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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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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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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金钗记》+王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绛珠泣露,终化春泥护花。——题记

(一) 草木心

暴雨冲刷黔北山间瞬响的石壁时,我总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湿润的岩面上轻轻摇曳。春露顺着岩石的纹理,悄无声息地滋养着我的根须,那刻脑海中便浮现出《本草图经》里写“惟生石上者胜”。

肉质茎泛着蜜蜡光泽,在雾岚里轻轻摇晃,像古人鬓边一支遗然独立的金钗——药材行里有金钗,山货行里有猴头。

山民老周说,我的茎秆像金钗股,是药材行里论两称的宝贝。他布鞋底的腐叶落在我气根上,指尖抚过茎秆时带着粗粝的温柔:“金钗落地生福气,你呀,该去救人的。”

我以为人类的偏爱是宿命般的馈赠,直到那夜月光被白大褂割裂——我不知道,救人的代价,是被连根拔起。

岩隙间的晨露尚未蒸腾,那道声线却先划破了寂静。

“金钗石斛?”气根在声波中应激收缩,如同含羞草触碰后的蜷曲。

“唔,他懂我?!”

“野生种源,濒临灭绝。”

我睁开眼,却只见一双深情的眸,如清泉,如甘露,那一刻,我的心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

叶瓣上的露珠因这震动滑落,恰巧滴在他腕表的玻璃表面。秒针的跳动与叶片间水分的脉动意外合拍,一阵山风适时掠过,叶片轻轻摇曳,掩盖了这微妙的同步。

我偷偷抬眼望向他,却发现他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异样,只是专注地打量着我。我暗自松了口气,又有些许失落,嗔怪他的木讷。

他将我轻轻掘起,动作看似轻柔,却还是扯动了我的根须,我疼得颤抖,也只能默默忍受。

当我与那片熟稔的山林渐行渐远时,青冈树似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低吟。

“人折下,以砂石栽种,或以物盛装挂在屋下,经年不死”。我被置于窗台,他左拿《本草图经》,右持湿度计,暖光映得叶色如蜜。

每逢子夜,他都会掌心焐热镊子,再触碰气根:“野生兰科植物最忌温差。”睫影如蝶,竟比老周的山谣更教人沉醉。

他总爱看书,书中有各种花鸟虫鱼,他竟是对着书来养我的啊。我笑他痴,笑他憨,笑他对着书本调湿度、量光照,我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养。

终于在一个静谧的夜晚,紫斑唇瓣在月光下微微绽放,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他发现我的花朵时,眼中闪过惊喜。

“在他眼中的我,是美的吗?”我在心里暗自思忖。

此后,他来看我的次数愈发频繁。他总是静静地站在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嘴唇不时微微蠕动,似是在低语,又似在沉思。

窗子漫射出一片昏黄的光,略薄的琉璃透了那朦胧的月,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微翘的睫毛在光影中闪烁。

我望着他,心中满是甜蜜,却又带着一丝羞涩,我正值豆蔻,又怎的让他如此瞧?

那夜,我做了个梦。

梦中雾气缭绕,苏然站在我面前,却仿佛隔着一层纱。他的眼神依旧专注,可那专注里藏着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一丝闪烁,一丝犹疑。他伸手触碰我的叶片,指尖却带着陌生的寒意,不再是往日的温柔。

"苏然......"我轻声呼唤,声音却消散在雾气中。

他忽然转身离去,背影决绝,没有回头。我想追上去,却发现自己的根须被无形的锁链束缚,动弹不得。雾气中传来低语,像是山风的呜咽:"他眼中所见,非你所想......"

我猛地惊醒,叶片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窗外,月光依旧皎洁,苏然的身影并未出现。可梦中的寒意却如附骨之疽,久久不散。

"只是个梦罢了......"我安慰自己,努力甩开那无稽的念头。可心底却有一粒种子悄然生根——那是不安的种子,细小却顽固。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棂洒落,苏然如常出现在我面前。他依旧温柔地照料我,可我的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随着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那只是个梦......"我再次告诉自己,可心底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夜幕降临,苏然独自坐在我面前。月光下,他的轮廓依旧让我心动,可我的心却不再如往日般纯粹。我望着他,既渴望他的触碰,又恐惧那触碰背后的真相。

"苏然......"我在心中呼唤,声音颤抖,"你究竟如何看待我?"

