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会在我和你爸爸结婚那年的国庆节走丢。那时候你才三岁,跟着我们早起去天安门看升旗。人群推推攘攘,我被人踩掉了鞋子。松开抓住你的手,去整理鞋子。再一低头,你从我身边消失了。我干着急,找到了广播,重复播着你的名字。你的爸爸在一旁不停的安慰我,我只会坐在椅子上,因为为了找你,我们花光了所有的力气,只是瘫坐在椅子上。
一天后,警察立案。你正式的失踪。
2
为了找你,我们寻遍了大江南北。从黑龙江到海南,从西藏到广州。你对我来说,不只是孩子,更是我反抗的证明。
你是我和你爸爸结婚前就生下的。那时你刚刚出生,我的麻药劲还没过,但是你的哭声回响在病房,我能够清楚的听到,甚至是你的心跳,你的呼吸,我都能感知到。
我的家人不得不因为你,取消为我定好的婚事。我的父亲那夜找到我,问我那个穷小子,也是你的爸爸,到底有什么好的。我沉默,没办法回答。
月子还没坐满,家里人就把我当垃圾一样,清扫了出去。
在火车上,我想起家里为我安排的婚事到底有哪一点没有符合我的心意。是因为对方的长相吗?对方有鼻子有眼的,我对长相可从来不挑剔。是因为涵养吗?那人可是和我一样,都是做着教书育人的事业,甚至他教授的,是大学里的学生。年龄,家境,这几项其实都符合我的预期。我在火车快到站的时候,听到一则奶粉广告:真正适合宝宝体质,妈妈们自己选的才放心。
是啊,自己选的,才放心。
3
虽然你是个男孩子,但是我会给你买最新款的娃娃,以及小女孩才喜欢的裙子。你爸爸时常因为这个责怪我:“你这样会导致他性别认知有障碍的。”
我会笑着告诉他,你年纪还小,不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的。你爸爸会顺从我,给你带蝴蝶结之类的玩具。你会拿着这些玩具,笑哈哈的玩一整天。我在阳台打理花草,你要上厕所就会吱呀吱呀的喊叫。我先没明白你的意思,直到把你的排泄物和喊叫声联系到一起,才得出的结论。
但是你走丢了,我再也听不到喊叫的声音。我也开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反复看着你的照片和手机里有关你的视频。后来手机坏了,里面的数据怎么也修复不好。我很窝囊的跟修手机的小哥跪下,告诉他我多少钱都愿意,只要能修好。小哥没有办法,只能答应我他会尽力的。我的泪水和呐喊声在那一刻爆发,手机店里的人上前搀扶我,劝导我说数据丢了还可以重新再记录。
“可我的孩子丢了,这些视频是我最后的念想。”
有人把我在手机店的行为拍成视频传到网上。网上掀起了一大批的寻娃活动,有人联系到我,有人给我捐款,有人提供线索。我也加入了一些寻娃的群聊,他们会时不时的聚会,互相开导对方。
日子就在寻找你的时间里,沸腾了十年。十年间,你的爸爸问过我多次,要不要再给你生个弟弟或者妹妹。我也有过这种想法,但是很快就打消了。我认为我已经亏欠你了十年的时间,如果就用一个新的孩子把这件事翻篇,我是拒绝的。看到我的坚持,你的爸爸也没有放弃过,一直守在我的身边,为我处理生活中零碎的小事。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为我准备一份惊喜,蛋糕,项链,烟花。这些我都记在心里,但是心底的石头,怎么也挪不开,没办法把这些喜悦搬进心里。
4
身边陆陆续续有失踪孩子被寻回的消息。每次去参加寻回的酒席,我都只是表面上很高兴,内心却无比挣扎。
好在,我始终坚信,胜利会降临在我的额头。
“我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按照我发的地址来找我。”你的爸爸特别激动,声音高昂,有些颤抖。他从来都是不悲不喜,说话很平静,今天却一反常态,告诉我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我听着他的声音,心里也兴奋起来。我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吗?我用最快的速度换好鞋,连钥匙也没拿,慌忙出了门。
“通过我们现在的人脸技术,我们对比出了王宕贵现在的样貌。”
我会很激动的上前,扶着警官的胳膊,问然后呢?
