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四时

晨钟刚到卯时，我便醒了，想起母亲说过：“人老了，觉轻，天一亮就醒了，醒了就再睡不着”。不过，卯时正是破晓之际，万物初醒，就好像人生初来世上，这个时段就像人生少年时，天真烂漫，只知逐光寻趣，不问岁月深浅。我看向窗外的树，枝桠上坠着的露珠，被第一缕晨光染成了碎银。楼下传来孩童清脆的笑声，是邻家少年踩着露水去晨跑，额前的碎发沾了潮气，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豆沙糕——这光景，像极了人生初至的模样，浑身上下带着未经世事的鲜活。

是的，少年时光，是浸在卯时的清透里的。不必懂“逝者如斯”的怅惘，也不必忧“前路漫漫”的迷茫，眼底的世界是被晨光滤过的，连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是在唱轻快的歌。就像古时的牧童，横坐在牛背上吹着笛，管它山外有多少繁华，只守着眼前的青草、溪流与晚霞；幼时的我，背着书包，课间在走廊上追闹，试卷上的红叉不过是转瞬即忘的小插曲，心里装着的，是放学后的蝈蝈、蚂蚱，是一本没看完的“小画书”，也有对未来模糊却明亮的向往。那是在老师拟订理想作文课里，追逐着光，也活成了光，从不不知岁月会藏多少风雨，只把少年时，活的得像卯时的露珠，晶莹又坦荡。

若卯时是少年，午时便是青年时，午时光景，日头爬至中天，阳光褪去了卯时的柔和，热力鼎盛，如青年意气风发，胸怀壮志勇闯天涯，从无惧前路坎坷，也像极了步入青年时的我，记得28岁那年，初到一个新的重要岗位，领导委以重任，为了不负众望，常常扑在档案室里，熬夜至凌晨两点，档案室里的每一口油井开发资料，我都翻阅数遍，每一口油井维修设计方案，都参考了多组数据，那时，即便持续的熬夜，第二天依旧能精神抖擞，眼神亮得像正午的太阳。32岁那年，也是我事业红火时，我却毅然辞去职务，独自奔赴远方，去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创业，那时，行囊里装着理想，也装着“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勇气。今天，若再问起过往，是什么给了我勇气，我会回答：因为年轻，若人生再来，我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就像古时的学子，背着书箧踏上去京城赶考的路，一路风雨兼程，却从不让风尘遮住眼里的光——青年的时光，本就该如午时的正阳，敢闯、敢拼，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总相信“长风破浪会有时”，把每一次坎坷，都当成让自己更坚韧的磨砺。

只是时光从不会停驻，四时轮转，日头总会西斜，到了酉时，晚霞把天边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酉时暮归，动静相和，如中年历经沧桑，褪去浮躁，以从容心态平衡生活冷暖。我也迈着中年的脚步，踩着暮色归家，急匆匆要忙孩子家人的饭菜，孩子的嬉闹声混着老人的叮嘱声，织成一幅烟火气十足的画。这时候的我们，多半已步入中年，像经历了春华秋实的树木，褪去了枝繁叶茂的张扬，多了几分深根扎土的沉稳。

我的一位朋友，年轻时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为了争一个机会能与对手争得面红耳赤。可前几年见到她，竟判若两人，她也有一间自己的茶室，养了各种绿植，说话时不再抢话，反而更多的是倾听，她说：“每天下班准时回家，静静地洗衣、做饭、收拾卫生，把日常当做一种修行”。她说话也淡淡的，不似以前总要争个高低的样子，她说：“活了快半辈子，才活明白，人到中年，应该把机会让给年轻人，自己在忙乱中守一份岁月安稳，才是真的踏实”。这大抵就是中年时该有的智慧，历经了风雨，看过了起落，终于明白“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再执着于“完美”，而是学会了在冷暖交织中寻求平衡。就像酉时的天，既有落日熔金的绚烂，也有暮色渐浓的沉静，动静相和，才是最妥帖的模样。

当夜色渐深，万籁俱寂，子时便悄然而至。子时的沉静，天地归寂，就如老年时归于安详，将岁月沉淀为淡然，笑看世事起落。当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清辉，案头的一盏小灯还亮着，年过七旬的母亲正戴着老花镜，翻看旧相册。照片里，有她年轻时扎着麻花辫的模样，有中年时抱着孩子的温柔，也有如今鬓边染霜的安详。我凑过去看，她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笑：“这是和你爸订婚后去铜陵照相馆照的相片，那天雨下得好大，我们俩就共撑一把伞，鞋子都湿透了，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说起曾经的苦，她语气里没有半分怨怼，反倒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聊起如今的日子，她满足于每天清晨去湖边散步，满足于午后一杯清茶，满足于傍晚和老邻居在楼下唠嗑。

这便是人生的子时，褪去了所有的喧嚣，归于沉静与淡然。就像寒冬里的梅，不与百花争春，却在风雪中开出自己的风骨；也像古稀的老者，把一生的故事都酿成了酒，不烈，却余味悠长。他们不再追逐外界的繁华，而是懂得与自己的内心相处，任岁月起落，只守着一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安然。

其实，人生四时，就像这十二时辰的轮转，各有各的风景，也各有各的使命。少年的天真、青年的热烈、中年的沉稳、老年的安详，从来没有哪一段更好，也没有哪一段完美无缺。就像卯时会有雾霭，午时会有酷暑，酉时会有暮色，子时会有寒凉，但正是这些不完美，才让每一段时光都显得格外真实。

如今的人们，总在快节奏的生活里行色匆匆，少年时急于长大，青年时急于成功，中年时急于求稳，老年时又总怀念过往。却忘了，就像四季不能跳过秋冬直接回到春夏，人生也无法越过某一段，去追寻所谓的“更好”。与其在焦虑中追赶，不如学着顺应这自然的节律——少年时便尽情逐光，青年时便勇敢闯荡，中年时便从容担当，老年时便安然沉淀。

当我们懂得接纳每一段时光里自己的模样，懂得与每一个阶段的自己相处，便会发现，原来人生最好的状态，不是追逐完美，而是在四时的流转中，守着一份初心，带着一份坦然，与岁月温柔相伴，这便是融入天道的自在，也是人生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