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的晴朗将严冬时这座村庄所覆的一片冰雪逐渐融化,道路上坚实的冰甲开始破碎,家家户户门前两旁的积雪也日渐消融,暖阳倾洒而下,雪水浸透漫延,使道路又得以清晰地重见天日。
这一日,刚刚上任城南县郊村村支书的崔正峰与村委几人在驱车去往县城的路上,途经邻乡的一个村子,看到一出闹剧——婚礼现场张灯结彩,鞭炮轰鸣,接亲车辆到达了女方家门口,只见女方娘家人挡着婚车,拦着接亲的人,撕扯着嗓子喊:“必须再加三万才能上车!”
与崔正峰一道的村委会计崔进良感慨道:“婚姻现在真是一步一坎。”崔正峰将要下车前去询问,崔进良伸手把他拦住,摇了摇头:“这种事还是别管了,一时纠缠不清,别耽误了我们行程。”
汽车继续向前开去,崔正峰无奈地透过车窗看着这一幕。
随后几天,这件事情经路人发布在网络上,逐渐在网上发酵,铺天盖地的骂声让当地承受了巨大的舆论压力。
县委宣传口领导随即面向全县各主要部门和重点村镇领导召开会议,开门见山地说道:“这一件事想必大家都在网上看到了,给我们地方带来了不小的影响,大家都先说一下,把造成的影响摆在桌面上,我们也便吸取教训,想弥补措施,改变做法。”
招商办领导率先发言:“这件事在网络上风传以来,为我们县吹跑了两个将要落地的新能源企业,当然拒绝的理由也很委婉,说我们民风浮躁,对在我们地方投资的事宜他们再商榷商榷,以免对企业品牌造成不良影响。”说到这时,深深地叹了口气,而后接着说道:“如果这两个项目在我们县落地,能带动多少就业、增长多少税收、科技产业能带动多大进步,想必大家也都明白吧。”
这时网信办主任沉重地抬起头,露出一抹气愤的目光滞留在事件源起的乡村两位书记身上:“漫天的谴责声像冰雹一样地砸下来,简直触目惊心,你们村镇觉得脸上有光吗?滋生出这种歪风邪气,丢的不只是你们村的脸,波及到我们县跟着你们一起丢人。”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舆情发生地的乡、村领导,内心羞愧与窘迫交杂的一团火将脸上的神情照得通红,崔正峰以“池鱼”的姿态不安地坐在座位上,大脑在飞速运转地想着预防这种现象的措施。
会议结束后,崔正峰马上来到了村委会,将这件舆情和刚参加的会议向村委几人讲述了一遍,随后说道:“我们村里一定要杜绝这种情况发生,这种事情怎么杜绝和防范,大家说说意见。”
村委会记崔进良:“我们可以向上级建议制定法规,强力作用地规范这种现象。”
村委委员崔念义:“但是法律制度对于这种现象好像暂时也无法着力,自古道‘皇权不下县’,更不用说我们乡村了,我们基层多半是靠约定俗成的规则治理,人们这种观念不是一天所形成的,早已经根深蒂固,要想根除,谈何容易。”
崔正峰:“这种现象既然是社会肌体的病,那肯定就有相对的药,既然是观念的问题,那就先从改变人们观念着手。”
崔念义:“若只是平淡的口号肯定对这种风气造成不了改变,主要是因为彩礼涉及到钱,甚至于对某些人来说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还需要动员激发起人们底层的观念。”
崔进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短时间敲碎这块冰不太现实,只能循序渐进,先造一栋温室,慢慢地融化,可以先从声造舆论开始做起。”
最终经过三人讨论,决定让村委委员崔念义兼任郊村红白理事会会长一职。
会议结束,天已渐晚,三人走出村委会,走在街头,这时远处一束烟花绽放在夜空,将眼前的一片房屋照得通亮,而后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回响在这片土地的上空,弥漫的烟火气使春节的气息渐渐浓郁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崔正峰与崔念义、崔进良三人便着手开始调查村里人每家每户的收入和各家的生活情况。
在路上崔念义向两人说道:“解决高价彩礼的问题,没办法一步到位,我们需要让人们先习惯一种正确的意识,引人们进入轨道,迈步到一个台阶,而后在这个台阶的基础上再往上走。”
两人听后深深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三人来到郊村最北边的一户人家,走进门去,门内一位老人正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看到三人进来,随即起身相迎。
崔念义:“赵大娘,快过年了,我们两人和崔书记来看看您。”
随后几人进到屋内,坐下唠起了家常。
崔正峰:“怎么没有看到大叔在家。”
赵大娘笑着说道:“这不儿子在外地工作快回家了,你大叔到集市上置办些年货去了。”
崔念义:“儿子快回来了呀,这个小院又到热闹的时候了。”
赵大娘:“是啊,每年就盼着过年这一段时间,他们平时在外地工作忙,只有过年这一段时间才有时间回来。”说完幸福的笑容中夹杂着一丝落寞的神情。
崔正峰:“大娘现在生活上有什么需要我们村委帮助的吗?”
