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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兰(阿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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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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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稳

大沪庄的金老头死了。

金老头名叫金把稳。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四大家人都吃了一惊。

大沪庄的老老少少也大吃一惊。

一辈子没有大出息的金老头,活到83岁,没有想到,临了临了,给儿女们留下一个大惊喜,给大沪庄的老老少少留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谈资。不像别的死者,散席化库之后,就没有人再提起。

据说金老头咽气的时候,怎么也闭不上眼,嘴唇抖动着,好像要说什么。大儿子金传根把耳朵凑到老头嘴边,听了好一会也没听出名堂来。还是传根妈了解自己老头,说:你爸说没有凑个整数,还差一百块钱。旁边的大女儿金兰花,一听老子为个一百块钱咽不下气,马上从衣袋里掏一张大红票子,塞到老子手里。老头扭头看看老太婆,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说不出来。眼角流下一行泪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所有人吃惊的事,就是穷了一辈子的金老头,竟然留下了巨额财富:家里带有霉点的现金三万九千九百元,银行各个年份的存单,加起来二十六万。

原来金老头想攒足三十万。其实,他没有想到,算上利息,早就超过了三十万。

从金老头的名字,就能猜想到他一辈子的活法:低调,稳重。和大沪庄祖祖辈辈的农民一样,他勤劳,节俭。要挑金老头的缺点,别人挑不出一点来。但四个儿女,除了大儿子家,另外三个,早就领教了金老头重男轻女的偏心。

农耕时代的大沪庄,生儿子才是头等大事。金老头爹妈给他取这个名字:把稳,就是希望他一步一个脚印,把家族发扬光大。他也没有辜负自己这个名字,成家后,白天地里,夜间床上,辛辛苦苦耕种。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结婚一年后,老婆翟党女终于怀上了。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孩子落地,一看是个丫头,夫妻俩大失所望。党女自己觉得好像犯了错。想起自己小时候也不招爹妈待见,爹妈为了生儿子,给自己取名党女,终于挡住了女娃,后面连着生了四个儿子。现在何不有样学样?把稳夫妻俩商量一下,给这个赔钱货取名兰花。意思是要把后面的女儿拦住,让儿子来投胎。

谁知道这一拦,坏了事。后面七八年,伢花儿也没有一个,党女的肚子竟然没有动静了。把稳的心不把稳了,晚上收工后,在家里端着粥碗,常常嘀咕:“说你公婆娘吧,你又养过一个。说你会生养吧,丫头都会烧夜饭了,这些年一直没有个动静。唉!”

把稳老娘更是没有好脸色:“家门不幸啊!这是遇到单白果身的婆娘了。开枝散叶,别指望了。”什么是单白果身?就是有些女人,一辈子只能生一个孩子,后面就绝育了。虽然没有科学道理,但民间有这种说法。

事情往往让人想不到。已经死了心的老金家,时来运转了。金兰花七岁的时候,党女有喜了。后来一连串生了三个。

大儿子比兰花小八岁,一家人欢天喜地,商量来商量去,取名金传根。过了两年又生了个女儿,名字跟着姐姐排,叫金小花。三个孩子,夫妻俩在农业社里靠做工分养活,觉得吃力了,不能再生了。可是不想要却又来了一个儿子。此时,夫妻俩已经没有了生儿子的快乐,只剩下满心忧愁:怎么喂饱这四张嗷嗷待哺的嘴呢?所以小儿子的名字更马虎了,跟着大儿子后面喊,金小根。

02

金兰花从小要带弟弟妹妹,烧饭洗衣服,喂鸡喂猪,家里的活儿全靠她一个孩子做。看着同龄的孩子纷纷背上书包,走进学校,兰花也跟爸爸妈妈哭闹过。金把稳眼一瞪:丫头家,上什么学!

