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安妮的头像

安妮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7/05
分享

回家

2019年深秋,上海,浦东,黄浦江畔,监狱门前。

秋风萧瑟,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翻滚着。沉重的黑漆铁门在这肃杀的氛围中缓缓开启,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仿佛是在宣告着某种结束,又或是新的开始。

邱连娣,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消瘦的女人,穿着略显肥大的衣裤,从那扇黑漆漆的铁门后慢慢地走出来。今天,是她刑满释放的日子,十六年的牢狱生涯,终于在这一刻画上了句号。她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眼神中有对自由的渴望,还夹杂着一丝迷茫和不安。

刚才她经历了一个小尴尬,褪去囚服的时候,因为家人没有送来替换的衣服,警官匆忙帮她找来一套衣裤。穿着这套不合身的衣裤,她迈着踉跄的步伐,一脚深一脚浅,向外走去,每一步都显得那么慌张。

终于自由了,要回家了,但她心中却充满了惶惑。家人来了吗?高墙外有谁在等待?她满心忐忑。家,总是那么遥不可及。在狱中的这十六年,家中早已物是人非,她不知道家在何方,却无法停下寻家的脚步。

香樟树下,民警如简轻轻挥挥手,目光紧紧地跟随那离去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眼眶不禁有些湿润。厄运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向连娣露出狞笑的?是她在那个偏远的山村里,为了躲避世俗的眼光,偷偷生下狗娃的时候?是她坐上开往上海的火车,想要在这片繁华之地寻找一线生机的时候?还是她进了浦东那家笔厂,遇到了刘志强那个恶魔的时候?又或者她被解救回四川之后无家可归,又回身想和刘志强组建家庭的时候?如果连娣没有来上海打工,没有遇到刘志强,她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

这些对于如简来说,一切都不得而知的。连娣人生中经历的一桩桩、一件件过往,令如简情难自禁,一次次地心绪难宁……

已是暮秋时节,肃杀的冷风吹来,拂过头顶香樟树上常绿的叶片,“哗啦啦”的轻响之后,一片残叶飘落在如简肩头,她信手拈起放在眼前,思绪随着飘飞的残叶回到了12年前……

23岁的如简明眸皓齿,身材窈窕,一身警服显得飒爽英姿。作为一名刚刚走出上海司法警官学校的新警,周边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新鲜的。让她感到欣喜的是,为了让她尽管胜任岗位工作,监区领导给她安排了一个带教老师,姓孙,50岁,是监区的业务技能标兵,负责在一个月时间指导如简了解并掌握监管业务。

第一天上班,如简跟着孙老师走上了执勤岗,监组里一名叫邱连娣的服刑人员引起了她的注意,邱连娣应该是所有新鲜中一个特别的存在:浅灰色囚服包裹着纤弱的身子,脸色病态的苍白,眼泪把眼睛浸得红肿,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常常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一望就是半天。

如简心中有些纳闷,从孙老师口中得知,邱连娣因故意杀人罪入狱,她和被害人生的女儿四岁寄养在远房的亲戚家,入狱后,她想念担心女儿日夜哭泣,一只眼睛哭瞎了。

随后,如简在档案室查阅了邱连娣的档案,判决书中清晰地记载着:那个夏夜,连娣在酒中投毒,断送了对她拳脚相加的同居男友的性命,被依法判刑入狱。

4月,本是人间芳菲的季节,却因为清明的到来阴雨连绵,清明在社会人的眼中是祭祖扫墓的日子,对于监狱里关押的重刑犯,却是一场灵魂的狱炼。每到这个日子,她们由于内心忏悔导致情绪波动,往往做出自戕的举动。清明节,也成为监狱内防范服刑人员发生突发状况的重点时间节点。而邱连娣就是如简所在监区清明节重点关注的对象之一。

第一章

“她的情绪不稳定,要多关注,及时谈心疏导!今天我们要和她谈一次心,就由你来谈吧!和服刑人员谈心谈话是新警带教的科目之一。”孙老师微笑着说,示意如简去监区谈心室。

望着孙老师的花白的头发,如简心中由衷地感慨,孙老师从事监管改造工作33年了,是一名有35年党龄的老党员,也是一名教育矫治战线上的“老法师”,明年她就要退休了,监区将带教新警的任务委托给她,可见监区领导的良苦用心,她们是期望监狱的“新鲜血液”能将老一辈监狱人扎根一线、甘于奉献的红烛精神代代传承下来。收回飘飞的思绪,如简在心底暗暗给自己打气,随即加快脚步跟着孙老师走进了谈心室。

明媚的阳光照出香樟树婆娑的树影,透过窗户投印在谈心室内浅木色长桌上,孙老师、如简和邱连娣隔着桌子坐着。清明渐近,连娣的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整日自言自语。民警找她谈心,她总是一言不发暗自垂泪。今天,师徒两人不知道连娣会不会开口。

谈心室里,邱连娣略显拘谨地默默垂头坐着,一头花白的头发明显没有梳理,凌乱地拢在耳后。按捺住忐忑的心情,如简清了一下嗓子问道:“邱连娣,你是哪里人?”也许是因为看到新面孔,也许很久没有人问她这个话题,连娣缓缓地抬起头看了看如简,又垂下眼帘低下头去……“中坝,我屋里是中坝村的……”带着浓重的川南口音,她喃喃说道……缓缓抬起头,她转过头向窗外眺望,“我屋里好的很,我屋里的歌好听的很,信不信?我给你唱一个要不要得?我们中坝大人娃儿都会唱的……”说着,她自顾自唱了起来:

“爬山豆,藤藤长,爬山爬地去看娘,娘又远,路又长,我走哥哥当门过,哥哥留我到屋坐,泡碗茶,冷冰冰,煮碗面,几根根,哥哥喊我多吃点,嫂嫂在傍边鼓眼睛,哥哥送我十八里,嫂嫂送我出朝门,哥哥问我好久回,石头开花我再回……”

连娣操着浓重的川南口音唱着,如简用心地听着,不能完全听懂歌词,隐隐约约感觉歌谣在唱男女之间的爱情。连娣唱得十分动情,眼里盈满了泪水。“要不要得?好听吧?我幺妹也喜欢,我哄她睡觉都要唱的,不唱不得睡的……”唱完,连娣定定地望着如简。

民警如简心念一动,眼波流转间问连娣:“你家在四川南部的小山村,那里真的好的很吗?”。“真的好得很,你不相信嘛?”连娣急切地说着又将目光投向窗外那遥远的地方,用呓语般的声音讲述起来……

四月间的中坝村,拥有一年中最美好的景色——空气中弥漫着成熟广柑的甜香味道,举目都是将枝条压弯的金灿灿的果实,这场面也许是画家诗人最爱的,但村里人顾不得欣赏这些,他们忙着抢摘果子的活计。连娣用手肘揩一把被汗水浸得发痒的下颌,抬头从叶子间隙看看近了晌午的日头,加快了手下采摘的速度,三两下装满了身上的竹筐,背着沉甸甸一整筐的广柑有些吃力地向陇头的果子堆头走去。这是个刚十七岁的女孩,花样年纪掩盖了她身上大部分做为穷家女儿的困窘——即使穿着短小的缝补过又洗得辨不出原色的旧衣衫,青春依然眷顾了她——红润的面颊上一笑就会露出可爱的酒窝,乌黑油亮的头发编成长长的大辫子,又为了干活方便折了几折,在脑后弯成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发髻。虽然连年饥荒让她的身子稍显单薄瘦弱了些,但长年的田间劳作又让这瘦弱有了一些筋骨,既不至于弱不禁风,倒更显出青春的轻盈……

连娣忽然间感觉肩头的重量一轻,竹筐已被人从肩头轻轻扯下,人已经越到她前面去了,那人肩上一边挂着一筐广柑,毫不费力的向着果子堆去了,“高生哥,哪个喊你又帮我……”连娣嗔怪着向那个宽厚的背影追去。前面的高生加快了脚步,发挥身高腿长的优势,几步就跨到了陇头,把两筐广柑都倒进了堆头,这才回身腼腆的笑着等连娣走近。

在二婶子和六姑们咭咭格格的调笑声中,连娣羞红了脸低头从高生手里接过自己的竹筐,低低地说了一声:“屋头在等晌午饭了……”,扭身出了陇,顺着山间小路向山下茅草屋走去。走出好一段,回身瞥见高生远远的跟着来了,连娣心里甜丝丝的,脚下却加快了步子,也不再往后望:傻子,不怕村头人笑话么?……而且,她真的必须快点回家了,一大家子在等晌午饭,回家晚了家里肯定要乱套的……

连娣是邱家的三女儿,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却真的被她连来了一个弟弟,但好运只有一次,在弟弟金宝之后出生的又是个女儿,她爹邱老根终于叹息着认了命,况且娘的身体也已经不允许再为邱家继续舍命生儿子了:妹妹花儿出生后,娘躺在炕上就没再下过地。前些年爹忙着地里,家里由大姐操持,二姐和连娣帮手,日子倒也过得去。自从前年去年大姐二姐先后嫁到山里去,有了山里人家相对丰厚的彩礼,村里也有政策鼓励,弟弟妹妹赶上了好时候,都要上学的。学费倒还可以负担,但这么些吃饭的嘴,养鸡喂猪,洗洗涮涮这些活自然的都落在连娣一个人身上。四五月间是采广柑的季节,到处都需要人手,她又要去山上帮忙,又要顾到家里,真真是焦头烂额,恨不得长出几只手来。

还没走拢屋里,远远地看见花儿从院坝里跑出来,靠在院门外抹着眼泪,听着院里吵吵嚷嚷的乱了套,连娣一手扯过花儿问她咋个回事,一手推开院门赶紧把肩上的筐放下。看见她进了门,爹扔下了门栓,不再追打花儿,气咻咻地回堂屋大桌边坐着吸他的烟袋锅去了,里屋炕上的娘抹着眼泪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着:“我莫得用,怎么还不死……”,灶上歪着一锅正冒着黑烟的红苕饭,烧了一半的柴火被从灶口扯出来扔了一地,兀自飘着一缕缕的青烟;两头猪在栏里凑着热闹,比赛似的一声高过一声,不成腔调地嘶叫着;金宝忙着赶鸡,人和鸡满院撒着欢……看到家里乱成一锅粥,连娣急忙卷起袖子忙活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忙完的连娣给娘擦着脸,盛了一碗饭递到娘手上,高声喊着爹和弟妹吃饭,偷空洗了一把脸,从瓷瓶里剜了一坨雪花膏,仔细地抹在脸上,瞅着镜子的自己不由地偷偷乐了。返回灶间,桌上一堆狼藉的碗筷和一碗红苕饭,就剩连娣没吃了。她端起碗吃饭,院里已经静下来了,爹吃完饭又下地去了,弟弟妹妹也已经吃过饭上学去了,猪吃饱了满意的小声哼哼着,鸡在柴草堆里“个大、个大”地叫着。连娣吃完饭收拾了碗筷,一边洗碗一边哼起民谣,哼着哼着不由的心情愉悦起来,重新恢复秩序的小院令她心安。

院门似乎有点响动,仔细听又没有动静了,连娣端着脸盆来到院里倒洗脸水,看见关着的院门下有个布袋,她走过去,袋子里面是两个泛着油光的竹叶包。她疑惑地拿起袋子把院门打开向外边望去,搜寻的目光正遇上了往山上走的人群里,远远的向这边张望的高生,高生一眼看见她手里提着袋子,就笑眯眯地回了身,脚步轻快地向山上去了。