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抚过我的叶片,动作依旧温柔。可这一次,我分明感觉到他的指尖带着一丝颤抖——是愧疚?还是兴奋?我分不清,也不敢分清。

那一夜,我再次梦见黔北的山岚。梦中,青冈树低语:"金钗泣露,终化春泥......"醒来时,叶片上挂着露珠,不知是夜露,还是我的泪。

梦境与现实交织,我的心被撕扯成两半——一半仍依赖着他,一半却开始畏惧真相。这份矛盾如毒藤般缠绕着我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新的疼痛。

我知道,或许很快,我就会面对那个我一直逃避的问题:在他眼中,我究竟是一株值得呵护的个体,还是一件有价值的......物品?

那是一个寻常却又不寻常的夜晚,月光如水,透过窗户洒在房里的每一个角落。他如往常一样来到我的面前,但手中多了一份文件,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表,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神秘。

他将文件放在一旁,又开始仔细端详我,眼神中依旧是我熟悉的专注,可我却不经意间瞥见上面的文字 ——“药用成分提取研究”“珍稀植物基因实验样本”。

我的心猛地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仔细辨认那些文字。

“金钗石斛富含多种对人体有益的成分,在医药领域具有巨大的开发价值……”

“此样本为野生金钗石斛,对项目研究至关重要……”

我在一瞬间仿佛恢复了五感,原来每天伴我入睡的,是仪表的“滴滴”声。此刻刺入耳膜的声音仿佛也带着几分戾气,让人心寒得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玻璃上起了薄雾,然而这层薄雾好像起在了我的眼里,看不清眼前的人。除了眼眶的温热,其他的一切仿佛都木讷在空气中。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叶片,口中喃喃自语:“花期稳定,多糖含量也符合预期,这个样本果然很有价值。”

我的心在颤抖,每一滴露珠滑过紫斑唇瓣,都像是刀割般疼痛。我试图用气根抓住培养皿的边缘,却只是无力地摆动,每一次挣扎都像是对自己的嘲笑。

眼前无尽的是黑暗、斑驳、单调。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那些温暖的阳光、适宜的湿度,竟真不是他对我的偏爱吗?

“为何?为何是我?”我在心中呐喊,却无人回应。我闭上眼睛,不愿再看他那冷漠而专注的眼神,不愿再听那测量仪器冷酷的“滴滴”声。

病历本上的“林小满”那三个字洇开时,我终于读懂他眼中的光:初遇时如清泉,渐次成灼砂,如今是利刃。

冰冷的“滴滴”声成了我世界唯一的背景音,每一次都像在丈量我剩余的生命。窗外的月光曾经是温柔的纱,如今却像探照灯,无情地照亮我这具即将被榨干的躯壳。

我的意识在剧痛和冰冷的绝望中浮沉。根须传来的不再是滋养的土壤气息,而是营养液那虚伪的甜腥。我恨他,恨他温柔的假象,恨他专注眼神下掩藏的冷酷算计。

可为什么……当他的影子落在培养箱上,当那修长的手指隔着冰冷的玻璃,无意识地、近乎习惯性地沿着我茎秆的轮廓虚虚划过——一股无法言喻的战栗从最深处的气根直冲叶尖。

像迷失在沙漠的旅人本能地寻找绿洲,那是刻入骨髓的记忆,是他无数个深夜用掌心暖热的镊子、用专注如星的目光、用低沉的读书声一点点浇灌出的……依赖?亦或是更深沉、更无法启齿的东西?

那指尖隔着玻璃的触感,是虚幻的,却点燃了真实的渴望。渴望那曾让我沉醉的温暖,渴望那曾被误读的专注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哪怕只是片刻的错觉。这渴望如此强烈,如此卑贱,像藤蔓缠绕着心脏,勒得我窒息,却又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甜蜜。

一个更疯狂、更卑微的念头悄然滋生:如果……如果我的时间真的所剩无几……如果这具残躯注定要化为数据……那么,至少在彻底消失前,让我再感受一次那虚假的、却曾让我心安的温柔。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代价是更深的地狱——

一周后,实验室里蓝光幽微。苏然的身影在昏黄与幽蓝交织的光影中显得格外落寞,他脚步踉跄着走近,身上的酒气与白大褂上的咖啡渍,都透着股凌乱与疲惫。

袖口被随意挽起,指尖无意识摩我的叶片,他把额头抵在培养箱的玻璃上,声音低得近乎呢喃:“怎么办……时间不多了。” 像是对我发出的无声的叹息。

酒精混着体温蒸腾,他的手突然探入培养箱,掌心贴住我的茎秆。滚烫,战栗,气根缠绕他的指节,仿佛在寻求一丝慰藉,紫斑渗出蜜液。

他呼吸骤重,喉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叹息,那声音包含了太多情感——痛苦、挣扎、不甘……另一只手震颤着扯松领带,仿佛要挣脱某种束缚,又无处可逃。