可是这些话,兰花爸在外人面前,是不会这样说的,特别是开学前后,学校里老师上门动员,让一些家长把适龄女孩送去上学,兰花爸不能让人家说他重男轻女,思想落后。

兰花心心念念要去上学,老子又指望她带弟弟,做家务,不想让她去学校,又不能让别人知道是他不许女儿上学,怎么办?

兰花爸自有主意,一吓二哄。他咬牙切齿地跟兰花说,明天老师来动员,你不要说我不许你去上学。你要说是你自己不想上。说漏了嘴,看我不剥你的皮!

看着女儿眼泪滴滴的,他叹口气,又温言软语起来:我们这样的家庭,哪能一个个都去上学?你去了学校,传根哪个带?你把他带大了,你们一起去上。你听话,过年让你妈妈给你做件新褂子。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想,待传根能上学,兰花都十四五岁了,还能和弟弟一起去上一年级?

第二天老师来动员了。金把稳拿着笤帚假装扫地。其实笤帚是他威胁兰花的,他拿笤帚指着兰花:“老师喊你去上学呢!你自己说唦,明天去不去?”

兰花看着老子手里晃晃的笤帚,声音像蚊子:“我不去……”

“这丫头,怕上学。老师,我天天动员,她就是不肯去学校。”金把稳把笤帚倒过来,右手抓着,把笤帚柄在左手拍打着。

老师不死心,又问兰花,小伙伴们都上学了,家里也没有人陪你玩。还是学校里热闹,可以识字,学知识,玩游戏……

兰花看看老师,再看看老子手上拍打着的笤帚,哇哇大哭起来:“我不去啊,我自己不想去上学呀!……”

老师无可奈何地走了。兰花从此以后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带弟弟,带妹妹,烧饭,喂猪,洗衣服……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等到传根能上一年级,她已经跟着党女下田混工分了。

传根不是读书的料。勉强上到初一,就读不下去了。小花也只上到小学三年级,就接替兰花,在家里做家务。兰花已经出嫁了,就嫁在三里路远的东沪庄。

金把稳为传根费心了,舍不得让他小小年纪就捧牛屁股,想办法给他找师傅,学手艺。师傅找了五六个,手艺学了五六种,没有一个能学出师,牵牵扯扯,混成了一个大小伙子,求媒婆帮忙,说了一门亲事,女方除了彩礼,还要一座新瓦房。

有钱嫁女儿,没钱卖女儿。金把稳把二女儿嫁到西沪庄,得了一笔不小的彩礼钱,再加上当初嫁兰花要的彩礼,和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家私,总算给传根娶了亲。儿媳妇也不负众望,进门一年,就生了个大小伙。金把稳心里高兴:虽说没有皇位要继承,这也是老金家的长房长孙。

后来分田到户了,金家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农忙时节,两个女儿女婿,一喊就来帮忙。传根夫妻俩,难得下田干活。农忙时才帮家里烧烧饭,平时夫妻俩带带孩子,轮换着打打小牌。

没有人注意的小根,一直上学。没想到金家祖坟上这回冒青烟,他一路顺风上到高中,竟然考上了大学。把个金把稳乐得合不拢嘴,也给二儿子砌了个房子,但结婚没有要金把稳为难,他自己在城里找了媳妇,在城里租房住。可惜生了个女儿,金把稳一口气叹到屁眼沟,二房没有指望了。

一个雷,天下响,计划生育成基本国策,只生一个好。兰花和小花,都生的儿子,可是都跟人家姓,没有一个姓金。小根生的倒是姓金,可是丫头片子,落地就是人家的,赔钱货!金把稳把四个子女家盘算一番,更觉得大儿子这个名字取得好,传宗接代就靠传根家了。

03

金把稳有了既定方针,对待四家儿女就有了不同的标准。

有一年春节,小根一家也回来了。初一早上,二媳妇带着孩子来给爷爷奶奶拜年。金把稳给孙女一个红包,两块钱。孙子来拜年,一个红包,二十块钱。偏偏孙子不放心,又把妹妹红包抢过来比,是不是比他多?看到妹妹两块钱,他是二十,才高兴地跑出去玩了。

老二媳妇当场脸就拉下来了。就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哪有这样欺负人的?可人家是有涵养的,没有跟公公婆婆说什么,把女儿的两块钱红包放在桌子上,就拉着孩子走了。

小根听了老婆诉说,心里不服气,去问他老子,为什么这么两样心?