连娣心头慌慌的,连忙转身进院,打开了一个竹叶包,里面是一块“猪儿粑”:面上一层油光里密密麻麻的嵌着黑芝麻,散发着诱人的猪油香气。连娣不由地咽了一口口水,把竹叶又包好,提着袋子来到娘那屋,把娘扶起来靠着被垛,娘嘴里嘟囔着:“脸不是将擦过了,又做啥子?”连娣把剥开的猪儿粑递到娘面前,娘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亮地看着,却并不伸手接,“哪里来的猪儿粑?看起香得狠哟……”

猪儿粑在娘的坚持下最终还是都留给了金宝放学回来吃,而连娣的心事也在娘的坚持下告诉了娘:村东头李家的高生哥好像是喜欢自己,最近在山上经常帮忙干活,这个猪儿粑大概就是他买来的……“李福来家的……老二高生……屋头男娃儿多得狠了……”娘听完了,也不知懂了没有,乱七八糟地念叨着陷入了昏睡。连娣手脚不停地收拾,院里越发整齐,心里却乱了……

大姐和二姐都远嫁到了山里,换得的彩礼钱回来维持家用暂时是够的,甚至还给弟弟存了些。家里性子最柔顺的三妹子连娣的婚事选择嫁到村里是应当的,能够就近照顾家里。但高生哥家里的情况并不理想,他家里四个男娃一个女娃,穷得叮当响,彩礼大概是出不起的,不晓得结了婚有没得屋住,不晓得爹得不得点头……

连娣想着忽然红了脸,轻轻啐自己:“没羞没臊的妹子,这就想到结婚去了呢……”结婚……这么年轻这么单纯的连娣,曾经也想过结婚吗?农村孩子没什么娱乐,小时候村里小伙伴一起玩过家家偶尔也会玩结婚,那时,她的“新郎”是谁呢?太久了,记得不很清楚,记忆里有小伙伴们把红色的头巾蒙在连娣头上,太阳透过红头巾照进来,头巾下的一切都是红色的,连和“新郎”牵在一起的手都是红色的,耳边小伙伴们唱着嫁娶的歌谣,多么喜庆,心情是有些欣喜又羞涩的……但“新郎”是谁呢?连娣又有些茫然,17岁的芳心里,还没有一个确定的影子,那个人,是高生哥吗?……

眼见着旧历年近了,连娣抽空去赶了场,背着采办的一筐年货匆匆往家里走,心里回味着今天场上的热闹场面,多少没吃过见过的好东西啊!今年年景好,打得粮食多,日子越来越红火了……

高生这时从后面赶上来,打了招呼,跟她肩并肩走着——自从今年四五月间他俩有意无意间经常在一起采柑、做农活以来,他们之间已经比之前熟悉很多了,虽然两个都是不善说话的人,但一言半语的沟通多了也就熟络了起来。连娣前后望望路上没有村里爱讲是非的婆婆妈妈们,略微安心些,但还是让自己脚步放慢了,跟着高生往前走。两个相跟着走了大约有半里地,路上来往的人稀了些,高生站住脚,腼腆地笑着从怀里摸出一个扎得好看的纸包,塞到连娣背上的筐里,又接着向前走了,连娣也不好停下把纸包拿出来,只好继续跟着。

“高生哥,你又往别个背兜里装啥子了?”

“没得啥子,你个人回去看一哈儿就晓得……听说是进口的……你戴起肯定好看……”

“到底是啥子东西,太贵重了我肯定不得收……”

“真的没得啥子贵重的……连娣,正月初九我到双合场上舞彩龙,是龙头,你得不得来看?”

“真的哟?!那我肯定要去看的哟!舞龙头这么得行哟!听说今年子双合场还有车车灯,不晓得多闹热,金宝、花儿肯定也要去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唦,一定要去哟……我这几天都要去双合场帮忙他们扎彩龙、跑路线,没得时间找你了……”

这么聊着,不知不觉离村口近了,高生热切地又望了连娣一眼,加快了脚步赶在头里进了村,连娣倒放慢了步子,像是一缕和煦的阳光在冬日里照进了心里,暖洋洋的,让她的步子也变得懒懒的,难得悠闲地哼起曲,“爬山豆,藤藤长,爬山爬地去看娘,娘又远,路又长……”直到前面看见家里的院门,连娣赶忙收拾起心神,重又加快了脚步进了自家院里。

高生塞进连娣筐里的纸包里,是一条毛腈混纺的火红的长头巾。连娣十七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拥有过质地这么柔软又这么暖和,颜色这么纯正的头巾,打开纸包的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和这团火红一起燃烧了起来……她忙又把纸包包好,去认真洗了手,抹了厚厚的香脂在被农活磨得粗糙的手上,反复摩挲直到确信香脂被手上的皮肤都吸收了,手也变得柔嫩了,才重新小心地打开了纸包,捧出头巾,那一瞬间温柔的触感让她几乎颤栗起来,多轻柔、多好看的头巾呀!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头巾呢,而且恰好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多么喜庆,旧历年带这么一条围巾去双合场,会成为多么耀眼的姑娘哟……那晚连娣并没有舍得试戴这条头巾——她当天没有洗过头,而且衣服也不搭配。直到初九前一晚,她才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把它戴在了脖子上,镜子里的连娣美得自己都不认得了:火红的头巾衬着一张瓜子脸上皮肤雪白,头发乌亮。一贯好性子的连娣,也第一次坚决拒绝了妹妹花儿的哭闹,没有把头巾戴在花儿脖子上……

第二章

一次谈心,拉近了民警如简和邱连娣之间的距离。连娣讲到她的高生哥,她的双合场,她的青春岁月里的幸福与美好,她那只健康的眼睛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整个人焕发着青春的光彩,是一个如简不曾认识过的连娣。

此后,民警如简的脑海中时常浮现出一个十七八岁青春明艳的连娣,那是与面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连娣完全不同的一个人。如简想知道在近20年内时间,在连娣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才使得她如此命运多舛。不过,如简明白,这需要耐心,更需要时机。

清明节就在暗波汹涌中缓缓地划过,民警如简暗自松了一口气。

今天,是服刑人员亲情会见日。这是如简走上工作岗位后第一次经历的服刑人员亲情会见日。每个月接见监区都会做周密的安排,分配好每一名民警的岗位和任务,这一次如简的任务是带人,就是跟着孙老师将服刑人员分批从监舍楼带到接见厅去和家人会见。

监区分控室,民警用话筒依次报着服刑人员的名字,被点到名的服刑人员陆续从监舍走出来,排成一队等待去接见厅。列队的人群中,个个脸上洋溢着笑容,不难看出她们发自内心的喜悦。是啊,失去自由的人什么都不怕,但最害怕的是失去亲情,有家人来接见是她们在这个特殊群体里生存的底气。

正在整理的如简无意间有了一个发现,一个人,显然与这喜气洋洋的氛围格格不入,她是谁?如简迟疑了一瞬,走近这个身影,是邱连娣,她神情木然地站在窗前,像一尊雕塑般望着远方。如简默默地回身心中叹道,唉,看来邱连娣的家人今天没有来接见。

随后,从孙老师口中得知的信息令如简吃了一惊,原来,自从邱连娣入狱以来,没有家人来监狱探望过她,没有人给她打过亲情电话,甚至连家信都没有收到一封,她的家人呢?为什么把她遗忘在这里?档案记载在她之前有一段婚姻,她和前夫还育有一双儿女,如今他们都在哪里?

怀着这个疑问,如简想找连娣谈一次心,当两个人面对面坐定,民警如简提出了内心的疑惑,“他还在四川,我和他养了两个娃儿,我18岁就嫁给了他,他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男人,也是我真心实意想过一辈子的男人。”邱连娣声音有些哽咽,眼睛里闪着泪光,停顿片刻,和如简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又迅速挪开望向了窗外,缓缓地开始她的讲述……

初九的双合场拥挤熙攘,和平日里赶场相比是另一种闹忙:卖菜、卖肉、卖土产甚至卖衣服的都不见了踪影,摆摊的一色儿全是各种吃食,一家挨着一家连成了串又跟对面的打上了对台——

左边是豆花饭:今年才打下的新米做成的白米饭配豆花一碗、蘸水一碟,用黄豆芽汤泡的水豆花,滑嫩有清香,普通蘸水不要加钱,里边是酱油、豆豉、姜末、葱花、榨菜,只要加一元钱就可以加一大勺肉沫,吃时,夹一坨颤巍巍的豆花,到蘸水里一蘸,配一勺米饭,稀里呼噜,实在是香得很。

右边是蹄花汤:摊头滚烂着一锅飘着清香的蹄花汤,汤里清清淡淡,只放了白芸豆来配猪蹄,料下得少,吃的是新杀的年猪肉的原味。蹄花汤可以解场上大多数别的吃食的油腻辛辣,很受欢迎。吃汤里的蹄子时也有另配的蘸水。左边是醪糟汤团、抄手、猪儿粑……右边是小面、凉粉、糖葫芦,卖串串的甚至连毛血旺锅都摆了出来。

两侧的吃食摊位犹如两条看不到头尾的长龙蜿蜒着,灶头的烟火味儿和浓烈的朝天椒混合花椒的香气掺和到了一起,直往人的鼻子里钻,鼻子熏得痒痒,肚子里的馋虫也痒痒起来……

金宝闹着吃了好几个摊位,直到肚子实在撑不下,还又要了个糖葫芦拿在手里才作罢。连娣今天心情好,主动给花儿也买了串糖葫芦,三个人嬉笑着一起往耍龙的院坝去。

远远看见人群里出没着一条绚丽又威武的彩龙——绚丽的是龙身上布衣彩画的色彩,威武的是高额短嘴、头角峥嵘的龙头,龙头上还有一双突出来的会动的眼睛,下颌也开合自如,尾巴是鲢鱼尾。

虽然扎得长,由八个人才舞得开,但并不因为长而失了轻灵,今年的彩龙反而舞得格外精彩——龙出洞、龙抢宝、龙砌塔、龙抱柱、黄龙滚……各种高难度动作层出不穷,引得围观的乡亲们不停地轰然喝彩。

舞龙的男娃们一律穿着红绸灯笼裤,上身都只穿着白布小坎,个个身上却都冒着热气,从小坎里露出来的结实的胸肌上也缀着汗珠,这都是周围村子里最精壮的男娃,连娣的脸蛋被头巾染得绯红,发烧似的火烫,眼睛不晓得该往哪里看才好,也不晓得高生哥在不在这条龙里面。

眼看彩龙舞到了连娣和弟妹们面前,一个红通通的绒线球从龙嘴里往连娣的方向扑面扔过来,连娣不提防,嚇了一跳,人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跳,几乎倒在了旁边妹子的身上,顺手却将绒球抄到了手里,远处的人们喝一声彩,周围的人们却发出懊恼的叹息,“多好的彩头,啷个轮不到我了噻”,“妹子人长得水灵,运气也多好噻”……在金宝和花儿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连娣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接了“红”!

意识到接了“红”或者说是高生哥把“红”扔给了自己,连娣的心里涌上来一种奇怪的情绪:一时骄傲——看嘛,这就是十里八村最棒的那个男娃喜欢的女娃;一时又卑微——经不经得起看哟,还是那个点儿都不出色的连娣啊!管它的,今天的连娣应该是经得起的——火红的新头巾配上新絮的团花薄袄,出门前镜子里的连娣是多俊的妹子哟……周围人或艳羡或嫉妒的眼神不停地看过来,她没法再在这儿看下去,带着“红”和弟妹挤出了人群。

金宝、花儿还没有从兴奋的情绪中冷静下来,边走边叽叽喳喳的在连娣耳边吵嚷着。

“三姐,你接了红,今年子要交好运的,是啥子好运呢?”

“三姐接了红,今年子是三姐有好运还是我们家有好运呢?”

