈爷爷临危接任重机枪手洪有同志的岗位,继续抵挡敌人的疯狂进攻,田排长在战斗的关键时刻,在自己身受重伤、无法继续战斗的情况下,爬到滚烫的机枪筒下面,用身体为陈爷爷加高掩体,使陈爷爷的重机枪能够怒吼到阻击任务完成那一刻。在田排长生命的最后时刻,一直用微弱却又坚定的声音重复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志愿军誓词。英雄也是血肉之躯,受伤流血当然也会疼,但他们心中有着崇高的为国家和人民牺牲的信仰,这信仰使他们拥有了承受任何苦痛的超能力,使他们成为英雄。这个布满弹痕的行军壶就是烈士的遗物,陈爷爷为了铭记田排长,给自己的孙女起了忆田的名字。
记得在一个七月的清晨,陈爷爷兴奋地将陈纪周从睡梦中唤醒,说要组织一个家庭宣誓仪式,陈纪周揉着惺忪的睡眼,连忙穿好衣服。老人穿了一身旧军装,身板笔挺直,右手握拳高举在耳边,一字一句地说着誓词:“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为了反对美帝国主义的残暴侵略,援助朝鲜兄弟民族的解放斗争,保卫中国人民、朝鲜人民和亚洲人民的利益,我们志愿开赴朝鲜战场,与朝鲜人民并肩作战,坚决把美帝国主义侵略者赶出去!保家卫国,抗美援朝!”爷孙俩肃立在晨光微露的阳台上,面向着太阳升起的东方,神情慷慨激昂。陈爷爷的眼眶又红了,陈纪周轻轻扶着老人坐在竹躺椅上,静静地听陈爷爷讲那些牺牲的战友们……
听陈爷爷讲踏上朝鲜战场的经历,给陈纪周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冷,刺骨的寒冷。连队面临的第一个考验是渡江,冬夜里寒风刺骨,战士们在江边列队,江水中传来冰块撞击的清脆声音。连夜搭起的浮桥需要先让重炮部队通过,为了节省时间、保证行军进度,战士们直接徒步趟过江去。得到命令,战士们迅速脱下棉裤、棉鞋,往脖子上一拴,把装备举到头顶就下了江。陈爷爷年龄小、个头小,下江前,排长交代身材高大的重机枪手洪有同志负责带他过江。走到江心时,水位已经没过了陈爷爷的腰部,江底的石块凹凸不平,水中冰块的撞击加上水流的阻力,很难保持重心,洪有同志一只手托着肩上的机枪,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陈爷爷腰间的的武装带,几乎是拎着陈爷爷过了江。上岸后,很多战士的手脚都冻得紫黑,失去了知觉。连长命令战士们尽快穿好御寒衣物,用雪使劲搓手脚减少冻伤。
过江之后稍事休整的时间里,陈爷爷跟洪有同志同时发现他俩都是安徽人,“老乡见老乡”,在战场上相遇成为同志,感情上更加亲近,洪有同志年长陈爷爷两岁,之后的急行军和战斗中,陈爷爷就一直跟着他的洪有大哥,洪有大哥一路上也尽可能地照顾他,直到他们到了松骨峰……
陈纪周听故事听得入神,对陈爷爷说的冷感同身受,他心想:我泡在夏天的大水里都冻成了肺炎,如果是冬天的话……他打了个寒噤,停止胡思乱想,继续认真听故事。
经过了那场为113师赢得“万岁军”称号的急行军之后,陈爷爷他们连终于按时赶到了预定阻击位置松骨峰,面对铺天盖地溃逃过来的敌人,疲惫不堪的战士们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迅速进入战斗。那时候朝松骨峰扑过来的敌人都是穷寇,急于从这唯一的生路逃窜,而陈爷爷他们连,接到的是不许放走一个敌人的死命令,这注定是一场恶战。炮弹不停地在身边炸响,子弹密集地倾泻在阵地前,身边不时有战友倒下,再也不能起来。但战斗中的人们根本无暇考虑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倒下的人,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把子弹射向敌人,把手榴弹扔向敌人,每个战士心中都只剩下“消灭敌人”的唯一信念……
暂时打退敌人的又一次进攻之后,连长头上胡乱裹着绷带过来清点最新的伤亡数字,陈爷爷自己被炮弹皮擦伤了额头,他不感觉疼,但他发现洪有大哥伤得很重——战场上重机枪手总会受到敌人更多的关注。洪有大哥的头部和颈部都中了枪,满身满脸的血,委顿地趴在他的重机枪旁。陈爷爷流着泪,和连长一起小心翼翼地把他翻过来,靠着坑道壁放好,拼命喊卫生员过来替他包扎伤口。洪有大哥嘴里流出殷红的鲜血,喘息着制止他们,他说自己已经不行了,不要浪费药品。陈爷爷实在撑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洪有大哥断断续续地说:“小陈……莫哭……死在战场上,这条命……献给了新中国,我……没有遗憾……敌人马上就上来了,重机枪不能哑火……连长,能不能……让小陈把它接起来,我来教他,不难……”连长重重地点点头,红着眼圈走开了,洪有大哥挣扎起身把操作要领交代给了陈爷爷。弥留之际,洪有大哥的神智变得格外清醒,他靠着坑壁露出微笑说:“小陈,我来给你背一背……毛主席的《将革命进行到底》,我就是看了这本书……懂得了道理,才来打仗的……”,敌人又上来了,在洪有大哥渐渐微弱的背诵声中,陈爷爷流着热泪将满含着愤怒的子弹向发疯般涌上来的敌人扫射着,扫射着……
故事讲到这里,陈爷爷的眼里已经充满了泪水,“一个班,就下来两个人……”他讲不下去了,陷入了深深的哀思……一旁的陈纪周忽然开口说话,打破了凝重的气氛:“陈爷爷,《将革命进行到底》这本书我有呀,您要看吗?我借给您!”陈爷爷迷茫地看着他,还没回过神来,陈纪周又说:“您说的这个洪有爷爷,我奶奶可能也认识呢,我听她喊过,不过就去世前喊过几声,不知道跟您说的是不是一个人……”
油纸包裹层层打开,牛皮纸封面的老书露了出来,封面上套印的红字,果然是《将革命进行到底》。陈爷爷颤抖着手托着这本书,泪眼模糊地说:“对,对,就是这篇文章,洪有大哥走之前给我背的就是这个……”他小心地翻开书页,夹在里面的照片纷纷飘落在了地板上,他刚要弯下腰去捡,陈纪周人小动作灵活,早已经拿在手里,给陈爷爷一一介绍着:“这是我奶奶,这是我爹娘的合影,您看看……”陈爷爷把那张合影的老照片拿在眼前,对着光仔细端详,嘴里喃喃着:“是他……是他……”,陈纪周在一边扬着脑袋往上看,说:“咦?这背面还有字,我以前没注意到呢!”陈爷爷闻言将照片翻了过来,照片的背面,赫然有一行小字“1950年周洪有卞翠芝新婚纪念”,年头久了,墨迹稍显模糊,但还能辨认。陈爷爷捧着照片颓然坐下,老泪纵横地叹道:“洪有大哥啊!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到今天可算是找着了……”,唏嘘良久,他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看不明所以的陈纪周:“傻孩子啊,这张不是你爹娘的合影,这照片上是你爷爷奶奶啊……”
原来陈爷爷回国之后,一直心心念念寻找牺牲战友的家人,在农场上班时几乎每个假期他都要去一趟宣城,因为一直在当年几个公社登记的入伍名单里寻找姓洪的战士,始终一无所获。如今战友的遗孤竟然就在自己身边,怎能不令他感慨万千……
陈爷爷一夜未眠,给陈新国打了电话让他尽快赶回来。第二天恰好是周末,陈纪周刚刚睡醒,陈爷爷郑重地把家里人一起请到书房,说有重要的事商量。陈爷爷开口对陈纪周说道:“孩子,今天请你来有两件事跟你商量,一件是你的爷爷是烈士、战斗英雄,更是我的好战友、好大哥,他的故事我已经告诉你了。你的姓名不应该随意,最好改回去,但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愿;二是我要去你们村委会证明你爷爷的烈士身份,今天就去,你看要不要一起去?”陈纪周有些懵,这突如其来的烈士遗孤身世,颠覆了他的认知,但看到陈爷爷郑重的态度,他不由得也跟着严肃起来,他想了一会认真地说:“我爷爷是战斗英雄,您也是战斗英雄,陈伯伯在我眼里也是英雄,我会向你们学习,也会永远记得我爷爷。奶奶让我记得自己姓周,我就取了这个名字,我看挺好,就不改了吧!”陈爷爷泪眼婆娑地把他拥进怀里,抚着他的头久久无语,一旁的郑红和陈忆田也跟着掉了眼泪。