金把稳头一仰,眼睛朝天看:“孙子是共产党,孙女是国民党,不服你也生个儿子!”小根夫妻俩都是吃公家饭的,哪敢违反基本国策,饭碗和金把稳的红包一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小根媳妇第二天就带了女儿回城,以后再也没有回过大沪庄过年。

小根女儿还是姓金的,红包不过两块钱,兰花和小花家儿子都不姓金,红包更要小一点,每个外孙只有一块钱。如果不是父母逼着,两个外孙都不高兴去大沪庄拜年。每当看见邻居家孩子满月、周岁或者十岁剪长毛,人家外婆送给外孙真金白银的礼物,兰花就用老党女的苦情话来给儿子老公解释:我爸爸妈妈能力小,拉扯大我们不容易,他们没有别的本事,靠种死田,种子农药化肥又都那么贵,粮食价钱又低,他们辛辛苦苦,一年到头落不下几个钱。

这些话都是兰花去帮忙干活时,老党女常常跟女儿们念叨的。兰花姐妹俩都相信了。她们从来不计较爸爸妈妈怎么对她们家,买吃的买穿的,农忙时节,不要喊,就去娘家帮忙了。

传根儿子要上学了,夫妻俩去镇上开了个修车铺,一年到头,难得再回大沪庄了。一家人七八亩地,都是把稳老夫妻俩种。农忙时忙不过来,电话一打,两个女儿起早贪黑来帮忙。吃饱了来干活,干饿了自己回家去吃饭。党女带下田一锅粥,只够老两口吃。为什么这样抠?金把稳说,钱是啬出来的,痨病是咳出来的。人没有出息,只能从嘴上省。

其实,何止从嘴上省啊!老俩人从来没有花钱买过一件衣服。都是两个女儿夏天买单衣,冬天买棉衣。小根老婆虽然不再回大沪庄了,但是小根每年都回来看父母几回,来时大包小包,走时必定把身上的私房钱都掏给妈妈,就留个返城的车费。

小根一走,党女就成了运输大队长。小儿子从城里送回来的大包小包,一个不落,都给孙子送去。“我们没病没痛的,要吃这些做什么!”

原来两个女儿过年过节也送吃的,后来发现这些吃的,转了一圈,都到了传根家,就不送了。党女说,你们送这些洋盘点心,我们又不喜欢吃。还不如算成钱,给我们几百块钱,我们想吃什么自己买,这样反而得济。兰花姐妹俩一想,妈妈说得不错。以后四时八节,就都给二三百块钱,也省事爽快。

后来土地流转给种田大户,兰花姐妹俩才解放了,自己不要种田,也不要去帮父母收割栽种,都就近找个厂上班,打工比种田挣钱多。

金老头和老党女,在家里也闲不住。进厂打工没有人敢要他们,只好替种田大户做工,薅薅草,施施肥,浇浇水,一天也挣一百块。两个人一直做到将近八十岁,连种田大户都不敢再用他们了。两个人还是闲不住,把自己和两个儿子家房前屋后的菜园子,盘得像花园。一年四季,应季蔬菜吃不完,两个人就常常弄个三轮车,去镇上卖,顺便带点菜给传根家。孙子大了,马上也要结婚,现在娶媳妇可不比从前,老金家能不能千秋万代,就看孙子能不能说上媳妇。金老头夫妻俩只有一个目标:为孙子攒钱,能省一个是一个,能赚一个是一个。

04

书上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大沪庄老百姓有一个俗语:六十岁不借宿,意思六十岁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翘辫子了。金把稳硬硬朗朗一辈子,83这个坎没有跨得过去。办完了丧事,四个子女都知道了,老子留下来一笔财富:整整三十万块钱。

有好事的邻居就帮老金家兄弟姐妹算账,三十万如果平分,一家七万五。如果不分给姑娘,两个儿子平分,一家就是十五万。这个金老头,日子过得太把稳了,他就是死了,儿女们要念他多少年的好啊!