“三姐接了红,当然是三姐自己交好运噻,三姐今年子要当新娘子……”

“我不要,不要嘛!就不要三姐当新娘子……”

远处震天的锣鼓轰响、稍远处金钱板儿“嚯啷嚯啷”乱响、耳边是金宝花儿尖起嗓子的吵嚷声……在这片无边的喧闹声里,连娣随着挤挤挨挨的人群漫无目的走着,心里茫然又欢喜:高生哥,那么得行的高生哥,就是连娣一辈子的依靠吗……金宝猛地里拔高了声音喊一声:“车车灯!”往前面就跑,连娣怕他跑丢,拉着花儿跟着跑,原来前面到了“车车灯”表演的场坝。金宝平日里最喜欢耍笑,这会看到抹着白鼻子红眼睛的花脸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再看花脸围着车船扭来扭去调笑坐在里面的幺姑,时而又和船头的艄公打闹上一场,简直是最对他胃口的表演,立即宣称坚决不再走了,三人只好找了一个好位置站定了,等着“车车灯”一架架的从眼前过。今年子的“车车灯”扎得精美,套路更是耍得飞起——“转元宝”、“挽蚂蚱”、“筛莲花”,走位俏皮,唱腔脆亮,围观的乡亲被花脸们的表演逗得一阵阵轰笑——这实在是最适合这个节日的娱乐,劳作了一年的人们,在此刻得到了最舒心的释放,他们肆无忌惮的和着锣鼓笑着、叫着,甚至跟着唱起来:“妹妹生来白如云,想死团团转的年轻人,多少活人想死了,多少死人想还魂……”一边唱闹着,一些年轻男娃就用眼睛在人群里睃巡着年轻俊俏妹子的身影,连娣被看得心慌,这时又有些后悔今天戴这条新头巾又配上新絮的团花薄袄子是不是过于招摇了。

刚过十五,李家高生就跟着请来提亲的媒人上了邱老根的门。邱老根有滋有味的咂吧着烟袋锅,眯眼打量着大桌对面局促不安地坐在媒人身后的高生,心里盘算:除了彩礼薄些,新人单过的院子还没有修完,男娃本人并没什么可挑剔的,看看那肩膀、那手,明明白白是个种庄稼的好手,是正经过日子的好娃,将来能借上这个女婿的力咧……婚事就此定了下来,婚期也定下了,定在九月底秋收之前,要把院修完才好办喜事嘛。

自打定下了这门婚事,连娣的心一忽儿搁在火里,一忽儿又撂进了水里,做活没有了从前的麻利——做着手里的活计,一忽儿发起呆来,呆着呆着又莫名其妙笑出声,连最擅长的红苕饭的火候都掌握不好;一次出去打猪草,走着走着一抬头走到了李家正在修院的宅基地边上,唬了自己一跳,怕修院的人们看见笑话,赶忙车身往回走,心里边想着这个小院真可爱,就要成为她连娣的家了,又个人笑出了声……

有一次连娘都恨骂:“妹子家家,笑得丫叉,个人在那里笑哪样?!魂都被勾起跑咯……”骂到最后又忍不住微笑起来,毕竟是她最疼爱的三妹子,最吃苦耐劳又好脾气的三妹子,从小到大从未对这个家里提过任何要求的三妹子……

广柑收完过了中秋,高生和连娣的婚事终于热烈而又喜庆地办起来了。娘家婆家都近便,“十大碗”的流水席就摆在新房的院里,专门请来的十里八乡最好的大老师在灶前忙得片刻也不得闲:一碗碗扣肉、一盆盆酥肉、一碗碗整蹄髂、一碟碟泡鸡爪、猪舌、猪肚、猪肝冷盘,鸡鸭鱼三样,还有折耳根、排骨汤、猪蹄汤、花生米……成天价盆盆碗碗川流不息,直闹了整整三天,两个姐姐带着全家来帮忙,几十里路远的亲戚们都赶来吃喜酒,院里从早到晚人声鼎沸。

“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娣娘都坐了起来,躺在院门边铺好的躺椅上,接受亲朋好友们的祝福和红包。出门子那天连娣哭得嗓子都哑了,带着亲友们都跟着掉了眼泪——不是不想嫁,也不是舍不得妈,风俗如此,姐姐们出嫁时只掉了几滴眼泪,连声都没出,连娣可不那样,她一向是最要脸面,最在意村里人议论的。

新婚那夜,连娣被罩在一张薄薄的红丝巾下面,独自等待着高生,幸福感觉中有一些对未来不能确切想象的惶惑,甜蜜期待中又有一丝丝的隐忧。

仿佛为了向她证明,幸福从新房的四面八方向她打着招呼:箱子柜子电器上贴满了大红的“囍”字,梁上垂下来的剪花上的纹路是“囍”字,墙上新糊的墙纸上、门上、窗上、枕套上、被子上,全是“囍”字,就连新娘子身上穿的褂子、头上搭着的丝巾上都是“囍”字的图案,喜庆的气氛像是快要从这个小屋里满溢出去。

连娣从丝巾下打量着小屋里红彤彤的一切,满意地叹息一声:连娣的命多好哟,从此后就有了一个属于自己幸福的家了。

夜深了,高生终于被闹喜酒的人放了来,听到他跌着脚踏进屋子,连娣的心跳得厉害,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高生慢慢地朝连娣靠过来,一股混着酒香和烟丝的气味热乎乎地靠过来,连娣的脸火烫,头越发低下些……

“连娣……”

“嗯……”

“连娣……”

“做啥子嘛……”

“你是我高生的老婆了,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玩过家家的时候我已经娶过你一回了……”

“……”

“连娣,我把这个红帕帕帮你掀开要不要得……”

“……要得嘛……先把灯关掉咩……”

“那我看不到你了噻……”

“哪个要你看嘛……”

屋子里静了一会,只有高生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连娣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啪”的一声灯被关掉了,关灯的同时,眼前的红雾消失了,她被高生紧紧地箍进了怀里,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朦胧的光影里她只能看见一双热切地发着亮光的眼睛,高生在她的耳边呢喃着,“我的连娣,心肝儿宝贝,哥哥爱惨你了,让哥跟你生娃儿噻,这一辈子只跟你生娃儿……”窗外似乎有听床的人嬉笑的声音,但那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只有连娣,和她的高生哥……

连娣转年八月间生了女儿小慧。一年后又怀上娃儿了,村里的计生干部盯得紧,硬是把连娣拉去打掉了。小慧快两岁时,高生想儿子想得很,跟连娣商量再有了就躲出去,躲到山里姐姐家,娃儿生了再抱回来,计生计生不让怀孕,娃儿生下来了,难道还真的要了人命不成?反正不能塞回娘肚子里去。

根据既定计划实施,连娣两口子如愿有了儿子狗娃,狗娃快一岁才敢抱回家,计生干部在他家暴跳如雷,第二天送来了罚单,上面写着罚款三万元,这个天文数字让夫妻俩都傻了眼,没钱?拿家里的东西抵,电视机抱走了,洗衣机搬走了,一窝鸡捉走了,刚抓的猪娃也抓走了,还是差得远。

连娣两口子不交罚款,村里就不给娃儿办出生证明,没得出生证明娃儿就办不了户口,不能认字考学,村里不给分田地没有口粮,就成了当地人俗称的“黑户”。儿子是家里的命根子,当了“黑户”以后连媳妇都讨不到。听到这些信息,连娣两口子心里煎熬了,下决定砸锅卖铁也要把罚款缴上。

为了解决狗娃的户口,连娣两口子合计到外地打工。高生跟着同村人去了广东,去之后派人捎来了信,说外边找工作很容易,让连娣把孩子托给老人,也跟村里人一起出去挣点钱。

连娣心里实在舍不下小慧和狗娃,小慧刚四岁,狗娃才两岁,都是正在缠娘的年纪。但她还没有习惯违拗高生的决定,自己的娘拖着常年的病身子撑到了去年就已经没了,连娣只得掉着眼泪把孩子们交给了他们的奶奶——老太太养猪似的养着一大窝孙子孙女们。小慧性子拗,一遍遍地跑回家找妈,又一遍遍地哭喊着被送回奶奶家。

连娣从小没出过门,那天,小慧一手牵着狗娃,一手拽着她的衣角,绊着腿不想她走,小小的人儿一边流着泪,一边唱着妈妈教的歌谣:“爬山豆,藤藤长,爬山爬地去看娘,娘又远,路又长,我走哥哥当门过,哥哥留我到屋坐,泡碗茶,冷冰冰,煮碗面,几根根……哥哥送我十八里,嫂嫂送我出朝门,哥哥问我好久回,石头开花我再回……”唱罢,仰起满是眼泪的小脸问着:“妈妈,是石头开花了,你就回家了吗?”连娣被她引得也是哭了一场又一场,直到一起出门的村里人一遍遍催着要赶不上车了,才狠心把小慧的手从自己的衣角上扯脱,抹着眼泪上了公共汽车,上车后连娣赶忙跑到车后扒着看:小慧抱着狗娃站在汽车带起的尘土里,呆呆的望着车走的方向,小小的身影越来越远……连娣把脸埋到自己的臂弯,无声地痛哭了一场。

第三章

和心上人终成眷属的连娣,儿女双全的连娣,拥有幸福家庭的连娣,本应该过上一帆风顺的生活,可是为了缴纳超生的罚款为儿子落户,连娣两口子背井离乡到异地打工,孩子成为留守儿童,做出这样选择是无奈的。

一天,跟邱连娣同监室的服刑人员向民警如简反映:邱连娣在监组里偷水洗衣服,不只一次两次。民警如简听了心里一沉,如果情况属实的话,按照监区管理规定连娣是要受到处罚的。连娣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监规纪律里明确规定的,任何一个刚入狱的服刑人员都应该知道,为什么连娣明知故犯?如简的心中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无论如何,先要了解真实情况。如简脸色沉静如水地找到邱连娣,问她是不是偷用水?连娣神情惊愕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承认了。经过进一步询问,如简得知连娣偷用水的原因,连娣没有钱买卫生用品,每个月来例假都避免不了弄污裤子,只好趁同监组服刑人员休息之后,偷偷地用水清洗。原来连娣有这样的苦衷,如简的心里不是滋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尴尬地环顾四周,低声让连娣先回监舍。

随后,如简向孙老师及监区领导汇报了这一情况。在监区晨会中,针对连娣违纪这一事件,民警们各抒己见,分别谈了自己的看法,最后会议决定为了不违反监狱管理制度,连娣必须写出书面检查,监区当务之急是解决连娣没有卫生巾用的难题。

按监狱制度规定警官和其他服刑人员都不能给邱连娣卫生巾用,监区的女警们聚在一起商量,毕竟邱连娣还年轻,必须争取赢得连娣家人的帮助,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

但是,自从邱连娣入狱以来,家人就与她断绝了联系,监狱职能科室民警先后与川南县司法局和公安部门取得联系,了解到连娣家中的详细情况:母亲去世,父亲年迈,哥嫂外出打工,前夫已经成家,一双儿女还未成年,虽然找到了邱连娣几位亲属的联系方式,但他们都以经济条件差、或者从未有过来往为由,拒绝为邱连娣提供任何经济上的帮助。

民警如简一次次逐一给邱连娣的家人打电话,反复向他们说明邱连娣面临的困境。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连娣下一个月例假的时间又要到了,如简急得像热锅一样的蚂蚁。如简的执着,终于打动了邱连娣的一位远房表姐,这位表姐表示自己的经济也不宽裕,但是念及姐妹之情,每个月愿意给连娣寄两袋卫生巾。万幸的是卫生巾终于及时寄到了,解决了连娣的燃眉之急,如简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了,长长松了一口气,这个月连娣不用写检查了。

连娣激动地接过卫生巾连声表示感谢,内心的感激有对民警的坚持不懈,有对表姐的不离不弃。如简叮嘱她口让会写字的服刑人员代笔,赶紧给表姐写一封感谢信。于是,在连娣小心翼翼的呵护之下,这份亲情得以延续。此后,每个月都有一包从川南远途寄来的卫生用品送到邱连娣手中,使她摆脱了女人烦心事的难堪窘境。