“苏然!”小陈的惊呼打断了一切。

一切肆意都戛然而止。

他猛地抽回手,玻璃罩“哐当”合上。黑暗中,我蜷缩着发烫的叶片,听见他慌乱的心跳震碎月光。

随着研究的深入,我的身体状况逐渐恶化,生命力一点点流逝。“药用成分提取进度98%。“仪器冰冷地播报着。

小陈面色沉重:“金钗石斛生长期仅120-150天,自然繁殖率不足5%。如果金钗石斛人工组培体系能够优化成功,就能提升石斛存活率啊!再这样下去,我们真的要失去它们了!”

助理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刺进了我的心底。“我的族人……”

他剪下一片叶,汁液溅上他苍白的唇。我疼得痉挛,气根却仍眷恋地勾住他袖扣。

小陈转身离去的几刻钟之后,他伏在实验台沉睡了,睫毛投下脆弱的阴影。他的胸膛在月光下起伏,成了我新的青冈石。每一道肋骨沟壑都是可供寄生的峭壁,每一次血脉的搏动都似山岩渗出的石髓。

气根循着体温游走,我本能地攀附他突起的锁骨,茎尖挑开第三颗纽扣时,衬衫下露出淡褐色的旧疤。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想在最后的时光里尽可能的靠近他。他梦中闷哼一声,我立即收紧藤蔓稳住身形。

“你是,我的山。”我看着他,那个曾给予我温暖与关怀的人,如今却要将我推向死亡的深渊的人。

“不要,我不想就这样!”我挣扎着,用我的叶片感受空气中的微妙变化,每一次触碰都像是与世界的最后一次对话。叶片轻轻颤抖,捕捉空气中每一丝微弱的气流。

我在心中嘶吼,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根须直冲叶尖。我发现,即便身陷囹圄,那份源自血脉深处的共鸣,让我与自然的联系从未断绝。

“不要……至少不是这样的结局!”气根剧烈痉挛,培养液泛起细密的泡沫,那是青冈树的根系在百里之外与我共鸣。

刹那间,玻璃壁上凝出霜花。我调动全部生命力,让气根猛然暴长,如翡翠色的血管般爬满整个培养箱。

我感受到他的指尖好像触碰到我正在瓦解的茎秆,那么轻,那么烫,像当年山雾里第一缕晨光。

我的气根开始自溶,像春雪消融般化作碧色黏液。这过程比被提取汁液痛苦百倍,但至少是自我选择。最后一刻,我用尽力气将一枚种子弹向通风口——那是我偷偷孕育的,带着黔北山岚记忆的种子。

“你还能再见到我吗?”我的声音像山风掠过石斛丛。

“我想和你去看黔北的雾岚,想听你读的不是《本草图谱》,而是《诗经》里的‘既见君子’,而到那时,你是否愿意……”。

月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恒温箱退潮,我的汁液在月光下蒸发成苍白的蒸汽。此刻才懂,朝生暮死的蜉蝣望向落日时,是怎样的心情。

“用我的命换你的答案吧。”我贴近他耳边轻叹,“记得要把我的族人种回月光照得到的地方。”

意识逐渐消散,我发狠咬破舌尖——“至少留给你一场关于山岚的梦……”蜜色的汁液滴在他唇缝,顷刻被体温蒸腾成淡金雾气。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身体沉重到无法睁开双眼,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千万株金钗石斛在雨中摇曳,它们的茎秆穿透混凝土,攀上实验室的窗棂。

“金钗落地生福……”我在心中默念着这句古老的山谣。是啊,我将化作春风、化作细雨、化作千万株金钗石斛,悬于人间枝头,继续守护着这片我深爱的土地与族人。

原来,这就是我的宿命。

(二) 医者吟

七岁那年的寒露,苏然蜷缩在滇南老屋的竹榻上。高烧蚕食着他的意识,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像母亲的呜咽。熬的石斛汤在瓷碗里凉了又热,他却连吞咽的力气都被抽干。