陈新国赶了回来,陈爷爷把书和照片给他看了,两个人一起又感慨了一番。三个人当天一起去大洼村村委会为烈士周洪有证明了身份,办公室里的人们一起为烈士默哀之后,村委会负责此事的李娘娘向他们简单介绍了工作程序:村委会负责把烈士的名字和番号报送上级,在历次从朝鲜送回国的遗骸中寻找烈士的遗物和遗骨,一有消息会立即联系烈士家属前去认领。
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李娘娘又红了眼眶,摸了摸陈纪周的头,这一次,陈纪周用坚定的眼神迎上她的目光,她看懂了他眼神中的的含意,转而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也许是因为心绪波动过大再加上熬夜劳累,从大洼村回家之后,陈爷爷感觉头疼,晚饭都没吃就去卧室躺下了。晚饭后郑红在厨房洗碗,陈纪周来帮忙,一边帮着收碗,一边指着厨房和冰箱里的用具和食物问这问那,郑红很喜欢这个勤快懂事的孩子,一一告诉了他。
第二天一大早,郑红还没起,就闻到屋里弥漫着鸡汤的香味,她惊奇地走出卧室,看见陈纪周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一锅香喷喷的清鸡汤已经煲好放在了灶上,他正忙着炒米。看见郑红出来,他微微红了脸:“娘娘,我第一次用这种灶头煮饭,做得不好……”郑红走过去开心地问:“我都闻到鸡汤的香味了,这不是做得很好嘛……在做什么好吃的?”陈纪周一边盛着炒米一边说:“昨晚陈爷爷没吃晚饭就睡了,我想给他做个鸡汤炒米吃,我小时候生病我奶奶给我做过,吃了这个病就好了……”
第三章
有了这些共同经历之后,爷孙俩感情更深了,除了陈纪周去上学的时间外,他俩几乎是形影不离,晚上睡觉陈纪周都要挤到陈爷爷的床上,听着故事入睡。陈忆田有些吃醋了,背地里偶尔跟妈妈抱怨:“妈妈,爷爷以前最喜欢我,现在被陈纪周彻底霸占了,都快没空搭理我了……”
忆田有理由吃醋,她的名字还是爷爷亲自起的,之前因为她是唯一的孙辈,再加上她出生时有先心病室缺的症状,八岁时就做了大手术,身子弱,全家人都心疼她、宠着她。现在呢,别说爷爷,连爸爸也对这个陈纪周格外上心,每次往家里打电话总要跟他聊一会,问问他的生活学习情况,自己何曾受过这样的冷落?!她撅起了嘴,越想越生气。
但这个陈纪周似乎很快连妈妈的心都赢去了。
郑红在医院工作,时常需要加班,就算不加班,她回家也通常比较晚,所以他们家的晚饭一直比较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凑合,家里人也都习惯了。自从那次陈纪周尝试给陈爷爷做鸡汤炒米大获成功之后,他对自己的厨艺有了些信心,郑红做饭时他经常在旁边帮忙打下手或请教问题。有一天,郑红做完了一台棘手的手术之后,回家又晚了,刚一推开家门,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她分辨出这香味里有她最喜欢的香菇青菜的味道,还以为是自己的丈夫突然休班回家来了,进了门之后,看见陈爷爷正笑眯眯地坐在摆了四道小菜的餐桌旁看书,厨房里正在忙活的却是陈纪周!看见郑红进门,陈纪周急忙招呼:“娘娘,您回来了!正好,汤好了就开饭,您快去洗洗手来吃饭吧!……”
陈忆田觉得,当天的晚饭桌简直就是陈纪周的表彰大会暨她陈忆田的批斗大会:爷爷和妈妈对陈纪周炒的小菜的色香味赞不绝口,恨不得把他夸成厨神,与此同时痛批了她在自己房间关门写作业,完全不帮忙的行为……她心口堵得连平时爱吃的芙蓉蛋都吃不下,勉强吃了小半碗饭,就说吃饱了溜回了房间,躺在床上恨恨地想:不过就做了几个家常菜,至于夸成这样天上有地下无么……虽然这些菜我是不会做吧!但是你们平时不是总说我只要关心自己的学习,学习好就行了,怎么这标准到他这儿说变就变了……
那之后陈纪周渐渐地包揽了家里做晚饭的任务,郑红把每个月的买菜钱都交给了他,由他自己看着安排。小学放学比较早,他跟陈忆田一起骑车到家楼下,看陈忆田上楼回家,他则直接骑车去附近的菜场买完菜再回家,回家开始写作业,写完作业动手做饭,通常郑红进家时恰好饭也做好了。各人爱吃什么菜很快就被他看在眼里,每顿饭尽量兼顾各人的喜好,一家人感到生活质量直线上升,郑红更是感觉自己过上了神仙的日子,每次陈新国打电话回家,她都忍不住要跟他夸一夸陈纪周。
然而他们也有替陈纪周发愁的事情:陈纪周是插班进的陈忆田他们班,他年龄比班里同学都偏大不少,但学习还是跟不上,他在农村小学学那点知识,完全不足以拿来应付上海小学的考试,考试经常不及格,总在班里垫底。陈爷爷和陈新国、郑红三人都为他着急,但是他们不觉得是陈纪周的问题,反而都有意无意来说陈忆田,说她没有好好帮助陈纪周学习,就连妈妈也来跟她说每次考前要多辅导陈纪周。陈忆田憋闷得不行,又无可奈何,只得忍着气每天给陈纪周辅导一小时功课。
陈纪周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陈忆田的敌意,他笑嘻嘻地天天主动喊着陈忆田一起骑车上学放学,俨然自封为她的“保护神”,陈忆田背地里想:谁用你保护了,少让我挨几次批评比什么都强。表面上却只是淡淡的,没有表现出来。
四年级小学生对男生和女生之间的关系亲疏已经比较敏感了,很快他们的同学就发现,新同学陈纪周跟他们的班长兼班花关系不寻常。一次他俩早上一到班里就感觉气氛不对,坐下后看见黑板上写着歪歪扭扭的一行大字“陈忆田和陈纪周是一家人”,陈忆田立即涨红了脸,她冲上讲台使劲擦掉那行字,扭头冲出了教室,有几个同学哄笑起来。陈纪周腾地站起来,瞪着几个正笑得前仰后合的调皮鬼,捏起拳头恶狠狠地大声说:“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我是她哥!下次谁再欺负陈忆田就来试试我的拳头!”说完他也赶忙跑出教室,去把陈忆田找回了教室上课。不晓得班里是不是真的有同学试过陈纪周的拳头,反正那之后没人再敢拿他俩开玩笑了。但那次之后,陈忆田对陈纪周更加保持距离,就算是一起上学,也必须要隔开一段距离一前一后。
他们俩之间就这样别别扭扭的到了五年级,经过一年多的适应和学习,目前陈纪周的各科成绩除了英语都赶上来了,虽然还不能与陈忆田抗衡,但也常常是班级十名以内的成绩了,陈忆田心里暗暗觉得这家伙不枉爷爷这么喜欢他,还是有些实力的。
五年级下学期的一天,台风季快要到了,早上出门上学时天气看着就不对,郑红给陈纪周和陈忆田都带好了雨伞和雨衣。到了他俩放学时发现外面下着暴风雨,风大雨急,道边粗壮的法国梧桐都被吹弯了腰,陈忆田根本骑不了车,撑伞就更不可能了,陈纪周让陈忆田抱好俩人的书包坐上他的车后座,然后用俩人的雨衣把她层层包裹严实,他自己什么遮挡都没有,顶着大风大雨吃力地蹬着车往家去。两人好不容易到了家,进了楼道,互相看看,陈纪周已经变成了落汤鸡,陈忆田却几乎没怎么淋湿,陈忆田忍不住说:“你看看,都湿透了,要感冒了……”陈纪周咧嘴一笑,拿过自己的书包,边冲上楼边满不在乎地说:“不会……我一会熬个老姜汤……你不能淋雨,不能感冒!”陈忆田怔住了,是的,她的先心病虽然做过了手术,感冒了还是会很麻烦,但这是自小爷爷和爸爸妈妈常会叮嘱她的话,今天这份关心来自这个她一贯讨厌的家伙嘴里,让她感觉怪怪的,心想:这人似乎也没有我想的那么讨厌嘛!