如简发现了一个细节,当她拆开邮包将卫生巾递给连娣时,连娣的情绪激动,“呜呜”地哭了,泣不成声地说“很感动,我体验到了被尊重的感觉!”“那么你曾经有不被人不尊重吗?”如简问到,“有过,没有被当成人对待,感觉很屈辱。”连娣说着涨红了脸颊,随后便轻声地讲述埋在心底的屈辱……

连娣跟着同乡乘上去上海的火车,火车到达上海火车站,他们又转中巴到工厂,没出过门的年轻人都把脸紧紧地贴在车窗玻璃上,不停地发出惊叹声,然而这国际大都市的繁华与连娣们其实没有任何关系。连娣的工作是把成卷的毛条套到机器的轮轴上,然后跟之前的条子打一个结,等机器前面吐出来的摊薄的毛片盛了满桶,就将桶拖去下个工序,一个人要看至少四台机器。胖墩墩、圆鼓鼓的一卷毛条需要依靠臂力举起来放到机器的轮轴上去,这工作其实并不轻松,但对于自小做惯农活的连娣来说却不算什么,来厂里的第二个月她就转了正,不再拿学徒工资了。

她吃得了苦,手脚特别利落,是他们这批打工者中的佼佼者,收入确实可观,是在家里时不敢想的数字,职工食堂的伙食也比家里好得多。但思念如虫蚁般在连娣的心上咬啮,从前在家里她想念高生,亲一亲搂一搂娃儿们也就过去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里,她孤单得常常在半夜里用满脸的泪水把枕头浸湿,她渐渐失去了笑容,休息时也不愿意跟着同村人一起去外面乱逛——没得什么好看的,都是乱花钱罢了。

每周一次和高生通话和大约一个月左右一次打到村委会跟娃儿们通话成为她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只有在和家人通话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自己做为人的存在——是高生的妻子和爱人,可以诉苦、撒娇、嗔怪,诉说思念,寻求安慰;是娃儿们的妈妈,含着泪嘱咐娃儿们天冷起来了,一定要记得适时添加衣物,狗娃要跟住姐姐,不要个人去河坝边上耍……不管娃儿们听不听得懂,连娣只顾个人絮絮的说着,直到电话卡余额告急。

日子在辛苦的劳作和家人的彼此思念中过得飞快,眼看半年过去了,连娣和高生电话里已经在计划着过年回家时两人分别要怎么走才能一起到家,要买哪些东西带回去给娃儿们吃和玩,需要给家里添置哪些东西……

连娣的心里有了指望,平日里笑容多了,人收拾得更利落,她本来身材就娇小,脸上皮肤又好,再加上工厂里伙食油水大,又没有田里的风吹日晒,这半年她被养得油光水滑,自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比当姑娘的时候还要俊些,工友们更是常常拿她逗趣,说她赛过没结婚的大姑娘。一想到过年回家见到高生,他看到自己这模样会有多惊讶、多喜欢,她走路越发轻快起来,手下的活更麻利,想着多做活多挣钱回去过年给娃儿们花呀!

9月间,厂子里请来了一支外来的工程队,在厂房外接一批活动板房做仓库,人来车往的看起工程不小,需要做一阵子的样子。连娣并不在意这些,除了平时常走的路上被堆起了板材需要绕路,让她感觉少许不便以外,连惹得工友们纷纷投诉的噪音她也不觉得什么,工厂里的机器声还不够吵么,难道还怕多些声音?大城市里本来就没有个安静的时候!

但是,她渐渐地感到了困扰——这个工程队里有一个男人,一个告诉了连娣好几遍他叫刘志强的男人,三番五次的拦住连娣自我介绍,说要跟她“交个朋友”,连娣起初懒得搭腔——“啷个还有这么可笑的男人,和娃儿们的妈交朋友,要做啥子嘛?”一来二去的混熟了脸,看他好像是一个擅长交际的人,跟好几个女工友都有说有笑,有来有往,连娣放松了戒备。

工友们都知道他是浙江农村来的,刘志强也向工友们打听出了连娣是川南人。有次午饭休息时间刘志强来连娣车间聊天时,开玩笑似的跟她说:“你们川南女子长得真嫩,白白净净,你哪里像是娃儿们的妈,看脸你倒还像个小妹子……”连娣脸皮薄开不得玩笑,马上正色走开了,但心里多少有几分开心:三十岁的女人了,还有人这样夸,虚荣心得到了小小的满足。

刘志强在车间里追着她一直道歉,说自己说错了话,犯了天大的错误,必须得请连娣吃饭赔罪才行,连娣当然不会跟他去吃这顿饭,但被他缠磨得受不了,旁边还有工友们当看戏一样看着,只好开口答应他不再生他的气了,让他赶紧走吧!有了连娣这话,刘志强才欢喜地去了,旁边的工友们起哄说:“连娣呀连娣,这个刘志强看起来一副好痴情的样子,有人请吃饭你不想吃下次也不要拒绝噻,喊我们去帮你吃就好了嘛……”

连娣被臊得满脸通红,这一次之后,她心里又警觉了起来——她连娣可不是让人随便讲闲话的女子,而且厂里有同村人在的,万一日后传到高生耳朵里去可就不得了了。此后在厂里远远看见刘志强过来了,她就赶紧折到别的路上去,坚决不再和这个人碰面了。这样的做法虽然很折腾,但看起来确实起到了效果,慢慢地这人很少出现在她身边了,连娣暗自得意,以为自己的办法很高明,麻烦被自己给解决掉了。

11月初的一天,连娣下夜班时发现外面大雨滂沱,她没有带伞,但并不很担心,宿舍距厂区并不很远,而且都是水泥路面,跟山里下起雨的泥泞相比,这点难度根本算不得什么。连娣是吃过苦的农村姑娘,所以她没有等去拿伞的工友,披了件衣服就冲进了雨中……

雨比想象中要大,冲进雨里没多久连娣就有些懊悔,大雨很快淋透了她披着的衣服,心里想着到了宿舍身上的衣服也要被淋透了,明天不晓得会不会感冒……

就快要到宿舍了,有一盏路灯大概是坏了,路上明显暗了一段,连娣在雨里疾走,并不及多想,路边的黑暗里猛地窜出一个黑影,在连娣的一声惊呼中,粗壮的臂膀将她按到在地。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一个勃起硬物顶住了她的下体,另外一只手兴奋地撕扯着她的内衣。她内心充满了恐惧,拼命挣扎着。突然,一记清脆的耳光,打的她眼冒金星,昏死过去……

淡蓝色的夜幕上星辰在闪烁,四周万籁俱寂,连娣被深秋的夜风吹醒,发现自己赤裸着身子,躺在一间未完工的活动板房里,身下是冰冷的水泥地板,衣物凌乱的扔在一旁。她赫然发现,自己身子下面还在流血,下体钻心的痛楚令她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悲愤交加,不禁失声痛哭起来。痛哭了一阵之后,她下意识地摸索着起身,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此地不宜久留,天就要亮了,必须先尽快找件衣服遮体……

几乎是光着身子,她跌跌撞撞地摸回厂区,发现同宿舍的女工还在梦乡。她轻手轻脚摸进门去,小心翼翼地翻出自己的衣物。偷偷溜进职工澡堂时,用水下冲刷着身体,她感觉自己好脏,怎么也洗不干净了。洗着,洗着,连娣哭起来,呜咽着,痛不欲生。她悔,她恨,但她不知道该恨谁,只好恨这座可怕的城市,更恨自己,恨得揪扯自己的头发……她痛哭着,在流水的冲刷下抚摸着身上暴力留下的淤青痕迹,一点点拼凑着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她似乎这才明白,她,邱连娣,就在昨晚,被人强奸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打了个寒战,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努力咬着咯咯作响的牙齿,她蹲下身子抱住了自己——这个一向柔弱的妹子被彻底打垮了……

在村里的时候,连娣听说过几次这种事情,二婶子和六姑们做活的时候偶尔会带着绘声绘色又神秘的表情凑在一起压低了嗓门,说起十里八乡发生的这么两桩事情,被强奸的一个年轻妹子不久就从村里消失了,不晓得去了哪里;另一个妇人却是烈性的,被人发现的第二天就喝了药,送到卫生院也没能救过来……

连娣感到要窒息的恐惧,她来不及擦干身子,胡乱穿上衣服冲回宿舍,抓起电话卡抖着手拨通了高生工厂的电话,然而,这并不是他俩约定的通话时间,她找不到高生,她无路可走,无处倾诉,她只有回到宿舍自己的床上,把床帘拉上,捂在被子里昏天黑地的痛哭着,不知道外面是黑夜还是白天,不知道哭了多少天……

她上不了班了,请了几天病假,身体自那晚之后一直在痛,一直在流血,她不敢去厂医院看病,万一医生问起缘由,她不晓得怎么说,跟来关心她的工友和同村人,她只说自己得了妇科病,不好治的女人病……在约定的时间里高生打来了电话,连娣颤抖着拿起电话,这颤抖慢慢地传到全身,她没有跟高生提起那晚发生的事情,她不晓得怎么开口,她颤抖着,痛哭着,她在电话讲得涕泪交流。

她说她哭是因为生病了不能去上班挣钱了,高生对她不明就里地安慰着她:“病了就歇起,身体好了才好挣钱噻,我们家不是还有你老汉儿挣钱的嘛……”这番安慰显然没有起到作用,连娣哭得无法自已,她挂断了电话,踉跄着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又开始了昏天黑地的哭泣……

她不知道是谁强暴了自己,被人强暴的她由不敢告诉高生,她唯一能够做的,只能是没完没了的哭泣。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那晚出门。如果不出门就不会遇到这样倒霉的事情。哭啊哭,这样哭了几天,连娣绝望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人哭的渐渐麻木了。后来,她哭得少了,长久地坐在床边发呆,不吃不喝,原本的圆润娇艳消失了。

连娣在繁华都市上海过了半年平静的日子,仅有的一次跟工友们去游乐场见世面,跟他们一起坐了一次云霄飞车,下来她就吐了,发誓从今往后绝不再受这种骗,花冤枉钱把自己摇晕。

她现在的感觉就像坐在云霄飞车上往下俯冲,身子疾速向下坠,她惊恐地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下面是万丈深渊,她就要粉身碎骨……她又一次惊醒,全身浸满了冷汗,还好,只是个梦,她最近总做这个梦。

有时她想,也许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也是个梦,这样想的时候她的心情就会好起来,但仿佛是为了提醒她面对事实,身体的疼痛还在继续,流血还在继续,于是她又一次陷入了噩梦中……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几天,连娣准备去上班了,这样请病假待在宿舍里不行,挣不到钱过年怎么回家呢?上了一上午班,当她走到工厂食堂去吃午饭时,刘志强站在食堂门口,嬉皮笑脸地走上来搭讪。

连娣听到刘志强满嘴的污言秽语,才惊恐地得知原来那晚强奸自己的是他。刘志强不慌不忙跟在连娣身后,担心工友看见自己被纠缠,害怕老乡们知道自己被奸污的丑事,连娣慌不择路往厂门外奔去。可是没有奔多远,瘦小的连娣就被刘志强追上,连娣激烈挣扎,终究没能摆脱那双魔掌。连娣在大街上呼喊:“来人啊,救命啊!”,刘志强故作镇定地对路人说,“小夫妻打架,别误会哦!”随后将连娣挟持到一个离厂子很远的小旅馆……

连娣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她悲愤欲绝地发现自己又一次遭受了侵害,床单上一片片血迹,连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这么多的血,她不禁惊慌失措的哭起来,以为自己马上要死掉了。后来才想明白自己生理期到了,想明白之后,心里更加悲愤:这个畜生真不是人,受到如此摧残,不禁悲恸欲绝,放声痛哭……

正在这时,浴室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了,刘志强裹着一条脏兮兮的浴巾,赤裸着上半身,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跨了出来,连娣用被子裹住自己,缩到了床角,缩成一个小团,瞪大着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个人。“哟!你醒了……”刘志强带着戏谑的表情看看连娣,自顾自在床头坐下,拿起床头柜上的烟盒弹出一根,用打火机点着,猛吸一口,吐出个烟圈之后,得意洋洋地望着连娣。连娣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她应该愤怒、尖叫,撕扯这个畜牲……但是,她知道骂解决不了问题,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该怎么办?连娣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第四章

被劫持到旅社的连娣,不幸再次遭受侮辱。身体极度虚弱的她问刘志强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害自己?刘志强信誓旦旦地说:“我,我是因为太爱你喽,男人爱一个女人,最直接的表达方式,就是和她睡觉,哪个想害你嘛!如果你感觉身体不舒服,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治病,治好了就送你回工厂上班!”