赵大娘听后笑着摆了摆手:“不用麻烦你们年轻人,我家现在还有十几亩地,我和你大叔身体还硬朗,也还照看得过来。”
崔念义笑着说道:“那就好,现在地里每年收成怎么样呀?”
赵大娘:“每亩地的收成一年大概一千多块钱,年景好了的话可能会多收入一点。”
崔进良:“一亩地一千块钱,那十亩地一年就是一万多,这些钱够您二老平时开销了吗。”
赵大娘:“地里的收入就够了我们日常开销,儿子在外地每个月还给我们寄来一千块钱,他们寄来的钱我也只是给他们存着,也用不上,我们平时的生活没有什么问题。”说完爽朗地笑了起来。
走出赵大娘家,三人又来到一户人家门口,这户人家门框上的木门由几块木板歪扭地拼凑而成,每块木板之间都相隔着不小的缝隙,门上对联被风吹的残破不堪,没有了一丝光鲜的色彩。几人在这户人家门口驻足,崔念义指了指这户人家,说道:“这是崔盛的家,他们家挺困难的,他残疾多年,老婆精神也不正常,上一届村支书退之前总算给他们家办下来了五保户。”崔正峰接道:“我们进去看看吧。”随后轻轻推开木门,木门吱呀地打开,听到声响,从门内一瘸一拐地走出一位满面憔悴,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看到几人前来,强挤出一丝笑意:“崔书记,你们来了。”
几人照例寒暄了几句,崔正峰便向崔盛问道:“你们家里现在生计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们村委说。”
崔盛深深地叹了口气:“哎,我们就不跟着添乱了,总是没办法的,听天由命吧。”
崔念义说道:“你不要那么消极,我们几个这次就是来帮你解决问题的。”
崔正峰:“先简单说一下你们家现在什么情况吧。”
崔盛:“现在我们家的情况是这样,我的父亲常年卧床,儿子马上就得张罗着给他成家,三年前我母亲去世那场事,那时的欠账现在还没有还清,我们这种人家,生不起、死不起,崔大哥,这种情况,你说你们能怎么帮?”
崔正峰紧握着他的手说道:“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一定能帮上你。”
就这样,三人走遍了村里的每一户人家。崔念义则把每一家的收入情况记在了本子上,三人回到村委在一起做了盘算。
三人经过几天计算,崔念义先起草了一篇告示,告示中明确了郊村村民红白事操办的标准,包括菜品规格,随礼金额等事宜。
崔进良看完思索着,随后说道:“红白事操办的标准定下了,那彩礼的钱数要不要也明确在告示上?”