友好的关系促进了学习的进步,五年级期末考试,两个人都考出了超常发挥的好成绩,双双进入了年级前十。陈爷爷和郑红开心得不得了,连连夸奖他俩,陈爷爷还说必须要奖励他们,问他俩想要什么奖品,却像商量好了似的都说什么也不需要,陈爷爷只好自说自话地定下了暑假里带他们去辽宁旅游的计划,忆田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跟爷爷说:“爷爷,您这个旅游计划是奖励我们,还是奖励您自己呀!”说完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跑出门去了,陈爷爷佯怒笑骂道:“这小丫头,越来越鬼精了……”。陈新国得知他俩的期末成绩也连连叫好,在电话里把纪周狠狠地夸奖了一番,忆田在一旁又撅起了小嘴,撒娇地凑到话筒旁边说:“爸爸偏心了,只夸纪周哥哥,不夸我,我生气了……”陈新国在电话那头爽朗地笑着说:“夸……怎么能忘了爸爸的宝贝忆田,爸爸得好好夸夸你,帮助纪周学习立了大功,爸爸给你记个头等功好不好啊?”大家一齐笑了起来。
纪周和忆田放暑假了,爷爷带他俩跟团去了位于辽宁的抗美援朝烈士陵园,三人在纪念碑前久久伫立,敬献花圈,深切缅怀先烈。爷爷在园里更是频频驻足,常常会遇到和爷爷差不多年纪的老同志,老同志们先是彼此敬礼,之后是握手相看泪眼,又免不了互相倾诉一番怀念。
次日他们三人又来到鸭绿江边,爷爷扶着陈纪周的肩膀,眯起眼使劲向江的那一边望着,望了许久许久,嘴里一直絮絮低语,舍不得离开。
他们没能跟完这个旅行团的行程,从鸭绿江边回到酒店后不久,郑红焦急地打来电话:陈新国住院了!得知这个消息三个人面面相觑,陈爷爷立即决定请旅行团帮他们定第二天一早的飞机赶回去,以他们互相之间的了解,如果是一般的小病小痛,陈新国根本不会去住院,郑红也不会通知他们,情况一定很严重!
他们下了飞机直接赶到华山医院的ICU病房,情况果然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医院已经给陈新国下过两次病危通知单了,郑红一个人实在顶不住了才给他们打的电话。
病房内医生护士脚步匆匆、来往穿梭,正在进行全力抢救。一家人挤在ICU病房的大玻璃窗外,看着头上缠满绷带、身上插着管子、气息奄奄地躺在病床上的陈新国,陈爷爷紧紧扶住玻璃,控制着情绪,嘴唇微微翕动;陈纪周只看了一眼,就回过身狠狠地咬着嘴唇,用头抵住墙,眼泪渐渐决堤,啪嗒嗒地掉在地上;陈忆田当场扑进妈妈怀里失声痛哭,已经憔悴不堪的郑红也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陈纪周最先打破这悲痛的气氛,他红着眼来到郑红身边,把她们扶到旁边的长椅上,递给她一包纸巾,沉声问:“娘娘,这是谁干的?!到底怎么回事?”郑红这才从悲伤中醒过神来,她抽出两张纸巾,递给了忆田一张,安慰着女儿。然后一边擦着停不下来的泪,一边讲述丈夫受伤的原委。
八月,宣城雨季抗洪工作才过去没多久,又遭台风“麦莎”意外来袭,带来一场持续几天的特大暴风雨。农场正值最近一次迁场基建工作收尾的紧要关头,又忙于抗洪救灾工作,民警们都是连轴转,忙得不可开交。陈新国在四监区担任监区长职务,他一直以来就是一个对工作极其负责的人,这种时候他的一天工作时间更是安排得满满当当,几乎不给自己留下合眼休息的时间。最近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情绪常常莫名的焦虑——以他对监狱工作的了解,越是这样忙乱的阶段,越是这样极端的天气里,越容易发生某些不可控的突发情况,所以他这几天巡查得特别勤。
他的预感是准确的。监区有两名长刑期罪犯,注意到民警们这一段的全员满负荷工作状态,认为有机可乘,两人私下里串通,蓄谋一起越狱。
前天夜里,又一个风大雨急的夜晚,罪犯将实他们的越狱计划付诸于行动。他们以其中一人突发急病需要救治为名骗开了监舍的门,妄图乔装后蒙混出监区。监区值班的陈新国发现了这一突发警情,随即赶过来制止他们,两名歹徒眼看阴谋败露,急于脱身,狗急跳墙亮出凶器,用砖头袭击陈新国的头部,陈新国猝防不及倒地昏迷,然而即便是失去了意识,他的手始终牢牢钳住两名歹徒,丧心病狂的歹徒只好拖着陈新国同志仓皇向二道门外逃窜,逃窜过程中歹徒急于甩掉陈新国同志,拼命对已经血肉模糊的陈新国同志继续实施伤害,鲜血汩汩地从陈新国同志的伤口中涌出,将他身上的制服浸透,在灰色的自流平地面上留下一条淋漓的血路……歹徒们乔装出逃的阴谋被粉碎,因为拖着陈新国同志行动不便又无法藏身,很快被赶来的民警们围捕,陈新国同志被紧急送往医院,因为伤情危重又连夜转至第六人民医院……
这时农场政治处张主任带着人事科科长等几名同志匆匆赶到医院,张主任握住陈爷爷的手,悲痛地说:“陈老,请您务必保重身体,不要太难过,我们一定敦促院方全力救治陈新国同志,陈新国同志一定会好起来的……”说着他不由地红了眼眶,此时陈爷爷的表情和声音反而显得异常平静:“不要担心我,我不难过!新国是为国家、为人民受的伤,他最终没有让歹徒从他手里逃出去为祸社会,他伤得光荣,我不难过!新国是我的好儿子,跟他哥哥一样……”,话的尾音有一丝轻颤,说完陈爷爷挺了挺身板,站得更直。张主任听了,和同事们一起肃然地敬了礼,又跟郑红交流了情况之后离开了。
陈纪周红着眼眶小心扶着陈爷爷在长椅上坐下,他也在旁边坐下,俯下身子用手托住头呆坐了一会,深吸一口气,起身来到仍在低头垂泪的郑红面前蹲下,轻声说:“娘娘,您熬得太久了,身体吃不消的,忆田妹妹刚坐飞机累了,再这么哭对身体恐怕也不好……
您先带她回家去歇歇吧,收拾好了再来,这儿有我们盯着……”郑红茫然地抬起泪眼,看看怀里的女儿,又回头望望ICU里面的丈夫,欲言又止。陈忆田却哭着拼命摇头:“我不回家,我要在这里陪爸爸,就在这里等爸爸醒……”陈纪周抓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忆田妹妹,这时候你要坚强起来,你陪娘娘回家去,让娘娘休息一会,她这样身体会拖垮的……”
娘俩依依不舍地流着泪离开医院回了家,陈纪周回到身板挺直、独自呆坐的陈爷爷身边坐下,轻轻倚在爷爷身边,半晌开口说:“爷爷,您跟我说点什么吧!说说话心里好受些……”
陈爷爷的身子缓缓放松,长舒一口气:“好吧!咱爷俩说点什么呢?今天爷爷不想讲战斗故事了,爷爷给你讲讲军湖农场的故事吧!讲讲爷爷和爷爷当年的同事,还有包括为国、新国在内的人民警察们为之奋斗的农场吧!”