将信将疑的连娣躺在小旅馆带着霉味的床板上,呼吸着潮味的刺鼻空气,忍受着身体阵阵痛楚,听着刘志强震耳欲聋的呼噜声,睁着眼想了一宿。蜷缩在冷硬的被子里,天快亮时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就跟着这个男人去治病,她所遭受的一切灾难都是他造成的,他带她去看病是应当的。第二天一早,刘志强把连娣送到工厂门口,让她回宿舍收拾了几件衣物,和班组长请了几天探亲假,随后拖着连娣向长途汽车站赶去。因为不识字,到长途汽车站时,连娣问刘志强这是去哪里的车子,刘志强指着车窗上写着“安徽”的大巴车说是“医院”。连娣上了车发现车上坐的人都背着行李包,感觉不对要下车。刘志强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挤在靠窗的座位,哄她说别急一会儿就到医院。大巴一路上没停疾驰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车子开到了一个县城的车站,刘志强带着连娣下了车说还要转车。于是,连娣被刘志强推拽着上了一辆中巴,一路疾驰,越开人烟越少,一片片庄稼地从眼前掠过。最终中巴在一个村口停下来,刘志强如释重负地说:“到了!”连娣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村子,“这是个村子,也不像个有医院的样子啊!”刘志强撇撇嘴:“这个村里的老中医,最会治妇女病,十里八乡都来找他看,让他把个脉吃几副药,什么病都好了,何必去医院让那些男大夫在身上摸摸掐掐的占便宜!”

下了车的连娣不肯进村,刘志强就招了一辆揽生意的摩托车,将连娣拖了上去。开摩托车的年轻人问刘志强去哪里,刘志强说了一句连娣没有听明白,他们口音相同谈得非常热络。摩托车开到村尾一片破旧的院落,刘志强扯着连娣下了车,付了钱之后,将院门拍打了一阵,没有听到一点动静。刘志强生气地用脚踹开木板门往里走,连娣站在他身后打量着这个“院子”——称它院子实在勉强了,半人高的土围围了一圈,还有好几处坍塌的地方也没有修补过,看不出有没有人在这里住。“进来,傻站着干甚?”感受到连娣打量院子讶异的目光,刘志强讪讪地解释:“好久没回来了,等两天我收拾收拾……”

两人正朝洞开的堂屋门走去,黑乎乎的屋里闪出一个人影挡在连娣面前,是一个身形和刘志强差不多高大的男人,头发胡子都有些花白,乱糟糟地黏在一起,身上穿的衣服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袖口前襟油渍麻花的发着亮,眼睛呆呆地看住连娣。

连娣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刘志强伸手过来把男人推开:“大哥,我回家来了,这是我娶的媳妇,别看了,快去给我们弄点吃的!赶了一天的路,饿了!”说着带着连娣走进堂屋。连娣在刘志强家住了下来,这一次刘志强竟然没有骗人,老中医的医术真的不错,几副药吃过,她的病渐渐好起来,但连娣被新的恐惧攫住了——她发现刘志强从来不给她任何单独出门的机会,如果他有事不能看着连娣,就会请一位他喊四婶的女人来看着她,她竟然失去了自由!

她决定逃走,高生和娃儿们在等她回家过年,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幸好她贴身藏了一点钱还没有被发现。计划好了之后,她在刘志强面前总是装作心情很好,很顺从的样子。几天之后,终于被连娣钻了一个空子,她说去上厕所,看她的人没有跟着,她拼尽全力跑到村口的公路上,恰巧一辆载客的中巴车开了过来,她慌不择路跳上车,这辆长途客车带她离开了村子。

连娣辗转回到了上海的工厂,大部分工友已经回家过年了,她收拾好了行李,去厂里找财务结账。她万万没有想到,刘志强发现她逃走,随后坐车追到上海,守在厂门口等她。尾随跟踪她,并从财务室里把她拖走,一路拖出厂子,一路吼叫连娣是他老婆,想要跟别人跑,他是来把她带回家去的。连娣凄惨地哭喊着向工友和路人呼救:“我不是他老婆,我有我自己的老汉和娃儿,我不能跟他回家,我有我自己的家,救救我吧……”刘志强的身材原本就高大健壮,此时更是像凶神恶煞一般,围观的人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止。就这样连娣又被拖上了大巴,被抓回了刘志强的老家——刘志强是安徽人,连娣是这次跑出来之后才弄明白的,他之前跟别人都说自己是浙江人,看来是安心想干坏事,不然干嘛要从开始就隐瞒自己老家?连娣这一次的逃跑换来了一顿毒打,打得她半个多月起不了床,躺在床上的日子里她渐渐想明白了,单凭自己的力量是跑不回去的,必须得向高生求助,请家里人来救自己。

想明白这些之后,她开始对刘志强曲意逢迎,强撑着身子起来给他做好吃的,讨他欢心,刘志强心情好的时候甚至跟她计划起了过了十五要摆酒席结婚。连娣终于找到机会在集上找人给家里写了信,告诉高生哥自己被困在这里,求他快些来救自己……

信发出去之后,连娣开始了坐立不安的等待,设想着各种高生哥来救自己的场景。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法院请她去出庭宣判离婚的传票,刚过正月十五就寄来了。刘志强暴怒地挥舞着传票,质问她为什么这个东西会寄到这里来,当连娣没闹明白寄来的是什么,就像一棵被雷击倒的小树一样,直直地倒了下去——她掉进了一个梦里,看见高生牵着小慧和狗娃高高兴兴地在前面走,她拼命想要追上他们,但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声嘶力竭地喊他们的名字,他们似乎也听不见她的喊叫,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醒来后的连娣像是变成了木雕泥塑,躺着木木地盯着屋顶,任凭刘志强说什么,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连眼泪都没有了,她的心死了:既然高生已经放弃她了,那不如就这样死了吧!她不吃不喝,保持同样状态这样躺了四天,刘志强有些害怕了,请村里的老中医来家里看她,老中医搭了搭她的脉,说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快三个月了,但是连娣身体太虚弱了,这样下去别说生娃,大人的命很快也要送掉。

连娣听到自己怀孕这个消息依然无动于衷,刘志强却喜出望外,重重酬谢了老中医,请他回去再开几副药给连娣补身子。送老中医出去之后,他回到床边,端详着仍然一动不动的连娣,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床头,声泪俱下:“好连娣!你要相信我真的是太爱你了,过去才做了那么多错事,你肚子里现在怀了我的种,你愿意给我们郑家传宗接代,我发誓今后一定对你们娘俩好。你以前的家回不去了,你生下这个娃娃,不就又有家了吗?”连娣被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触动,眼圈开始泛红,然后她慢慢蜷缩起身子,撕心裂肺地痛哭出声,直哭了很久很久……八月底燠热的天气里,连娣生下一个女娃,小名幺妹。在生产前后的一段日子里,刘志强确实收敛了坏脾气,对她们娘俩相当有耐心,连娣过了一段难得平静的日子,全身心地爱着这个女娃,时时抱在手上,不让她多哭一声。

但“贫贱夫妻百事哀”,家庭开支增大,生活捉襟见肘,两人之间渐生龃龉,刚开始是口角几句,很快刘志强就恢复了他的本性,怪罪连娣没能给他生个儿子,生了“赔钱货”,对连娣大打出手,更令连娣难以忍受的是刘志强的憨子大哥也会来帮忙打她,甚至打得比刘志强还要狠。

有一次她领幺妹在村口的槐树下玩,额头上带着被刘志强打出的新伤口,村里有两个出去上学放假回来的学生问她怎么回事,了解了她的基本情况之后,告诉她应该去派出所报警。报警?!连娣有些懵,“怎么报警?我出不了村子?”“你可以打110,有人接电话,会问你住在哪里?警察就会来解救你。”,望着这两个学生连娣听得似懂非懂。直到某天她又被憨子大哥用棍子在背上狠狠击打,然后赶出家门,她哭着走到镇上的小店里,告诉小店老板自己要报警,老板问清情况,帮她拨了电话,连娣哭着给老板说,自己身上没有带钱。老板同情地告诉她,打吧,打110是免费的。打电话报了警,电话接通时她一边哭一边反复说:“你们是不是警察,快来救救我,我要回家……”110接警员耐心地询问了她的具体住址,然而连娣没敢在那里等警察来,她打完电话就有些害怕了,谢了小店老板之后,赶紧跑回了刘志强家里。

几天后,一个中午,连娣正在院里喂鸡,看见院门口有两个年轻男人在探头探脑地向院里窥视,她刚想开口问他们找谁,其中一个人低声说:“邱连娣,你是邱连娣吧?是你报警要求解救吗?我们是警察,是来解救你的,快跟我们走吧!晚了就走不了了!”连娣心下一片茫然,嘴里嗫嚅着:“我,我是邱连娣,可我跟你们走,我的幺妹怎么办?”年轻警员焦急地跺着脚:“有孩子快点去抱上一起走!”连娣如梦初醒,深一脚浅一脚地扑进屋里,抱起幺妹转身跟着两名警察上了警车。

警车开动了,连娣的心怦怦地跳,“快点,快点开,他们发现了会把我再抓回去打的!”,连娣带着哭腔对警察说,在连娣怀中的幺妹也哇哇哭了起来。警察让连娣别紧张,安抚好孩子。车刚开没多远就不得不停下来,连娣抬头一看哭了。原来,刘志强发现连娣跑了,撺掇村民来拦车,这个村子是刘家村,村民全都姓刘。闻讯赶来的村民聚在村口,拦下了警车,看见车停了,村民围拢上来,将警车团团围住。刘志强和他的憨子大哥很快赶来了,憨子大哥直挺挺地躺在了警车前面的路上,警察和村民对峙许久,眼看天就要黑了,僵持还在继续。在村长的劝说下,刘志强勉强同意连娣可以走,但幺妹必须留下。

在民警的开导下,连娣无奈地痛哭着松开了抱着幺妹的手,坐着警车终于离开了这个曾经做梦都想逃离的地方。在县收容站里,连娣看到的一群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被解救的妇女,从口音判断,她们都是四川拐来的。当遣返安置工作人员说“回川南县的排这儿!”时,妇女们走过去排了一长队,估摸着也有十个,连娣也走过去排在队尾,“亲不亲故乡人”被解救的妇女相互望着,同乡同病相怜的苦楚涌上心头,都呜呜地哭起来,连娣哭得最凶:被解救了,终于可以回家了,但是她心里有一丝担心,中坝村还有属于她的家吗?坐了大巴又转中巴,被解救的妇女到了川南县派出所,派出所安排警车一个个将她们送到村口,连娣家最远被安排在最后送。看着一个个姐妹们都下车回了家,连娣的回家的心情越发急切。警用面包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前进,扬起一人多高的烟尘,司机一边小心避让着路上的大坑,一边看着车前越来越阴郁的天色感叹着:“今晚上怕是要遭一场大雨……”,副驾上坐着一个中年男警,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的山路。

后座坐着一个年轻女警,随着车身上下起伏轻点着头,她身旁一个略显土气的年龄约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连娣,她死死地攥住车窗边的把手,徒劳地固定着身体,眼睛穿过车外弥漫的尘土,紧紧地盯着不断退后的景物,努力试图寻找出熟悉的事物……过去了将近八年,还有什么没有变吗?越近了村子,她越发心神不安起来。

“邱连娣!中坝村马上就要到了,你还认得家吗?”