金老头已经死了,烧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他留下的三十万块钱,是个炸弹。不久的将来,这个炸弹把他四个孩子的兄弟姐妹情谊,炸得灰飞烟灭。这个炸弹,把他唯一不放心的老伴,最后日子的体面,也炸得面目全非。

老党女骤然失去了老伴,精神一下子没了,走路摇摇晃晃,说话哼哼唧唧,眼看着一个人难以独自生活。三十万遗产和老党女的养老,摆在四个子女面前。

传根夫妻俩把老党女弄到他家,一个端茶倒水,一个打骂儿子:这么大的人了,媳妇都说不上 ,这样下去,老金家要断子绝孙了!老党女抱着孙子的胳膊,泪眼婆娑,老金家就指望你了,你找不到老婆,你爷爷在那世里也不得安稳。

小根媳妇和女儿知道了这三十万块钱,都回来奔丧了,母女俩也打起了算盘。二媳妇知道老金家重男轻女,说,没有想到老头老太攒下三十万。这是意外之财,分到几万算几万。女儿说,有一万也是好的,可以换个配置高的电脑。小根胸有成竹,一万肯定有。他不敢说出来 ,这些年,他给妈妈的钱,加起来也有七八万。谁知道两个呆鬼舍不得用,都攒起来了。

两个儿子家在盘算,两个女儿家也没有闲着。小花夫妻俩跑到兰花家里,说起这笔钱,姐妹俩气得心里疼:这三十万,起码有一半是我们姐妹俩的。从分田到户,就是我们去帮他们种帮他们收,在自己家吃饱了去干活,干饿了回自己家吃饭。卖粮的钱没有看见过一分,平常吃的喝的,两个丫头买了送去,一年四季的衣服,两个丫头买了送去。四时八节还要给几百。都以为他们没有钱,舍不得他们老两口,哪知道他们还能余下三十万!

就是不平分,起码给我们一人五万。姐妹俩商量到最后,心里也有了一个杠子。

现在丧事从简,一天烧一个七,等烧完了六七,兄弟姐妹们就要各散各散,这三十万块钱的事,摆到了眼头上。

兄弟姐妹四家人聚到老党女的老房子里。也没有要四个舅舅劈作,也没有要村干部调解。老党女公布了死鬼老头的遗嘱:三十万块钱全部给传根和孙子。两个女儿家一分钱没有,二儿子家也一分钱没有。

兰花姐妹和小根三家人,大失所望。不相信老党女的话。传根拿出一张纸,说是老子的遗嘱,上面有金老头的手印。

兰花说,老头子已经烧掉了,谁知道是哪个的手印?

传根说,老子死了,妈妈还在。让妈妈说,这个遗嘱是不是真的?

小花把老党女从墙角拉到堂屋中间,妈妈,你说个良心话,这三十万是不是我们仨一分没有?

老党女嘴唇直抖,你老子就是这样交代的,老金家的钱,不能分给外姓人。

小根一听,急忙说,我姓金,我女儿也姓金。

孙女是人家的人,你老子特地嘱咐了……

小根看着妈妈把后面的话咽回去,就想起了金老头对他说过的话,孙子是共产党,孙女是国民党。这三十万,怎么能分给国民党呢?说不定这个遗嘱,就是真的。小根就问妈妈,以后你养老看病怎么办?