第四章
想要了解农场的建设故事,需要从农场的前世今生开始说起。军湖农场现址位于宣城西南20公里处,前身是地处福建省的上海市地方国营闽北农场,始建于20世纪50年代末。四年后因战备需要迁到现址,定名为上海市地方国营皖南军湖农场,1971年12月更名为上海市军湖农场。1958年6月至1974年3月主要承担教育改造劳动教养人员任务,共收容劳教人员12000人,1974年4月起开始收押犯人,同时冠名上海市第三劳动改造管教总队,1995年6月改称上海市军湖监狱。
1958年,上海市委决定“去福建省境内建立劳动教养农场,发展原料基地,为上海市工业服务”。包括陈爷爷在内的50名民警迅速集结,心怀“为了上海,远离上海”的信念,从上海出发,前往闽北勘察资源和选定场址。他们作为先遣工作组,肩负着一项重大任务:不仅要在福建境内建立一个林、农综合性劳教农场,开拓原料基地,为上海工业服务,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个劳教农场中安置近万名劳教人员。
闽北大山里,林深草高、人迹罕至、猛兽出没,先遣工作组在崎岖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走完了80余里,到达了既定位置。陈爷爷他们这支民警队伍到达的第三天,就带领改造对象开始开荒种田、植树造屋,基建工作的首要任务是上山砍毛竹,大家到竹林开始的第一课是学习砍毛竹。
砍毛竹听起来轻松实则不然,成熟毛竹的硬度相当于碳钢,需要特殊材质的砍刀才可以砍。但即使有了合适的工具仍然很困难,必须选好角度用大力气斜着砍,否则不是砍不深就是被弹开,初学者砍不了一会就会磨出满手的血泡,但陈爷爷他们不以为意,晚上在油灯下将血泡挑开,第二天接着砍。
在深山里砍毛竹、打茅草经常遇到毒虫毒蛇,民警们不但毫不畏惧,反而打趣说,毒蛇是看我们吃水煮菜吃得太素,来给我们送些荤菜。
刚去时大家都住在用茅草搭成的三角棚里,在宿营地周围划定警戒线轮流值班。有一晚由陈爷爷跟另一个同志一起担任夜间警戒任务,半夜时分他俩同时听见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循声望去很快发现警戒线外侧闪动着许多绿油油的眼睛。当时值班民警身上都会带着枪和砍刀,他们当然也装备了武器,但并不敢轻易先向狼发起攻击,恐怕惹怒狼群场面失控。他俩小声商量之后,决定先试试用手电筒能不能吓退狼群,不行再用茅草点一堆篝火,没想到两人把手电筒打开向狼一照,狼群就被惊得四散奔逃。“这地方太荒了,狼都没见过世面……”陈爷爷笑着对一起值班的同志说。虽说没有发生实质性的袭击事件,但那晚之后民警们还是把宿营地周围的茅草尽可能大范围的清理掉了,以防狼群偷袭。
这支先遣队克服万难、顽强作战,用毛竹作梁,茅草做顶,竹片作墙,竹篾作铁丝,仅仅用了6天时间,便盖起了29间崭新竹房,不仅解决了干部和劳教人员的实际问题,也使原来荒无人烟的蛮荒山地呈现了一派生机,为今后的军湖农场的建设打下了基础。
当时流行的歌谣中说:“闽北是个好地方,满山遍野蕴宝藏。昔日无人来开发,草多人少真荒凉。上海来人搞建设,山区面貌变了样。干部劳教共创建,如今出现新农场。”这是跟陈爷爷同在先遣队的陆有国同志最喜欢唱的一首歌谣。陆有国同志是陈爷爷的小组长,他是1933年参加革命的四川籍战士,身形瘦小但动作非常灵活,特别能吃苦耐劳, 有什么困难的工作总是抢着去完成,而且还要唱着歌谣完成,这种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总能带给身边的同志很多正能量。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再大的困难还能有爬赤水河上边的铁索索难噻,让我来……”
每年闽北的台风季来临前,陈爷爷就会跟战友们一起用茅草摇成粗绳,将每排竹屋的草顶用草绳结的网封起来,抵抗台风,防止草顶被大风掀掉。有一年台风来得急,屋顶还没有固定完台风就来了,陈爷爷跟陆有国同志在屋顶上赶着把最后的收尾工作做完,陆有国同志不慎被大风从屋顶上掀了下去,当场踝骨骨折摔晕了过去,治好了之后走路就总是一瘸一拐的了,但他完全不当一回事,仍然和以前一样跟同志们抢活干。在第二次迁场的任务完成之后不久,陆有国同志终于因为积劳成疾罹患胃癌,倒在了工作岗位上,牺牲时年仅44岁。
军湖农场的开创初期,闽北的条件虽然极其艰苦,但是民警们怀揣着为建设新中国做贡献的热情,个个斗志昂扬。
有了最初的落脚点之后,161名带队干部押解着1004名劳教人员,从上海江湾车站出发。三天后,首批带队干部、劳教人员抵达闽北,与先遣队会合。
在此期间,上海市公安局从市局机关、各分局以及派出所陆续抽调了400名年轻有为、富有工作经验的民警奔赴闽北。这些民警接到调令后,远离家乡和亲人,克服种种困难,投入到艰苦复杂的教育人和改造人的宏大工程中。经过多次勘查、建设和一共8批安置,历时194天,最终完成8104名劳教人员由上海迁至闽北的重大任务,真正完成了早期的军湖农场建设。
从建场闽北到战备迁场到安徽之间的四年时间里,农场在闽北开发耕地1. 8万余亩,累计砍毛竹166万余根,其中有107万根运往了上海,有力支援了上海城市建设。
一位民警曾做诗一首:“陇西山上摆战场,借作月光当太阳。改造生产双丰收,搞好上海大建设。”
值得一提的是,闽北农场在改变经营方针、把以林业为主改为以农业开垦荒地为主,不到5个月的时间里,总共开荒890余亩,栽果树2179棵、油茶1030株。在艰难的初创时期,创造出不菲的经济价值,有力推动了上海经济的快速发展。
四年后,因为发展形势需要,已在闽北安置的7000余名劳教人员,在管教干部带领下进行了二度大迁徙——迁往安徽军湖农场。
第二次迁场正值闽北山区的雨季,在大雨如注、随时可能有山洪泥石流爆发的危险中,一支支由管教民警带领的场员、劳教人员队伍,跋山涉水,肩扛手抬,先把价值20多万元的物资、粮食、行李物品等从场部搬到十公里以外的公路边,再分别装运到火车站,最后行程1400多公里,四路人马足足用了近五天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虽然条件艰苦,路途遥远,但全体劳教人员分批安抵军湖,实现了公安部提出的“途中不发生劳教逃跑,不发生疾病死亡,既要保证安全不影响社会治安,又不在人民群众中造成不良影响”的要求。民警们也因此受到了上海市公安局党组和安徽省公安厅劳改局的表扬。
在这次大迁徙之后,日后闻名沪上的军湖农场得以初具雏形。适应新的环境,稳定改造、生产、生活秩序,军湖农场这块新的土地上紧锣密鼓地拉开了第二次创业的序幕。
陈爷爷的长子陈为国同志,于1984年警校毕业加入了军湖农场人民警察队伍。参加工作两年后,在一次农场组织的抗洪抢险救灾活动中,在经过几昼夜奋战之后返回农场途中,发现了一名溺水儿童,他奋不顾身跃入激流,用尽全力将孩子托上岸,自己却已精疲力竭,不幸被洪水卷走。42小时之后,人们才在下游河岸边发现了他的遗体,时年21岁,献出了自己年轻而又宝贵的生命。陈爷爷如今提起他,却压抑着情感,没有流露悲伤的情绪,他说:“我的为国是为国家人民牺牲的,我做为他的父亲,更多的是骄傲和光荣!我的儿子,首先是党的儿子,是国家的儿子!”