“我……认得……”她嗫嚅着,声音低下去,混入了汽车行进的噪音中。问话的年轻女警瞥了她一眼,连娣赶忙大声又答道:“我认得,认得……”

是啊!认得的!怎么能认不得呢?!站在熟悉又陌生弥漫着醉人的广柑香气的村口,连娣的眼中不知不觉已经盈满了泪水:这片梦里回来过无数次的土地,承载了记忆中所有明亮日子的土地,生活着几乎全部她最牵挂的人们的土地,历经了多少艰难苦痛,连娣终于回来了啊!我的中坝,我的家……

第五章

连娣迈着凌乱迟疑的脚步,一点点向自家的小院的方向挪着,她想插上翅膀飞回去,她想用最快的速度奔跑回去,但她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攫着,只能一步步凭本能往家的方向挪着……

“爬山豆,藤藤长,爬山爬地去看娘,娘又远,路又长……”“哥,你又唱这个做啥子?点都不好听……”从后面走过来一大一小两个男娃,大的那个肩上背着两个书包,看起像是刚放学,眼瞪瞪的看着他们马上就要进院,连娣再也忍不住,干哑的嗓子挤出奇异的嘶喊:“狗娃!是我的狗娃么……”

两个男娃回身看着她,小的那个对大的说:“狗娃!她是不是在喊你!”大的那个显得有些畏缩,往门口退了退,警惕地问:“你是哪个?”连娣的热泪滚滚而下:“我是你的妈妈哟!狗娃,你是妈妈的儿子,你今年子是不是十岁了,胳膊上是不是有块红色的胎记……”

连娣边说边动情的过去想抱抱狗娃,狗娃一直往后退,退进了院里,被院门绊得摔了一跤,他一骨碌爬起来,像见了鬼似的飞奔进屋,嘴里喊着:“妈妈,院门外来了个疯子乱说话……”小的男娃也跟着他跑进去,嘴里喊着“妈妈呀,疯子呀!”,屋檐下一个又瘦又矮的十多岁小女娃正在用一个大盆洗衣服,被他俩唬得怔住,疑惑地忽闪着大眼睛向院门望……

连娣没有去追狗娃,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小院吸引住了:这是她的小院啊!她和高生哥一块砖一块砖砌起来的鸡窝在院子西角;鸡窝边是她亲手栽下的两棵李子树,鸡肥正好养李子树,看看这两棵树长得多喜人;院东角还是猪圈,两只新抓的小猪在里面撒着欢;猪圈边上还是几条地陇,可以种几陇家里常吃的青菜……

屋檐下的狗窝看来是拆了,好可惜,连娣当年去河边捡了好久的石头砌在狗窝外边,早上太阳照在上面亮晶晶的;屋子换了新的瓦顶,前脸箍了砖,比以前气派得多了……

连娣正在院当中看着小院怔怔出神,忽然感觉裤脚被人抓住,一声凄厉的呼唤震撼耳膜:“妈妈哟!你才是我的亲妈妈!你为啥子要跟爸爸离婚!为啥子不要我们了呀……”回过神来发现瘦弱的女娃已从檐下扑到了她的脚下,死死地抱住她的腿哭喊着,她弯下身子抱住女娃:“小慧啊!妈妈的宝贝小慧!你还认得到妈妈……”母女俩抱头痛哭……

“你是哪个?!”耳边炸响一声断喝,小慧立即收住声抽抽噎噎不敢再大声哭,连娣向堂屋门口望过去——那里暗黄色的珠帘外,站着一个一头红发烫成鸡窝的矮胖女人,穿着城里人时兴过的一身运动服,正用警觉冰冷的眼神死死盯着她:“你是哪个?你找哪个?”连娣嗫嚅:“我……我找李高生……”“他这会不在屋头,你有啥子事情嘛?!”“我……没得啥子事情,我……我想看看……”“看啥子?!你到底是哪个?!”小慧在旁边瘪着嘴抽泣,忽然鼓起了勇气说,“她是我们的亲妈妈,她回来看我们的!”矮胖女人冷笑起来:“亲妈妈?!好,好得很!你等到起,我去喊李高生回来让你们进洞房嘛!”帘子“啪”的一声砸在门框上,女人愤怒的力量几乎要把帘子上串着的珠子拍碎……连娣身上冷得发抖,她站不住了,小慧搬来刚才洗衣服坐的小凳,一定要她坐在檐下,她坐下,拢着小慧的脑袋,两个人的泪又一次无声地汇流在一起……

院门响了,连娣抬起泪眼,看见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表情讪讪地从院门外走了进来,她喊了一声:“高生哥……”混杂着委屈、思念,悲伤的泪水汹涌而来,她说不下去了,高生尴尬地回应着:“连娣,你好着呢,好得很,你坐到起嘛……”一边想往屋里溜,珠帘又是“啪”的一声巨响,矮胖女人叉腰守住了堂屋门口,恶狠狠地吼叫:“李高生,你做啥子!”高生只好站下,手足无措,讷讷道:“我做啥子了嘛……”

“你亲婆娘回来了,你不去洞房还等啥子?”

“说啥子胡话,早就离婚了嘛,你不晓得……”

“我说胡话?!人在院里坐到起,娃娃们找到亲妈妈了嘛,我是多余的人,我马上带明娃回娘家好了嘛!把屋头倒给你们两个狗男女!”

“哪个那样说了嘛?离婚都离了,法律程序都走过了的,你啷个不相信我噻……”

“那你躲起走是啷个意思?你今天必须说清楚!要么留她在屋头嘛,我和明娃马上就走!”

“扑通”一声小慧朝高生跪下,尖声哭喊着:“爸爸吔,我要我们的亲妈妈!要我们的亲妈妈留在屋头,再也不走了!我的爸爸吔,求求你,小慧求求你了……”连娣哭得全身颤抖,跪伏着想去拉小慧,拉不起来,却跟小慧又抱在一处嚎啕起来……

高生朝小慧吼:“小娃儿家不懂事说胡话,婚都离脱了,啷个留她在屋头噻……”吼完不再向她俩多看一眼,拖着暴怒的矮胖女人进了屋关了门,再也没有出来。

院子里只留下了这抱头痛哭的一对母女,两个痛哭一阵,哭累了喃喃地说一阵,互相诉说着离别日子的委屈与无奈,也顾不得对方听不听得懂……矮胖女人吃了高生给做的晚饭,出来到院里喂了几次鸡猪,喊狗娃一起给鸡窝苫上雨蓬……乒乒乓乓干得起劲,有意摆出趾高气扬的女主人姿态,把狗娃使唤得脚不沾地,看都不看连娣一眼。

事实上,连娣早已没有精力去注意矮胖女人的脸色,高生进屋时那“啪”的一声珠帘响,仿佛一声和着闪电的霹雳,将她千疮百孔的心脏击得粉碎,她无法再继续欺骗自己,不得不接受这无法接受的事实——他们离婚了,她的高生哥真的不要她了,又娶了别个女人了,跟别个生娃了……

一道闪电此时划破了黑色的天幕,紧跟着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劈雷,憋了一整天的暴雨在傍黑下来了,豆大的雨点霹雳拍啦地砸在院里的青石板上,也砸在檐下的母女身上。连娣和小慧都已经哭得脱了力,无力地靠在一起,连娣嘶哑着声音对小慧说:“小慧,你乖,去屋头睡觉,不要淋了雨,明天还要上学……”小慧依依不舍的去了,一会儿又拿了一块雨布和自己的小被子来给连娣:“妈妈,你盖到这个,不要淋雨,把这个被子裹起就不冷了……”

连娣催小慧进了屋,低头仔细看清手里这条小被子,原本干涸的泪水又汹涌的来了——是这条被子啊,连娣亲手缝给刚出生的小慧的被子,被头上缝上了连娣最爱的那条红色长头巾,初生的小肉团儿多娇嫩哟,又暖又软的头巾贴着她的脸多舒服……被角上当做拨浪鼓的绒线球颜色已经褪得黯旧,但当年它是多么耀眼夺目的“红”哟……青春岁月里的柔情蜜意猝不及防的向连娣拍击过来,她失去了知觉,进入一个黑洞洞的可怕梦魇里……

连娣醒来时,发现自己搂着小慧的被子在院子里的檐下过了一宿,雨已经停了,天边露出些亮光,被暴雨冲刷过的小院在清晨的微光下显得格外清新可爱,而连娣却要与这美好的一切诀别了:别了,我亲手栽种的李子树;别了,我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的鸡窝;别了,我一根棍一根棍扎出来的猪圈……连娣缓缓起身用手摩挲着这熟悉的一切,痴痴地低声哼唱着:“……哥哥问我好久回,石头开花我再回……”

堂屋门开了,小慧眼睛通红,背着个包包走出来,她走过来抱住连娣哭道:“妈,别唱了!这里容不下你了!我们一起走吧!我要跟着你走,就算要饭也要跟着自己的亲妈妈!”娘俩又是一场抱头痛哭,连娣的鞋子已经湿透,索性就穿上小慧的塑料拖鞋,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滑地离开了小院,向山下走去。连娣先带着小慧来到山下的娘家——现在已经是金宝的家了,爹娘先后都走了,爹走之前挣扎着给金宝娶了一房媳妇,两个年轻人都不是过日子的,这个小院的光景还不如连娣在家的时候了。

弟媳妇杏花刚见面时还不冷不热地应酬了几句,发现她们娘俩确实是没地方去,生怕她们赖下来不走了,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撒起泼来,金宝惹不起也不敢惹她,先是蹲在院门边把头扎在两腿间听着,实在听不得了就溜出门去。

连娣带着小慧收拾了两天院子,这期间村里关于连娣的流言蜚语传开了:说她跟着野男人跑了之后被甩了又想回来,被高生撵了出来……杏花出去听了之后回来变本加厉地做闹,中坝村是容不下她们娘俩了。连娣左思右想,天地之大,她带着孩子能去哪儿呢?只能带着小慧回刘志强家,她想要有个家,高生已经不要她了,刘志强应该会要她的,小慧狗娃这两个孩子已经够可怜了,她回去幺妹至少还能有个完整的家。

连娣想这次回去是死心塌地的跟刘志强过日子,心里不再惦着这边,多忍让他一些,尽量躲着他的憨子大哥,日子大概还是能过的。就这样连娣带着小慧回到了刘志强家,刘志强很高兴地做了一桌菜迎接她们,也表示愿意接受小慧做女儿。

连娣认了命,她只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过一些安稳的日子,好好养大小慧和幺妹。养两个孩子的花销更大,她开始努力在村子里打短工挣钱,希望日子好过一些。刘志强经常因为她心疼小慧而发脾气,她从不分辩,忍让着想让日子能过得下去。一天傍晚,连娣像平常一样打完短工回到家里,没看见小慧,开始她没太在意,以为娃儿出去玩一会就会回来,等做好了饭,天彻底黑下来了,小慧还没回家,她觉得不对了,小慧很懂事,从来不会玩到这时候不回家。

连娣带上手电,去村里挨家挨户地问,没有人见过小慧,连娣慌了神,开始往周边的地垄山包上去找,一边磕磕绊绊地跑着,一边喊着小慧的名字,跑到了半夜,嗓子也喊得嘶哑了,才在后山洼里找到了小慧,她不知道被什么吓坏了,躲在一个小小的土洞里瑟瑟发抖,脸上身上都是伤,衣服也破了。

连娣心疼地抱住她,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连娣只好先把她背回家去,眼看着快到家时,原本在她背上昏昏欲睡的小慧忽然惊叫起来:“我不去那个家!”