传根站出来说,一天三顿,我送给妈妈吃,养老没有你们的事。

钱已经到了传根手里,又有老子的遗嘱,铁钩子也别想勾出来一分。兰花姐妹俩憋了一肚子气回去了。小根受着老婆孩子的气,加上自己一肚子气,铁青着脸也回城了。

没有几个月,小根回大沪庄,把自己的老房子卖给了邻居。没有去看妈妈,就走了。

05

老党女开头几天,日子还能过。传根每天从镇上骑电瓶车回来,送饭菜给她吃。没有送到一个月,渐渐嫌烦了,改为一天送一回,吃三顿。再后来,丢下一袋米,说你自己烧自己吃吧。

老党女从此过上了苦日子。以前虽然自己不花钱,但鱼肉蛋奶从来没有缺过。不是兰花买了送来,就是小花买了送来,过不几时,小根回来一买一大堆吃的喝的。自从把这个三十万给了传根家,几个月看不见两个姑娘的影子了。以前喝不了的牛奶,送给孙子,现在想喝一口也没有。小根回来卖房子,空手来看了看,房子卖了,没有说一句话就走了。以前他回城之前,跟妈妈有说不完的话,看看家里差什么,不买全了不放心走,有时候走出门很远了,又转回头,再揣点钱给妈妈。这一次,唉!老头子,你这一死,这三个孩子变了,都不认妈了……自己想买点肉吃,手里又没有钱。老党女肚里饿得嘈人,夜里睡不着觉,就想起了死去的老头,怨恨起三个不孝顺的孩子来。

挨了半年,老党女一个跟头,把腿跌断了。躺在床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传根在家里骂起姐姐和妹妹,以前爸爸妈妈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兰花弄去医院,吃药打针没有要兄弟问过信,她忙不过来还有小花帮忙。现在两个人像商量好了,脚印都不往娘家伸一步。这些黑心肠的丫头!老党女瘫在铺上,一边哼一边说,你打电话给兰花,她来了我就有命了。

传根翻出姐姐的电话号码,打通了,姐夫接的。传根气呼呼地说:兰花死哪去了?妈妈腿子跌断了,她就不问啊?!

姐夫说,你这说的什么话?兰花兰花的,她是你姐姐!她也63了,你开口闭口兰花!还死哪去了!她腰椎压迫神经,自己走路都走不起来,做了手术,在医院里躺着呢!

传根挂了电话。老党女说,怪不得半年没有看见她,原来是不能走路了。你打电话给小花,她才53,身体好,让她弄我去医院。

小花的手机一打就通了。不过她说不在家里,在省城,带孙子。儿子媳妇都要上班,孙子上幼儿园,还要接送。

传根气不打一处来,你就记得孙子!妈妈不要了?

小花说,哥哥哎,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老金家的事,不要再指望我。

传根火上了堂屋,你放的什么屁!哪个丫头不服伺妈妈?

小花一句也不让档,妈妈养老看病有你。当时三十万块钱给你,你当着我们仨的面承诺过。再说,老金家孙子是共产党,我家孙子就不是共产党了?我家孙子不能不带。说完就挂了电话。传根再打,已经关机。

姐姐妹妹指望不上,传根打电话给弟弟,打来打去都是忙音。看着老党女又把床上尿湿了,气急败坏地说,你自己尿湿了自己焐!我一个人不可能弄你去医院,等他们仨回来再说。

老党女家里变得臭气熏天,邻居听见老党女在家里喊:“兰花哎——,小花呀——”听不下去了,有时候东家送一碗粥,西家送一杯茶,都捏着鼻子屏住气。背地里议论纷纷:四个子女,不如无儿无女的五保户。五保户还可以住进养老院,一天三顿有现成饭吃。

知道三十万内情的邻居,从金家的现状,总结出教训:父母的钱,不到最后一刻,不能给孩子。手里没有稻,唤鸡都不灵。如果老党女把三十万攥在自己手里,这会儿还要在家里挨死吗?早弄去医院,把腿子接上了。

也有人说,老夫妻俩死了一个,钱也不能抓在手里,万一哪天突然死了,也是一笔糊涂账,不如趁头脑清爽,分清楚了事。

分清楚是可以的。关键老金家没有分清楚,直接没有分,全给了大儿子家,就因为“皇太子”家有“皇太孙”。哪晓得“皇太后”最后日子过得不如老宫女。

大沪庄人议论纷纷。金家四个子女,都不住在大沪庄,四个人权当不知道。

有一天老党女娘家侄子听到大沪庄一起打工的人说,你姑姑屎尿都拉在床上,一口热水都喝不上。娘家有人,怎么就不问她呢?