“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这是对一代代军湖人无私奉献的经典概括。从发源到传承,从第一代农场人到现在一个个最平凡的监狱管教民警,无不践行着红烛精神,这不仅仅是初心,更是使命。
2004年9月10日,军湖农场进行了历史上的第三次大规模迁移,陈爷爷已经退休,没能亲历这一次迁场,但他非常关注相关新闻报道,特别让新国帮他找来了新闻单位拍摄的视频节目,在家里认认真真地观看:早上7时,皖南山区的晨雾尚未散去,一列由警车和囚车编成的长长车队,已在宣州市西南郊起伏的山路上呼啸而行,囚车上载着移押的2000余名罪犯。在监狱警察和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押送下,车队急速驶向数公里外的目的地——军湖中心监区。
中心监区坐落在318国道南侧的丘陵之中,占地350亩,总建筑面积4.3万平方米,绿化覆盖率达到67%。监区内服刑人员生活、教育、文化、体育设施一应俱全。监区配有弱电系统,内设电子监控系统、报警系统以及局域网、一卡通、有线广播电视、视频会议等6个子系统,是一所集现代化设施与现代刑罚执行功能于一体的新型监狱。视频中所展示的中心监区的硬件条件令陈爷爷由衷赞叹,边看视频边感慨着国家这些年经济建设的迅猛发展,带动了监狱建设硬件上的飞速进步,跟当年的条件相比可说是天壤之别了。
军湖中心监狱的竣工启用,实现了由分散关押向集中关押的转变,标志着军湖进入了崭新的历史时期。
现任军湖农场警卫队教导员的陈新国,负责管理看守进出农场人员的安检工作。多年的工作经历,练就了他一双“火眼金睛”,农场现有400多名民警,陈新国看一眼就能叫出名字。每天进出农场二道门的人形形色色,有请来协助基建工作的民工、外来参观人员,也有刑满释放的服刑人员,陈新国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各类证件审核、人员抄身、车辆安检、工具清点等一系列工作。
同事们都说有陈新国坐镇在此,连只苍蝇都甭想在农场混进混出。特别是农场新迁场后,基建工程开展以来,进出车辆、人员是以前的数十倍。为此,陈新国每天提早两个小时来上班,六点准时到岗先完成外协民工的安检工作。这样就错开干警与外协民工的进监高峰,也保障了基建工程顺利进行。“二道门是军湖农场最重要的防线,必须认真工作,忠于职守,一定要当好公仆,为人民守住这道门。”这是陈新国同志对自己,也是对每个二道门民警的要求。
军湖农场承载了陈新国同志太多的情感。他的父亲栽下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建设了这里的一砖一瓦,他的大哥更是在这里为党和人民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自参加工作以来,他就与这片美丽的土地朝夕相处,几十年来,陈新国和同事们一起披星戴月,奋斗在监管改造的第一线,走过荆棘,迈过荒凉,默默无闻的奉献,演绎出了一代代农场人“无私奉献跟党走,红烛精神代代传”的坚定信念。
建场60年来,创业前辈两度迁移,几代农场人背井离乡,筚路蓝缕,艰苦奋斗,守土尽责。
无数民警舍小家为大家,默默坚守在监管改造的第一线,燃烧自己,点亮平安。是他们将崇高理想镌刻在六十载人地两易的历史丰碑,用青春年华和满腔热血书写了军湖监狱的一个个辉煌,以赤诚炽热的一颗初心演绎了多个平凡而又感人至深的故事,燃起了军湖农场不灭的红烛。
今天,陈新国同志在他热爱的军湖农场、在他坚守的岗位上倒在了血泊中。歹徒们虽然能够伤害他的血肉之躯,但却丝毫不能撼动共产党人的坚强意志,不法分子的罪恶阴谋始终无法得逞。我们的人民警察,我们的钢铁战士,即使在身受重伤、大脑失去意识的情况下,依然不能忘记使命,不能放下责任,不能停止与犯罪分子作斗争。
故事讲到了到这里,陈爷爷的眼眶微红,他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这一次新国承受住了考验,他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坚强坚定的革命战士,真正的人民警察,这样的人,我愿意先称他一声‘同志’,我为有这样坚毅的同志而振奋,为有这样对党忠诚的儿子而自豪!”说完,他抚着纪周的头,又轻声说:“孩子,不要难过……我们都不要难过,我们要做的是把这种忠诚传承下去,党的事业需要的是坚强的战士,我们都是战士,都要坚强,可以流血,不能流泪……”陈爷爷的声音慢慢地低下去。
陈纪周从此不分白天黑夜地守候在陈新国的ICU病房外,怕家人吃不下饭会垮掉,回去炖些他拿手的汤,劝他们多少喝一点。其余所有时间他就在那扇大玻璃窗外边,眼巴巴地盯着,盼望着陈新国能有一丝一毫醒转的迹象。医院每天都在开出病危通知书,一次次将家人的情绪推向崩溃的边缘,郑红迅速消瘦和苍老下去,陈爷爷越发沉默,忆田时不时地低声啜泣着,纪周眼目睹着这一切像热锅上的蚂蚁,心如油煎。
熬到了入院第四天,这一天只发了一次病危通知单,当天医院组织专家团队在ICU病房中为陈新国做了开颅手术。术前医生向家属交代可能发生的风险时,先向家人陈述了陈新国目前的伤情——“生命体征不平稳,以脑部损伤为主,右侧瞳孔对光反射消失,多发肋骨骨折”——一家人听得目瞪口呆,每个人的心都被悬到了嗓子眼,忆田又大哭了一场。然而术后终于不再发病危通知单,一家人这才看到了希望,情绪稍稍缓和。
陈新国凭借顽强的意志挺了过来,医生都为他的意志力感到惊讶,虽然他右侧视神经损伤,视力基本丧失,但术后脑搏动良好。在ICU整整撑过了十个昼夜,过了今晚他就能转到特护病房了,虽然人依然处于昏迷状态,但是转出ICU就意味着至少目前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忆田坚决要求留下跟陈纪周一起守一夜,她要亲眼看着爸爸从ICU里出来,郑红拗不过,只好由着她,郑红自己回家,为陈新国准备一些明天病房需要用的日用品,告诉他俩一早就会来医院跟他们一起等。
深夜,他们来到医院走廊尽头的大落地窗前,一齐向外望着美丽的夏日夜空,今夜繁星漫天,原来上海的夜也能看得到这么美的星空,从前似乎未曾留意过。因为陈新国伤势好转的消息,两个人心中此时都有如释重负的放松感觉,有想要聊点什么的愿望。
“纪周哥哥,你想过以后长大了要做什么吗?”忆田先开了口,眸中映着星光。
“那还用想,当然是要做爷爷和伯伯那样的人了!为国效力!”纪周不假思索地回答。
忆田的声音低了一些:“我,要做妈妈那样救死扶伤的好医生,能帮好多人治病,能让爸爸不再疼,也能治好我自己的病……”
纪周沉默半晌,似乎鼓起了勇气,“你放心!有我在!以后有我保护你和娘娘,不让你淋雨受累,你就不会再生病了,我会一直照顾你们的!”