“您先别激动,这个人脸只是一个参考,具体的还是要对比身份信息,我们正在核对信息。第一时间喊你们过来,就是为了让你们看一下,这张脸感觉到熟悉与否。”
我看了眼,你完全长变了样。鼻子眼睛变得我不再熟悉,我怀疑警官是不是弄错了。你晒得很黑,鼻头上晕着一点红,但是照片经过处理,很难看出来。你长了雀斑,一点一点的,颜色很深。我开始失落,觉得这并不是你。
后来,经过警察的调查,联系上了你。我会半信半疑的和你见面,抱着失败的态度,做了基因比对。
你背着书包,被一个华贵打扮的妇人带进来家里。妇人很有礼貌和我打了招呼,你却有点羞涩,躲在妇人身后。然后妇人会要你喊你好,我给你和你当时的母亲递来两杯水。妇人接过水,拉着你坐下,直截了当的从包里拿出一大摞钞票:“我知道,你们这些年找孩子辛苦了。基因比对的结果,我和我丈夫先拿到了一份。小光确实是你们的孩子,但是我抚养了他这么久,而且他现在过着优渥的生活,这些你们都没有给过他。我希望我们能通过协商,达成和解……“
“不可能。”
5
官司开庭。你出庭时有些紧张,不自觉地用左手捏右手。但到你发言时,你会很清晰的告诉法官,你可不可以同时拥有养父母和生父母。
法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只告诉你,想听你的真实意愿。你的养母着了急,你肯定是没按照她教你的发言。
看见法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你开始有些紧张,眼泪开始在眼眶打转,左手不停的捏着右手。你还是继续问,为什么不能同时有两家父母,法官很耐心的告诉你,法律没有这样的规定。你的证词,在一审中没有起到很大的作用。因为你只是反复询问,自己能不能有两套父母。一审的结果,是把你判给了我们,理由很简单,你是养父母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
养母把你交给我时,反复跟我强调你芒果过敏,不能吃太辣,因为你有鼻炎;不能长时间吹风扇,你身子弱,受不了;晚上一定要在家里的地板上撒一点花露水,这样你闻着味道才能睡着,这是你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她还嘱咐我很多,我都一一用纸笔记下。走时,她告诉我,你在家里没有受过一点委屈,希望我们能对你好。言辞里透露着祈求,好像她才是你的亲生母亲一样。你会哭着和养父母她们道别。
她们继续上诉,但是无一例外被驳回。
6
为了你不转校,养父母赠送给我们一套房子,就在你学校附近。我和你的生父,会在学校附近找好新的工作。你有时会跟我说,自己有点想妈妈,要我带你去见她,我每次虽然很不情愿,但是都带你去找过她。
你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喊过我妈妈,直到学校需要开家长会,你的养母没有时间,你才来畏手畏脚的找到我,问我能不能替她去开家长会。
什么是替她?我有些恼火,没有表现出来,笑着答应你的请求。家长会上,老师讲着感恩教育,要求你们和家长说一句辛苦了。你凑到我身边,很小声的告诉我,妈妈,你辛苦了。我知道你是迫于形势,才喊的我妈妈。我会摸摸你的脑袋,告诉你不喊我也没关系,我永远是你的亲人。
在一起生活久了,你慢慢和我熟络起来。虽然你还是不肯喊我,我会经常带着你去游乐园,水上乐园,动物园,音乐剧场。你见到了很多你不曾在补习班见到的事物。我也恢复了教师的工作,你上高中时,我也正好可以教你。你放暑假时,我也可以领着你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每到一个地方,我们会帮那些失踪的孩子家属拍一则视频,我们在网上的粉丝越来越多,收益也越来越高。我们把那笔钱全都捐给了寻亲事业,你学会设计网站,帮助那些寻亲家庭。
你上大学,我的丈夫得了肿瘤,你每天都打电话询问他的状况,问爸爸有没有按时吃饭吃药。我告诉你,让你放心。好在肿瘤并不是恶性的,摘除后,你亲自请假回来,给你爸爸买了一大箱车厘子,你知道这是他爱吃的。
看着你们爷俩在病床前有说有笑,我庆幸这一切都是命运编织的一个玩笑,当命运的丝线一针又一针运在破损的旧衣烂麻上,我没有办法从溜走的时光里补偿你,但我愿意在你日后的故事里,继续帮扶你,关照你。你的故事和我的故事相互重合,构成了我们生命的轨迹。当你脱轨时,我会一直等待你的回归,直到我们再次相遇,我还是做火车头,领着你一步一步向前,直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