党女侄子拉了传根剩下的两个舅舅,去找传根。传根说,这世上哪个有我孝顺!你们去大沪庄访访。这大半年,都是我送给妈妈吃送给妈妈喝,他们仨哪个问过妈妈的信?你不找他们,找我有什么用?

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你应该把他们召集起来,商量出一个办法。两个舅舅说。

我电话打遍了,兰花说她腰椎间盘突出,在医院里住院,小花去儿子家带孙子,小根电话始终打不进。你们说,我有什么办法?

传根说得好像自己很尽职又很委屈。

老党女娘家兄弟和侄子,打电话找了其他三个外甥,果然三个人的说辞,正如传根所说。一句话,当初三十万给了传根,传根承诺了妈妈养老看病。他们仨没有义务管老妈妈。

村委会出面了,把几个人召集起来商量,兰花和小花来了,小根说上班请不动假,两个姐姐同意怎么办,他没有话说。村长让金家三姐弟,把老党女弄去医院治疗。问到哪个出钱,传根说兄弟姐妹四个人,每家先出两千,不够以后再平摊。

兰花说,爸爸留下的三十万,先紧着用。花完了三十万,四个人再平摊。

传根一下子跳起来,手指着姐姐的鼻子:“爸爸的钱就是我的钱,你一个嫁出门的女儿,管娘家什么事?”

“我没有要管,你们喊我来的!”

“爸爸的钱就是你的钱,我们没有跟你争。但是妈妈上医院,你要拿钱出来啊!”老实胆小的小花也忍不住了。

传根老婆气势汹汹从镇上回来,一边跑一边跟看热闹的人声张:农村里的风俗,哪家不是姑娘服伺妈妈?我家这两个次货,眼里没有娘,只盯着娘家的家私!开口三十万,闭口三十万!

来到老党女门口,看见兰花姐妹俩,传根老婆声音软下来:哪儿还有三十万!早被你侄子拿去买了汽车,一分钱也没有给我们剩下!传根老婆压低声音说,老人活得太长,对下人不好。反正她也八十几了,死也死得,不算夭寿。

兰花姐妹俩听了,都怼起传根老婆: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就是存心不替她看病,打定主意把她拖死。你也有父母!你也会老!……

传根老婆哪受过这样的气,一边打电话给她儿子,一边瘫在地上就哭喊起来。她儿子开着三十万的汽车来了,一见妈妈瘫在地上哭,姑姑们在旁边说得义愤填膺,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捡起路边一块砖头,噗噗几下,兰花姐妹俩头破血流……姐妹俩急眼了,侄子舍不得打,都扑向传根老婆,三个女人纠缠在一起。有好事的,电话打到东沪庄和西沪庄,兰花老公和儿子奔来了,小花老公也奔来了,看见兰花和小花血流满面,三个人直奔了传根父子俩……

三家人打成了一团。

老党女腿不能走,耳朵一点也不聋。眼看着儿子和女儿几家人打成一团,自己求生无望,就把灯柜抽屉里,金老头当初生病吃剩下的药,也不管是治什么的,通通找出来,足足有大半碗,就着一碗冷粥,全吞吃了下去。怕自己不得死,菜刀够不到,把粥碗在灯柜上砸了,拿起碗片,在手腕子上划了几个口子,把手放进被子里,软软地睡下了。

等警车鸣着警笛来到大沪庄,老金家的群架还在继续。

邻居一个大妈跑过来喊:别打呀,别打呀!这回好了,这回好了!老党女死啦,老党女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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