此刻,当他们经历过共患难的情感之后,第一次向彼此敞开心扉,说出了深埋心底的理想。这一夜,在共同的坚守中,他们成为真正的心意相通的家人。夜更深了,他们终于撑不住,在医院的长椅上互相倚靠着睡去,在同一个甜美的梦境中,携手迎向次日黎明的曙光。
第五章
陈新国转到特护病房之后,纪周变得更忙了,他忙着向医生请教治疗进展,咨询医生要怎么做伤者才能尽快醒来,他甚至准备了一个小本本,追着医生问陈新国什么情况下可以吃东西,吃什么会有利于伤势恢复,认认真真的记在他的小本本上面。每晚他都在医院陪床,谁换也不肯。眼看着半个月要过去了,陈新国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纪周一遍遍地问医生,他的伯伯为什么还不醒,医生总是回答,何时醒来要看病人的意志。
一天夜里,纪周正用纱布蘸水轻轻地濡湿陈新国皲裂的嘴唇,陈新国的眼皮忽然轻微地动了动,纪周一惊,以为自己看错了,赶紧把纱布放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新国,过了一会,他确定看清了,陈新国的眼皮又动了一下,他蹦起来按铃,又飞快地跑出去把医生护士找来。陈新国确实醒来了,但他只微微地睁了睁眼,并不能认出眼前的人,只用几不可闻的沙哑声音问:“……他们……抓住了吗?”纪周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再也无法忍受,哭出了声:“抓住了……
坏人没有跑掉,你抓住他们了……伯伯,你疼得厉害吗?”陈新国听懂了却无法回答,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做出一个欣慰和宽慰的表情,但他做不到,他再次陷入了昏睡。
自从陈新国醒过来一次之后,纪周更加上心关注着陈新国的状态,每天还要数次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炖汤、送汤、取东西。郑红跟单位请了长假,有时能替一替纪周,但除非他需要回家时,其余多数时候纪周都不肯让她替,看着他忙碌的身影,郑红心里时常感慨如果不是纪周这孩子在这儿,遇到这事家里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了。陈新国伤势实在太重,恢复得非常慢,仍然整天处于昏迷状态,清醒的时间很少。纪周想方设法的让陈新国躺得舒服一些,陈新国喝一口他炖的汤都会让他开心半天。
经历了这个漫长的暑假之后,这两个孩子仿佛都一下子长大了,不再闹小脾气,不再贪玩,他们相约一起努力,彼此激励,心无旁骛,共同向着理想的彼岸迈进。
陈新国受伤半年后终于出院,只在家休养了一周后执意回到农场上班。这次受伤给他造成最严重的后遗症是右眼几乎失明。恢复工作后,农场专门为他召开了表彰大会,授予他个人三等功的荣誉。
七年后,纪周和忆田一同参加高考,分别考入了心仪的大学和专业——纪周考入中央司法警官学院监狱学专业,忆田考入复旦大学医学院内科学系。家人都为他们通过努力实现了理想而欣喜。
纪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当晚,陈爷爷单独找他谈了一次心。陈爷爷语重心长地对纪周说:“孩子,爷爷先恭喜你即将实现理想,加入人民警察队伍。爷爷为你高兴,但爷爷有几句话必须跟你说,你的爷爷、我的洪有大哥18岁入党,我16岁入党,为国……20岁入党,新国21岁入党,陈爷爷希望你能严格自我要求,主动向组织靠拢,争取在大学入党,早日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我相信这一定也是洪有大哥的心愿。”纪周郑重地点了点头说:“爷爷,您放心,我一定从各方面努力要求自己,尽快成长起来,向党靠拢,直至达到成为党员的标准,不会让您们失望!”
双双收到录取通知书,也意味着几年中朝夕相处的纪周和忆田就要分别。大学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眼看分别在即,纪周再也无法压抑强烈的情感,向忆田倾诉了心中的爱慕,希望能与她成为正式的情侣。做家人的这些年,他们已经习惯于互相支撑面对一切,无法想象生活中没有对方。听纪周讷讷地说出深埋在内心深处的炽热情感,忆田脸上泛起红晕,羞涩地微笑着低下了头,在纪周恳切的目光中,她轻轻却又认真地点了点头。七月的夜上海,花香沉醉,少年和少女,白衣飘飘,依偎在绿叶田田的荷塘边喃喃细语,共同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2018年4月,上海监狱管理局公务员面试现场。一间三十平米左右宽敞明亮的房间中央摆着一排六张桌子,几位身穿警察制服的考官,端坐桌前,最中间的主考官表情最为严肃。对面两米左右距离坐着一位穿着朴实的白衬衫蓝布裤、白球鞋的青年,他看上去很精神,健康的小麦色皮肤、衬衫下健美的肌肉显示出他是一个经常在阳光下运动的人。他略微有些拘谨的坐着,上半身挺直,专注地望着主考官,等待回答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自我介绍,他轻松作答,主要介绍自己的学校和专业及毕业成绩。第二个问题是为何选择做一名警察,这个对他来说不是问题的问题,反而令他一时无从谈起,他停顿半晌,所有考官都抬起头来望着他,以为出了什么状况,他这才开口:“我的爷爷是退役民警,我的父亲也是人民警察,我从小就对这身藏蓝色的警服有解不开的情结,我一定会成为一名好警察,会成为和他们一样对党和国家绝对忠诚的人民警察!”这样真挚的回答打动全场,令一众考官频频点头,眼中满含敬意,连主考官那铁板一样严肃的面孔上都流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
这位正在面试的青年,就是陈纪周。因为在大学的学习生活中各方面表现突出,且个人积极向组织靠拢,大二时他就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人民共产党,四年大学生活结束,如今他已经成长为英姿飒爽的青年。2017年的毕业季,他报名参加了上海监狱管理局的公务员考试,18年初笔试轻松过关,此时已经来到了面试环节。
面试通过后还有一个体测的环节,这对纪周来说是最没有难度的。自从那年陈伯伯在农场被歹徒重伤生命垂危的事件发生之后,纪周就咬牙发誓必须强大起来,他坚持天天起早跑步锻炼,之后又央求陈爷爷托朋友帮他找到了一位散打教练,这些年他从未有一天停止锻炼和练习,身体素质绝对过硬。
一关关顺利通过后,纪周终于领到了一张《录用公务员审批表》。回到家里,陈爷爷和郑红为他开心不已,陈伯伯和忆田一个在农场一个在学校,没法一起庆祝,大家相约待六月底纪周政审完毕报到之前,找一个周末都回家,全家人吃顿好的庆祝一下。
静静的深夜里,家人都各自睡去了,纪周独自坐在桌前填写表格。他提起笔来,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起伏的思潮令他无法下笔。他起身洗了把脸冷静下来,重新坐下运笔如飞地填写起来,当填到“家庭主要成员及社会关系”这一栏时,他又停了下来,他的身世、他的经历以及他如今的家庭,要如何向组织坦诚这一切呢?表格上面留出的格子显然不够写,他索性取出了一叠稿纸,写下了他迄今为止的短短人生中长长的故事……