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蛮力,拼命挣扎下地要跑,连娣使劲抱住她,无奈只好带着她去敲开了老中医家的门,求老中医帮小慧处理伤口,幸好伤口都不很深,应该不至于留疤。处理完伤口天就快要亮了,连娣精疲力竭地抱着小慧,两个人一起昏睡了过去。

连娣一觉醒来,看见小慧一双晶亮的眸子正定定地望着自己,她心疼地抚摸着小慧脸上的青紫痕迹,轻轻地问她:“你这是啷个搞起成这样的呢?不能跟妈妈说吗?”小慧的大眼睛瞬间盈满了泪水,她一字一句地说:“妈妈,我跟你说,你也没得办法,是憨子大伯伯,他总是欺负我,我都不敢跟你说,只能躲着他。昨天我放学回家遇到他了,他像疯了一样的按住我,啃我咬我,又要扯我的衣服,我好不容易才逃走了,他在后面追我,村里也没得人帮我,我拼了命地往山里头跑,怕他找到我,我才藏在那个洞里的……”

连娣听着,先是愤怒,但很快就无助地陪着女儿哭了起来,“他是个憨子,杀人都不得负责任,有啥子办法嘛……”听妈妈这么说,小慧反倒止住了哭:“妈妈,我问你,你是愿意带我出去要饭,还是愿意接着留在这个家里遭罪?”连娣只是哭,没法回答女儿的问题,她只想有个家,能够委曲求全过一些安稳的日子,养大娃儿们,为什么这么难?!她太累了,失去了挣扎的力气。连娣当天回家收拾好了小慧的行李,给她买了回川南的车票,把她送上车,这一次的离别,母女之间已无话可说。

连娣成了一个极度沉默的妇人,她和刘志强之间绝不再起争执,刘志强说的一切她都照做,即使刘志强用非常难听的话骂她,她也只是垂着头听着。她将身体里所剩无几的热情,全部倾注到了幺妹身上,她努力让她吃饱穿暖,帮她洗澡,给她唱歌。刘志强注意到了连娣的这种变化,她不再是一个容易被引诱走的女人了,她的眼中只有幺妹这个娃儿。

第六章

如简对邱连娣了解越多,疑惑更多:连娣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估计连一只鸡都不敢杀却杀了人,什么原因导致这个看似柔懦的女人痛下杀手,犯下杀人的重罪?她当时为什么会这么做?

谈心室里,连娣的故事讲到这里,竟然奇异地顺畅起来,两个人都不再有任何强烈的情绪,一个冷静地说,一个平静地记录:发生在邱连娣身上的这些事情,单拿出任何一件加在一个人身上,都是难以承受的痛苦,然而痛苦这种情绪,往往最初感受到的时候最敏锐,久了之后,一直在一个高频次反复,反而又失去了感觉,这叫做麻木。是的,讲的人和听的人都渐渐麻木,况且她们都明白离最后的案件真相已经越来越近,离结局也就越来越近了……

连娣是一个贤惠的女人,有了家就为家人和孩子打算,考虑到幺妹长大要读书、要成家,需要一大笔钱,可是在村里每年就是种粮食,除了吃只能卖一点钱,没有钱幺妹一天天长大,怎么办呢?她让刘志强想一想有没有办法能挣到钱。刘志强看到连娣如此地护着孩子,有了孩子也不担心连娣有外心,于是提出外出打工挣钱。外出打工,幺妹怎么办?刘志强说丢给亲戚,才三岁的孩子,连娣不舍得让别人养。再三争执,两人决定带上幺妹。一家三口第二天就坐上车赶到了上海,住进了一家箱包厂里的宿舍。刘志强和连娣都在工厂里找到一份工作,刘志强还凭着他灵活的交际手腕,给他们家在宿舍里争取到一个小单间,他们一家就这样在上海生活起来。

刘志强每天晚饭都要开一瓶啤酒,他的酒量不小,一瓶啤酒对他而言只能算漱口水,他晚上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回家。经过这些年和他共同生活的磨练,连娣已经充分掌握了跟他相处的技巧,能够巧妙地跟他周旋,适时低头示弱,让自己免于被他殴打。

但是幺妹今年四岁多了,娃儿这个岁数总归会调皮一些,刘志强很快就失去了他本来就为数不多的耐心,采取粗暴的管教方式。一个闷热的夏天午后,一家三口的晚饭时间,连娣还在灶头前忙碌,刘志强坐在桌前就着小菜喝他的半瓶啤酒,幺妹感觉爸爸心情不错,就跟他闹了起来,一定要吃爸爸盘子里的小菜,惹毛了刘志强,被刘志强用筷子劈头盖脸地狠抽了一顿,听见幺妹哭喊连娣赶过来时已经晚了,搂着哭得声噎气促的幺妹,看着娃儿满头满脸一道道棱起的血痕,连娣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刘志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刘志强简直被气疯了,这个婆娘怕不是要翻天了吗?还是久了没有修理皮痒痒,竟然敢跟他呛起声来了!他抓起手边一切能用的东西对付连娣——把她踹倒在地,用插头拼命敲她的头,用凳子砸她,用酒瓶砸她,拖着她的脚把整个人在屋里地下拖来拖去……

直到连娣彻底昏死过去,没有了知觉,他自己也累了才停手,犒劳了自己一瓶啤酒,上床忽忽大睡了。一直拼命把自己挤在屋角的幺妹,此时依旧一动也不敢动,直到鼾声响起很久,她才确信危险暂时过去了。她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向躺在地上的妈妈爬过去,可怜的妈妈全身到处都在流血,脸色苍白地躺着一动不动,幺妹用哆哆嗦嗦的小手帮妈妈擦着口鼻处流出来的血,轻轻地在妈妈耳边呼唤:“妈妈,快醒过来吧!爸爸已经不打你了……”

连娣昏过去了很久,午夜才醒过来,感到刺骨的寒意,全身都在痛,她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幺妹趴在她身上睡着了,红肿的小脸上还挂着泪,刘志强在床上扯着鼾睡得很香。她挣扎着起身,咬着牙强撑着把幺妹抱上床盖好被子,一回身,她蓦然看到了刘志强睡着的脸,她先是被这张脸的陌生感觉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她开始认真地端详起眼前这张脸来:就是这个男人,毁掉了她一切的幸福,把她从高生身边抢了过来,抢了她来又不好好地待她,甚至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都那么残忍……

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冷战,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下去了,甚至不敢再待在这个屋子里,再待下去她不知道自己会干什么,也许,会去拿起那把天天都在用的,熟悉的,菜刀……

她夺门而逃,一瘸一拐、漫无目的在街上乱走,上海的夜莫名其妙地热闹,她想从这热闹里逃开去,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没有人会听她倾诉,也没有人需要她——除了幺妹,但她连小小的她也保护不了。整个世界是一团黑色的浓雾,她在这雾里孤独地走着,走着……

路边黑暗里,一个小地摊吸引了她的注意,地摊上放着一个荧光的骷髅头上面打着叉的图标,她认得,那是剧毒标志,在村里的时候农药上都会有这个标志,在这里出现是卖什么呢?她蹲了下去,原来是毒鼠强。她没带钱包出来,但外套的兜里竟然恰好有张揉得皱皱的一元钱,她买了一袋装在兜里。

转身离开走出好远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买了什么,悚然惊得呆住了,立了一会,她把手伸进兜里想把这包毒鼠强抓起来扔掉,但只是把它抓在了手里,心却忽然豁亮了,她向着来路疾走回厂里去,认为自己得到了上天的启示:这一切终将结束……

连娣平静地迎接了这一天的清晨,她收拾了家,洗干净了脸,努力遮掩了脸上昨晚留下的伤口,为刘志强和幺妹精心准备了早餐,仿佛昨晚那一切都没发生过,刘志强却余怒未消,决定不能原谅她们娘俩,按惯例开了一瓶啤酒喝了一半,把剩下的放进冰箱,就摔门出去上班去了。

连娣等幺妹吃完,收拾完桌上的餐具,打发幺妹去门口找小伙伴玩一会,然后把冰箱里那半瓶啤酒取了出来,从外套兜里找出那包毒鼠强,小心翼翼地剪开了口,用近乎虔诚的专注将药粉倒进了啤酒瓶里,确信纸包里没有一星半点的残留后,她才松了口气,把纸包重新包好放回兜里,倒药粉时她感到自己似乎在进行某种仪式,仪式完成之后,她就不再是从前的连娣了,或者说,她又变回从前那个连娣了,那个青春岁月里的无忧无虑的连娣,她的身心都轻快了许多。她迈着久违的轻快步伐,带着幺妹出门上班去了。

看守所里,连娣始终不承认她是预谋投毒杀害刘志强——他们说刘志强没有死,还在抢救。他们问连娣,想过孩子怎么办吗?你做母亲的就没有为孩子考虑过吗?他们会帮孩子尽快找一个妥善的安置处所。

连娣任他们说什么都没有反应,只呆呆的坐着,什么话都不说。直到三天后的早上警方又一次提审连娣时,她忽然泪如雨下,说昨晚梦到刘志强来跟她告别,她骂走了他,但心里明白他是救不活了。审讯她的警官面面相觑——刘志强在前一晚因抢救无效死亡了。

连娣终于承认了往酒瓶里放毒鼠强,但并不承认单纯是想要毒死刘志强,那天晚上一定有一个人会喝掉那半瓶啤酒,如果刘志强没有喝,连娣自己就会把它喝下去,这就是她选择的结局。她以为他们俩总会留下一个人能够照顾幺妹的,她以为只要自己不承认投毒,最终就能够被释放,能够照顾幺妹。

幺妹在厂的每个角落奔跑呼号,寻找着她的爸爸妈妈,小小的幺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无法接受就连平时视她如珍宝的妈妈都离她而去,挣脱了来接她的大人们的束缚,在厂子里疯狂地寻找着,四处呼喊着“妈妈、妈妈……”

第七章

连娣被以故意杀人罪一审判处无期徒刑,移押到上海女子监狱服刑。狱中的她牵挂着幺妹,为这娃儿日夜哭泣,哭瞎了一只眼睛,眼睛残疾了,之后被转到专门收押老弱病残服刑人员的特色监狱服刑,在这里遇到了民警如简和其他同样关心关注她的改造生活的民警们。

一个服刑人员亲情会见日。民警们各司其职,忙碌而专注。如简的任务是跟随孙老师,将服刑人员分批从监舍楼带到接见厅,让她们与家人短暂相聚。

监区分控室民警的声音透过话筒,清晰而有力,一个个名字被依次报出,像是一颗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服刑人员们脸上洋溢着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是对亲情的渴望与珍视。然而,在这喜气洋洋的氛围中,如简却注意到了一个身影——连娣。

连娣站在窗前,神情木然,仿佛一尊雕塑,她的目光望向远方,却似乎穿透了时空,落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这份孤独与失落,如简感同身受,默默地回身。

一天服刑人员向民警如简反映:连娣在监组里偷水洗衣服,不只一次两次。如果情况属实的话,按照监区管理规定连娣是要受到处罚的。连娣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监规纪律里明确规定的,任何一个刚入狱的服刑人员都应该知道,为什么连娣明知故犯?如简的心中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无论如何,先要了解真实情况。如简脸色沉静如水地找到连娣,问她是不是偷用水?连娣神情惊愕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承认了。经过进一步询问,如简得知连娣偷用水的原因,连娣没有钱买卫生用品,每个月来例假都避免不了弄污裤子,只好趁同监组服刑人员休息之后,偷偷地用水清洗。如简尴尬地环顾四周,低声让连娣先回监舍。