崔正峰伸手赶忙打住:“彩礼的钱数先不要制定,等下一步再说,现在只适宜把红白事操办的标准制定好,彩礼的话可以先简单示意一下,简单示意的目的是先小幅度地触动一下现在人数众多男娃家庭人的观念,他们后续是促成这项风气改变的一大力量,不要明确标准是因为如果现在在告示中定下彩礼的钱数,肯定会得到现在要高价彩礼这一部分人群的强烈抵制,我们自然也失去了渗透改变他们这一人群这第一步观念的机会了,所以,路要一步一步走。”崔进良听后认可地点了点头。
最终三人经过几番修订,张贴出一则《郊村移风易俗红白事统一行动告知》——经村委调查,我村现居205户,村民815人。我村每年每户收入70万元2户;收入16万元15户;收入7.6万元左右86户;收入6.3万元左右102户。每家平均收入8.18万元,支出平均5.6万元,积蓄平均2.58万元。
劳动力人群年均收入2.1万元,人均支出1.2万,每年积蓄平均0.9万元。
去年我村葬礼数量14场,平均每场葬礼花费12万元。超出了平均家庭过去近5年积蓄的总额。
从即日起,红白事统一标准规格操办,白事简办,不超3天,使用人员不超15位,宴席不超3桌。
(以下标准,红白喜事规格相同)
席间每桌5-7个菜,价格150-280元,街坊邻居随礼30-60元。告示出台即日起,所有村民红白喜事要均按此告示统一标准操办,由村委、党员带头示范,示范者联动监督。
伴随着《告示》的颁布,“丧事简办,厚养薄葬”、“生前床前一碗饭,胜过死后百桌宴”、“健康爱情,美满婚姻”的标语也经多种形式、多种途径,在每个街道显眼处与人流较多的地方进行张贴公布。
消息一经发布,在村里引起了热烈反响,支持的声音逐渐高涨,缘由此前约定俗成的习俗烘托,亲戚邻里之间,虚荣攀比盛行,收入不平等,而红白礼数则平等,此垒彼攀,人们被这种愈渐偏离的风气裹挟地向前走,慢慢身不由己,这一篇告示仿佛一颗定风珠,鲜明地将人们内心不言明说的想法明示了出来,人们也都便顺风驶船,从而偏离的风气渐渐得以了遏制。
郊村的这一番行径,慢慢地铺展开来,得到了周边几个乡村的效仿,抑制大操大办铺张的风气在多个乡镇引起反响,而后得到了县民政部门的关注,民政部门借着这场“春雨”式的现象,联合文明办在县域内寻找“文明婚姻之风”典型家庭,而后颁布“文明之家”进行大肆表彰。县内媒体顺时推出“撅弃高价彩礼,拥抱健康婚姻”为主题的多种报道和大众喜闻乐见的宣传形式,使人们渐渐吸收了这种积极的观念,逐渐滋养起正向的种子。
五年后。
崔正峰因为这项举措掀起的一场“观念革命”,对社会造成了良好的影响,取得了出色的成绩,因此,受到上级领导的提拔。在去往乡里就职的路上,听到几位老人在路边闲谈:“你听说没,最近有个稀奇事,赵家闺女赵千金,真的是千金难买,给男方要了13万,要了钱之后就跟人家闹退婚,钱还不退,门上被人半夜泼了油漆。”
一妇人:“那是被人泼的油漆啊!那次我路过他们家门口,问老赵婆子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家里现在正装修呢,当时我就心想,装修怎么装成这个样子。”
街边一妇人:“以后我们见到他们绕着他们家人走,省得沾了一身邪气。”
几人应声回答:“就是。”
崔正峰坐在车里,看到这一幕场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与五年前同样的街头场景,但眼前的境况却大相径庭。
而后,崔正峰坐在不停前驶的车子里,回想着这几年的所做所为与所见所感,思忖着,门当户对齐门楣,这些年的所见,在一些具备丰富社会资源的人家,两家结亲,都是相互助力,而资源匮乏的人家,则把可取任何生存资源的契机渗透在每一个可挖掘的事件当中,彩礼自然是其一。想到这时,稍稍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潜意识隐隐想来,人们所形成的这两种极端特质,也许存在于与生俱来的基因成分当中,若是祖辈所生活于生活富足、衣食无忧的处境,印刻在骨子里的道德习俗,便会继承于后世;处在贫瘠之地、天灾横行的境遇,人们必然为了生存,而生出一些卑劣的手段与心态,从而复刻在后代的思维里。两者都会种下这一颗不同大小程度的种子,只是后天着重“栽培”哪一颗,便会恣肆生长哪一颗种子的基因。
车辆继续驶着,崔正峰望向窗外,一幅幅乡野图像从眼前划过,看着田野中辛勤劳作的人们,不由得从内心感触到,自己接下来要推动的或许应是最根本的民生问题,车辆驶过乡间道路,继续向前开去,伴随着和煦春风,崔正峰踏上了新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