在故事的最后,他心怀激荡的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警徽映初心,照我向前行。今后的日子里我将带着我在学校学到的警务技能和从警信念严格要求自己,服务人民,扬善除恶,走好从警路上的每一步,做一名合格的人民卫士。在我现在的家庭中,我的爷爷和父亲都是人民利益的守护者,是公平正义的捍卫者。是养父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在他藏蓝色警服上,孕育了我的从警梦,闪闪的警徽映射出正义的光芒,当我选择大学专业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忠诚于自己的从警初心。我会跟父辈一样牢记国家交给我的使命,至死不渝!小时候,爷爷和父亲是我的榜样,长大后,我想要成为他们的骄傲。在我面前的,是父辈青春留下的印记,是他们用生命书写的报国诗篇。回首过去,父辈曾以青春为誓,用血肉之躯抵御外侮、对抗侵略、打击犯罪,换来家国的一方安宁。展望未来,我辈应许芳华为诺,把精神信念铸入警徽盾牌,不负前辈的半生守望。前人功成以归,今朝我辈跟随! ”
遒劲有力的字迹酣畅淋漓地落在纸面上,纪周慷慨激昂、直抒胸臆,写满了六张稿纸。写完之后,他只觉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收拾好稿纸放进档案袋,虽然已是子夜时分,他激动的心绪仍无法自已。他轻轻走出家门下了楼,跑步来到小区里小学校的操场,在砖红色的塑胶跑道上跑了一个一千米,跑完方觉心情平静下来。夜风徐徐,送来一阵阵淡淡的青草香,纪周惬意地在跑道旁的草坪上躺下来仰望夜空,今夜月圆,少年深埋心底多年的理想,也将梦圆……
7月流火,炎炎烈日下纪周和新同事们一起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从黎明到黄昏,日复一日的警体技能训练相当艰苦,有的同事练完一天下来腰酸背疼,回宿舍只能躺着,一动也不想动,纪周对训练却甘之如饴,不但在训练场上自加压力主动加练,回宿舍后还乐呵呵地帮大家打水、买饭、洗衣服,好像总有用不完的精力。梦想成真带来的快乐,为他提供了无尽的能量,三个月训练结束后的考核结果,他获得全优的成绩,带着教官的极高评价结束了训练。
2018年10月,纪周正式来到南部监狱上岗。
监狱戒备森严的大门前,绿树环绕的广场上,2018届新警列队肃立在忠诚石前,纪周站在队伍中跟同事们一起,高举右手庄严宣誓:“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新警们铿锵有力、整齐划一的声音听起来犹如金铁交鸣,恍惚间,纪周感觉自己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13岁那年的春天,那时,他也曾跟一位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一同宣誓,誓词的内容虽然不同,但其中蕴含着同样的忠诚力量。
清晨,背着单警装备的纪周沿着走廊一路走来。“点名!”,“1、2、3、4……”,曙光透过铁窗照射进监房,服刑人员依次起立报数,逐一报着番号和姓名。这是纪周在监区上岗的第三天,他正严格按照规定动作巡视着监房。忽然,他听见一个粗嘎的嗓音发出不和谐的怪叫:“长生!”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三号监房门口,倚着一名拖着腿的干瘦的服刑人员,他见纪周回了头,越发得意了起来,大声地喊着:“长生!嘿!真是你!现在可一点也不干了哈!我可好不容易才认出你来!看这一身!真威风!我是黄毛!……还晓得不?我住过你家的……”纪周,稳住心神,表面尽量保持平静,一言不发,继续巡视完所有监房,完成当天的工作任务后,他来到档案室查阅黄毛的附档。原来黄毛的全名叫黄新茂,是一个经常出入各个监狱的惯犯,各种偷窃、诈骗罪都曾犯过,最近一次入狱罪名是参与团伙扒窃行动,被抓捕归案之前,团伙内部由于分赃不均发生内部斗殴事件,混战中他的右腿被打断,被抓捕后才收押进了南部监狱。
在确立信仰、找到方向之前,一个人会走上什么样的人生道路,也许只在一念之间。想起自己幼时与黄毛们一起在村里晃荡的经历,纪周不由地有些后怕:如果当年没有遇到陈伯伯,自己会被带上一条什么样的路呢?他沉思良久,从自身经历更加深刻领悟到,崇高的信仰对一个人的人生道路的意义——它就犹如黑夜中的指路明灯,无论走出多远,只要坚守信仰就能够找到回家的路。而监管改造工作的本质,就在于引导迷失的服刑人员重新确立人生的方向,帮助他们回到正确的人生道路上来。只有从根本上影响人的思想,才有可能改变人的行为。
纪周马上找到监区领导汇报了自己跟黄毛曾经相识的情况,主动要求调离监区,监区领导肯定了他的做法,及时调整了他管理的工作区域。
忆田也于2018年从复旦大学医学院毕业,毕业成绩优异,已经在华山医院感染科上班。纪周到岗一个月后,跟陈爷爷、陈伯伯和娘娘商量之后获得全票支持,决定向忆田求婚。初冬的一个周末,阳光难得明媚,全家人喜气洋洋地聚在一起,纪周手捧鲜花,深情地面向忆田:“亲爱的,还记得2005年那个暑假,我们在医院的窗前说过的话吗?那时的话大多都已成真,只剩一句尚未实现,请你嫁给我,让我能够永远照顾你和咱们共同的家人,可以吗?”,在爷爷和爸爸妈妈的鼓励下,忆田红着脸低头接过了鲜花,轻轻地点了点头。陈伯伯和郑红两人坐在一旁泪光闪闪地看着这一幕,已届84岁高龄的陈爷爷也感慨地频频点着头。
2018年11月20日,上海监狱管理局在宝山电视台隆重举办“初心筑梦,扬帆征程——纪念上海监狱红烛精神凝练传承30周年”活动。陈爷爷、陈新国和陈纪周一家三代光荣的农场人受邀做为代表上台发言。
陈爷爷又一次穿上了他许久没穿过的旧军装,精神矍铄地向大家敬了礼,他的发言掷地有声:“战争年代,毛主席号召我们‘将革命进行到底’,和平年代,革命是不是就到底了呢?还要不要革命?我们的‘红烛精神’对这个问题做了很好的诠释,身为共产党人,无论在什么年代,都要为党的事业奋斗终生,燃烧自己,照亮别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台下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大家为这一家三代农场人的奋斗精神、为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家国情怀深深感动着。
“红烛如果有不老的双眸,只因在最沉郁的黑夜里,把身躯燃亮成青史流光的丰碑。”一代代的军湖人,以他们不畏艰苦、砥砺前行的奋斗精神建造起这块丰碑;将他们无私奉献、薪火相传的意志品质书写成这块丰碑;用他们燃烧自己、照亮他人的红烛精神为这块丰碑日夜坚守。这支不老的红烛,在新时代的征途中,将永放光芒。
第六章
2019年元旦,嘉定江桥大酒店中餐厅内,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参加了纪周和忆田的婚礼。这是一场简朴却又精致暖心的婚礼,台上盛装的新郎和新娘郎才女貌,如一对璧人,他们深情相拥,共许白头。此刻,两个积极上进的年轻人获得了事业爱情的双丰收,这历经伤痛坎坷的一家人也终得圆满。
然而他俩的婚假都只有三天,短暂的幸福相守后,他们带着对彼此甜蜜的牵挂奔赴了各自的岗位,以更加饱满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