随后,如简向孙老师及监区领导汇报了这一情况。在监区晨会中,针对连娣违纪这一事件,民警们各抒己见,分别谈了自己的看法,最后会议决定为了不违反监狱管理制度,连娣必须写出书面检查,监区当务之急是解决连娣没有卫生巾用的难题。按监狱制度规定警官和其他服刑人员都不能给连娣卫生巾用,监区的女警们聚在一起商量,毕竟连娣还年轻,必须争取赢得连娣家人的帮助,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

如简一次次地给连娣的家人打电话,反复向他们说明连娣面临的困境。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连娣下一个月例假的时间又要到了,如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的执着终于打动了连娣的一位远房表姐。卫生巾终于及时寄到了,如简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她拆开邮包,将卫生巾递给连娣。连娣激动地接过卫生巾,眼眶湿润了,声音哽咽。

跟往常一样,是服刑人员打亲情电话的日子,拿着话筒的连娣突然失声惊呼起来,随后就昏倒在地,站在电话机旁的如简连忙扶起她。一个亲情电话,带来了石破天惊的消息,家乡发洪水,幺妹被洪水淹死了。

这对于连娣来说是一个晴天霹雳,她底崩溃了……

如简带她到监狱的心理健康指导中心去进行心理治疗。在心理宣泄室内,连娣在高声叫喊和放声哭泣中宣泄着内心的痛楚。走出宣泄室的连娣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嗓子也有些沙哑,眼神里仍然充满了迷茫与无助。

民警如简与幺妹户籍所在地的公安机关取得联系,对方说因暴雨引起的突发洪水冲走了幺妹,并出具了人口死亡证明。但是连娣始终不肯面对现实,说自己一出狱就要马上去安徽寻找幺妹。

然而,连娣却总是神秘兮兮地对如简说:“她们是不是跟你说,我幺妹死了……我悄悄跟你说,我幺妹根本就没得死,发洪水了,人没得事,我表哥表嫂把她藏起来了,她在等我,等着我回去叫我‘妈妈’,我不会丢下她不管的,我现在是没得办法,等我出去我一定把她找回来……”说着,连娣眼睛里闪烁着一道光,嘴角微微上扬,兀自笑了。

秋天来了,天渐渐地凉了,一天,如简帮服刑人员到储藏室拿御寒的衣服,服刑人员都抱着毛衣和毛裤,邱连娣瑟缩着身子,跟在队伍后面两手空空——难道她连一件御寒的衣服都没有吗?如简不禁心生疑虑。“邱连娣,你怎么不拿件毛衣,天有些凉了,”如简诧异地问道,连娣答非所问地说,她不冷,她有监狱发的棉衣,等几天天冷了就穿棉衣。

怎么办?秋风一天凉似一天,如简的心中越来越焦虑。看到邱连娣没有毛衣穿,同监室其他服刑人员向管教民警提出能否借给她一件穿,但是制度规定,服刑人员之间不能混吃、混穿,这个办法行不通。如简打开自己的衣橱,摩挲着几件毛衣,想送给连娣,可是这也是监狱制度不允许的,这个办法也行不通。还有其他办法吗?监区晨会上,民警如简提出邱连娣目前的困难,监区领导提出联系社会帮教力量对连娣实施帮困,监区其他民警纷纷赞同,一致认为解决邱连娣的御寒问题是眼前的当务之急。

在监区领导的安排下,如简与监狱相关职能科室的民警进行沟通和接洽,职能科室的民警向上级部门汇报了这个情况。两天后,市司法局联系的社会帮教组织来监狱对连娣开展一对一社会帮教活动,帮教志愿者们给连娣带来了问候和关爱,还带了御寒的毛衣毛裤。从帮教志愿者手中接过毛衣,邱连娣的目光中闪烁着泪花,轻声说了一声:“警官,谢谢您!”随即背转身去,她落泪了。毛衣温暖了邱连娣的身体,也融化了她冰封的心。

望着她的笑容,警官如简心里五味杂陈。家对大多数人而言,是一个柔软又温暖的字眼,承载着家人间殷切关爱的情感,散发着家常菜熟悉的香味。而对于邱连娣来说,家更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她实在太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家了,甚至在之后处于人生十字路口时因此丧失了判断力,做出了不明智的选择。“我只有一个家,把孩子们养大。”

“生下了幺妹,为什么始终无法有家的感觉,始终放不下四川的家?”如简问到,“不仅因为四川有我的父母、丈夫和儿女,还因为那个家庭有温暖和爱,刘志强对我只有欺骗和拳脚。”连娣一边思索着一边说,在她的记忆中,人生最美好的记忆都在四川,都在中坝,而最为可怕的梦魇,就是和刘志强的生活。

一天,如简在收集服刑人员周记时,连娣低着头声音低的像蚊子,坑坑巴巴地说家里穷没读过书,不识字没办法写周记。“不识字吃的亏还少吗?”如简立即联系监狱教育科的民警,帮连娣报名参加扫盲班学习。邱连娣虽然心里顾虑自己这个年纪是否学得会,却也每周准时参加培训,坐在课堂上拿着笔认真地听老师讲课。

几个月之后,又是一个周一,当如简将收好的一摞周记本抱到上岗台时,邱连娣捧着手中的周记本,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尊敬的政府警官如简:您好!感谢您对我的关心!”如简眼眶有些湿润了:“你写得真好,继续努力!”邱连娣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捧着邱连娣的周记,如简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是如简走上监管改造岗位批阅得最认真的一本周记。

入狱以来,监狱安排了系列法制教育课程,由法律专业毕业的民警组建的讲师团讲授。参加了学习,谈及自己过去用触犯法律的极端去解决问题的方式,邱连娣叹一口气说:就是不懂法,不晓得运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唉,一步退让,步步退让,最终又选择以暴制暴,才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恶果,“害了自己,也害了死去的人,最主要是害了几个无辜的娃儿”。服刑期间,邱连娣有时间就在监区的流动书屋借书读,她喜欢读法律和家庭生活方面的书籍。从前在外面的生活没有教会她的东西,她想要努力在这里都补上。

作为上海一所特色的功能性监狱,这个监狱立足老、病、残服刑人员生理、心理特点,长期有针对性地开展非学历教育项目,监狱经常组织社会力量为服刑人员教授技能,在实现教育改造罪犯、维护监管改造秩序的同时也满足了刑满释放人员的就业需求,使他们未来走向社会能够拥有足以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长,更好地重新融入社会。

享誉上海、被BBC报道过的“阿大葱油饼”老板“阿大”吴根存首次来到邱连娣服刑的监狱,向服刑人员传授制饼技艺,监狱购置了炕饼的工具,“阿大葱油饼”进了大墙,吴阿大亲自授课吸引了监狱内百余名服刑人员踊跃报名学习。

民警如简帮邱连娣报名参加学习,在“阿大”指点下亲手实验了制饼的全过程:他们揉好一大团面醒好后,先将面团揉成长条,然后揪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剂子,再用力将剂子压扁,在剂子上面抹上一层事先炼好的油酥,撒上一大把切碎的香葱,再加上一块猪油,饼的馅料算是完成了,之后将裹好馅料的面剂子放在煎锅上,用铁盘使劲按压下去成饼状,压制成型的葱油饼瞬间发出吱吱声响,葱花和猪油的香味扑鼻而来。这样做出来的葱油饼外脆里嫩,不会油腻,用明火去掉了浮油,口感香脆不腻。学员中就数连娣学得最快,“阿大”连连称赞,说她“蛮灵的”,邱连娣听了夸奖脸变得绯红……

自此之后每个周三,“阿大”都会来监狱教服刑人员学习做饼,邱连娣也一直勤加练习,她说要感谢‘阿大’老师尽心传授技术,从‘阿大’老师我想到了自己,我也是残疾人,一定要向‘阿大’老师认真学习,争取出狱后尽快用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当她从自己做出的“出师”后第一锅葱油饼里,认真地挑了一只卖相最好的捧到如简面前时,用殷切的目光看着如简,等她品尝,如简接过色泽焦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饼,咬了一口连连点头:“味道真的好!以后等你出去了就做这个卖吧,我一定去捧场……”此时邱连娣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邱连娣在监狱她不仅认真完成了扫盲班的学习,拿到了小学毕业证书,还参加了各类中西面点的制作兴趣班,在改造生活中逐渐找到了自信,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

临释放回归前,当如简和连娣再次谈心时,如简感受到了邱连娣身上明显的变化:她整个人都焕发了活力,略有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发卡细心地夹好,看上去很精神。她们的聊天氛围也变得轻松,说起邱连娣最近取得的进步和发生的变化,两个人都很开心。接着她们还是不可回避的聊到了邱连娣遭受家庭暴力的那段日子,监狱里和连娣一样遭受过家庭暴力的女犯还有很多,她们大多不愿意提起往事。

“你恨他吗?”听到民警如简这样问,连娣沉默了,如简以为自己不会从她那里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良久她却又抬起头,理了一下额发低声说:“他毁了我的一切,连我最后想保护的宝贝都不肯放过,当时是恨极了他。现在,心里没有恨,感觉自己做的不对,毕竟也是一条生命,即使有再大的错,我也没有权利剥夺他的生命。”是的,没有了,人没有了,爱没有了,连恨也都没有了。如果时间能倒流,她说自己不会再做这样的傻事。

尾 声

因为狱内改造表现良好,经过数次减刑的司法奖励,邱连娣刑满释放的日子近了,邱连娣却失眠了,民警如简了解到,邱连娣刑满释放回归社会之后,如何安置户口是她的一块心病——弟弟弟媳对她心存怨恨,早就声明与她划清了界限,不可能接受她落户,与前夫所生的儿子狗娃也早已不认她。

如简又开始一遍遍地给邱连娣的各个亲友打电话,但是没有人愿意接受她落户,可以寄望的只有两个女儿小慧和幺妹。然而,幺妹早在2013年的一场暴雨中垮塌的房屋内失踪,下落不明。

寄养家庭和当地派出所给出的说法一致:幺妹当年被因暴雨引起的突发洪水冲走,压在石板下,人已经没了,但邱连娣自己始终无法相信这个说法,她常说自己一出狱就要马上去安徽寻找幺妹,又说最近经常做一个梦:她刑满释放那天,铁门滑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在监狱外焦急地等待着她……“那一定就是我幺妹,她长大了,自己知道来找妈妈……”邱连娣坚定地这样告诉如简。

和前夫所生的女儿小慧在电话中答应民警如简愿意接受母亲,但随后她又来信说希望邱连娣出狱后不要回川南的家,直接去山城(女儿现住处)投奔她,小慧信中说害怕村里人知道母亲出狱会“说闲话”。

敏感的邱连娣对着女儿这封来信看了许久,几天后她忽然对警官如简说,她希望出狱后能留在上海,哪都不去了,她担心有一个囚徒母亲会影响女儿的生活,在监狱最后的日子里,她又常常一个人在角落里发呆,但每当视线里一出现管教民警,她就会奔过去向她们反复念叨着“求求政府警官,不要通知小慧来接我,她一直都不容易,我不想给她添负担了”。

连娣用了半生的时间努力想要拥有一个稳定、安乐的家,到如今年过五十,却依旧无处为家——她挣扎了八年,也没能回到她中坝村的家里,反而将自己送进监狱,又耗费了十六年的时间终于重获自由,走出了监狱。

如今,她已经放弃了回家的梦想,往后余生,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不想再去打扰亲人平静的生活,只想靠自己的双手,用在监狱里学到的技能,在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找个工作自食其力,平平淡淡地过完余生。

“回家”对于她而言,实在是不可企及的梦想,她不敢再去奢望……余生,她还能否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