幸福相伴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到了2020年的春节。一年多聚少离多的新婚生活,纪周觉得愧对忆田,元旦时他就跟妻子商量好,春节假期一定要好好地陪陪家人,给家人做一顿真正的上海年夜饭,跟家人一起去逛一逛城隍庙。
嘉定江桥大酒店的中餐厅内灯火辉煌,欢声笑语不断,一场温馨而雅致的婚礼正在这里隆重举行。亲朋好友们身着盛装,面带笑容,共同见证了纪周与忆田这对佳偶天成的美好时刻。新郎纪周英挺俊逸,新娘忆田温婉如玉,两人站在一起,宛如天作之合,他们紧紧相拥,眼神中流露出对彼此深深的眷恋与承诺,誓要携手共度余生,白头偕老。
这场婚礼虽不奢华,却处处透露着用心与精致。每一个细节都凝聚着新人的情感与家人的祝福,使得整个氛围既温馨又感人。而纪周与忆田,这对在事业与爱情上均有所成的年轻人,也在这一刻收获了满满的幸福与喜悦。他们的结合,不仅是对彼此深情的肯定,更是对这个历经风雨、终得圆满的家庭的最好慰藉。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婚假匆匆而过,仅有三天的相守让两人倍感珍惜。在甜蜜的牵挂与不舍中,他们不得不各自踏上归程,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但这份分离并未让他们的感情有丝毫减淡,反而更加激发了他们对工作的热情与对彼此的思念。
时光荏苒,转眼间便到了2020年的春节。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纪周与忆田聚少离多,各自在事业上奋力拼搏。每当夜深人静时,那份对家人的思念便如潮水般涌来,让纪周心中充满了愧疚。他深知,自己欠忆田一个完整的陪伴,欠家人一顿真正的团圆饭。
于是,在元旦时,他便与忆田商量好,这个春节假期一定要好好弥补家人。他要亲手为家人烹制一顿地道的上海年夜饭,让那熟悉的味道温暖每一个家人的心;他还要带着家人一起去逛一逛繁华的城隍庙,感受那份节日的喜庆与热闹。
春节将至,纪周的心中充满了期待与憧憬。他想象着与家人围坐在一起,共享年夜饭的温馨场景;想象着与忆田手牵手漫步在城隍庙的灯火阑珊处,感受着彼此的陪伴与爱。这份幸福与期待,如同冬日里的暖阳,温暖着他的心房,也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
2020年8月26日,是纪周永生难忘的日子,这一天,习总书记向全体人民警察授旗并致训词。习总书记要求中国人民警察要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全心全意为增强人民群众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而努力工作,坚决完成党和人民赋予的使命任务。教诲谆谆,铿锵有力。总书记致词那一刻,正在直播授旗仪式的电视机前,陈爷爷在家中的客厅庄严地举起了握紧拳头的右手;陈新国在军湖农场庄严地举起了握紧拳头的右手;纪周庄严地举起了握紧拳头的右手……他们和他们的战友们,在同一时刻庄严宣誓:“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坚定纯洁,让党放心,甘于奉献,能拼善赢!”,
鲜艳的警旗在风中猎猎飘扬,庄严的授旗仪式点燃了已过耄耋之年的陈爷爷心中的火焰,他激动不已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发给了新国和纪周:“崭新的警旗告诫我们,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始终以党和人民满不满意、答不答应来做为自己的行为准则,做为一名共产党员,有生之年的每一天都要为党的事业奋斗,做为一个人民警察,要永远牢记习总书记的训词精神,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新国和纪周不约而同地回复:“收到!永远牢记并践行习总书记训词精神!做人民的好警察!”
忆田递交了入党申请书,积极要求入党。忆田上班时总是连轴转,有时连护士的工作都抢着干,护士们阻止她时,她却说:“病人称呼我们医护人员,对病人来说我们是一样的,不管是什么岗位,重要的是能为病人解除病痛”。
医院党委根据忆田一贯以来的工作表现,很快批准了她的入党申请,她激动不已地给纪周发去了短信:“亲爱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入党申请获得了批准,咱们终于在党旗下相聚了……”
不久后的一天,忆田被发现晕倒在了岗位上,同事们将她送到了急诊室,这才发现她已经怀孕三周,高强度的工作差点使孩子流产。但她只肯在家躺了两天,又坚持去医院上班,她说她是医生,对自己的身体很清楚,知道什么时候需要休息。就这样,她一直在岗位上坚持工作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这是一个早产了一个多月的男婴,出生后立即住进了特护病房的保温箱里,忆田这时才感到有些自责,但对当初的选择并没有后悔,做为党员,做为医生,她都无法对病人的痛苦置之不理。
纪周心急如焚,直接赶去了医院,结果他赶去儿子正好出了保温箱,可以抱了,大概儿子是为了迎接他这位新晋奶爸,所以赶紧出了保温箱,好让爸爸可以好好地看看他。新晋的太爷爷和爷爷,眼巴巴地等着纪周接忆田出院回家。能够体谅到他们急切的心情,纪周一进病房门就跟他们视频连线,把手机找好角度放好。
跟岳母打过招呼,纪周看着脸色蜡黄的妻子,心疼地说:“亲爱的,辛苦你了”,忆田微笑着示意他把儿子接过去抱一抱,他抖着手从忆田手里笨拙地捧过儿子,粉嫩的一团,但小脸黄黄皱皱的,他轻声嘟哝一句:“是不是有点丑啊……”,儿子皱起眉头用细细地嗓音哼起来,纪周很怕是自己抱疼了他,轻手轻脚地又放回了忆田的怀中。忆田拍着儿子,轻轻地哄着:“宝宝不生爸爸的气,我们才不丑,我们是生病了,有点黄疸……”,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妈妈的安慰,儿子果然停止了哼哼,专心地研究起了一旁婴儿床上吊着的玩具。纪周却着急了:“你说那个是什么病啊?要不要紧……”,忆田笑着说:“不要紧的,过几天自己会消……”
太爷爷和爷爷在手机视频那边已经在商量着孩子的名字了,这事按惯例还是太爷爷决定,他老人家早已斟酌了好几个月,此刻沉吟着说出:“给这孩子取名叫国生,你们看如何?”所有人都没有异议,国生,为国家而生的孩子,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名字吗?
尾 声
“伟大出自平凡,英雄来自人民”,70年峥嵘岁月,70载辉煌征程,在中国人民共产党光辉照耀的天空下、在雄奇瑰丽的神州大地上,这条绵延不绝的历史长河的河床里,流淌着的是千千万万平凡英雄的血脉,是国家的血脉、民族的血脉。前面是先辈们用青春与热血融汇的滚滚洪流,后面是托起实现大国崛起光荣使命的蓬勃巨浪。无论什么年代,无论面对的是怎样的战场,只要国家有需要,这些无限忠诚的平凡英雄,都会义无反顾地前仆后继!这,就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希望所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