午夜,他恍惚感觉自己置身于山林之间。竹榻化作泥土,被褥变成青冈树的根须。山林的清凉冲刷掉身上的阵阵抽痛,滚烫的体温终于在这一刻倾泄。

眩晕间睁开双眼,雾岚深处立着个绛衣少女,鬓角斜插一支蜜蜡色的钗,叶脉状青纹自指尖蔓至脖颈。她俯身时,发间松脂香混着血腥气:“小孩,你的命灯要灭了。”

“我不想死……”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气音。

“那就记住这味道。”她轻轻举起右手,掌心向上,手指弯曲成花瓣状,在他的头顶轻点,掐下一片紫斑唇瓣塞进他齿间。苦涩的汁液炸开,竟将高烧的灼痛浇成一片清凉。

晨光刺破窗纸时,母亲发现他手心里攥着一片枯槁石斛叶——正是昨日扔进药渣桶的残瓣。

深山之中,雾岚仿若轻纱,二十年时光于山谷间悠悠飘荡。苏然身着素色衣衫,背负行囊,踏入这片神秘之境。

他的目光如炬,在山林间急切探寻,脚下的登山靴沉稳而轻盈,生怕惊扰这片宁静天地。攀至一处石崖,他的脚步骤然停住,目光瞬间被吸引。

只见那金钗石斛,肉质茎泛着蜜蜡般的光泽,七片叶子小心托着紫斑唇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宛如仙子遗落人间。

“金钗石斛!” 他不禁脱口而出,声音中满是惊喜与激动,眼神中闪烁的光芒,恰似久旱逢甘霖的旅人。

他缓缓伸出手,那双手虽因常年实验略显粗糙,此刻却无比轻柔。指尖触碰到气根的瞬间,他微微一颤,那是对未知科学领域的虔诚。

“野生种源濒临灭绝,此样本至少十年生,定要深入研究。” 他低声呢喃,话语间满是坚定。

实验室中,LED 灯散发着清冷的光,仿若寒夜孤星。苏然像往常一样操作,但动作似乎比标准流程慢了半拍。当他用镊子轻轻拨开一片略显萎蔫的叶子查看气根时,指尖停顿了一下。

他注意到叶片不自然的卷曲或颜色的黯淡,眉头下意识地蹙起。脑子一闪而过的、类似看到生命体不适时的本能忧虑。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片叶子,随即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

他转头看向旁边实验台上林小满最新的病历报告,再看看培养箱中日益憔悴的石斛。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压上心头。他低声对着石斛,更像是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为了小满,也为了……找到不伤害你的方法。” 语气中第一次流露出不确定和隐约的歉意。

“多糖含量较野生样本低 21%,石斛碱结构亦有异常……” 他一边记录数据,一边低声分析。实验中遇到的重重难题,并未让他有丝毫退缩之意,反而如熊熊烈火,点燃了他内心的斗志。

旁边的实验员小陈嘀咕:”人工组培就是不行,不如去山里再找找......”

“够了!”苏然摔下镊子,不锈钢台面发出刺耳的响。他眼角跳着青筋,鬓角已然有了白发,就像青冈树会被虫蛀出空洞。

当所有人离开,冷藏柜里传来叹息——那是被制成标本的百年老石斛,它的茎秆脆如枯叶,却仍保持着金钗的弧度。

“宋时的大夫会用我们熬膏,”它的声音像风干的树皮,“那时人们知道,药草要连着山气才灵。”叹息过后,只剩仪器运转的细微声响。

黔北之旅对苏然来说意义非凡,他深入山林,与金钗石斛相伴相随。他观察其生长习性,记录它的生命历程。他仿佛与这株植物建立了一种奇妙的联系,一种超越言语与形态的心灵契合,甚至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但研究的艰难程度远超想象,实验资源的短缺、研究进度的缓慢,如同沉重的枷锁,让他倍感压力。

指节叩击桌面的节奏忽然乱了。苏然脑海中不断浮现金钗石斛在深山的模样,——那株石斛曾用气根缠住他的手指,那么柔弱,那么娇嫩。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繁星闪烁,喉间烧灼的焦苦挥之不去,只得踉跄着撞开实验室的门。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恒温箱蓝光幽微,石斛的紫斑唇瓣在暗处泛着蜜蜡光泽。

小陈的声音混在仪器的滴答声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自然繁殖率不足5%,再这样下去……‘’一串串指标早已搅成一团泥沼。他只觉得累,累得连呼吸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剂出来的。

“苏然,你听到我说的吗?如果组培体系优化成功,至少能保住……‘’

“小陈,我累了,想在这里休息一会。”

小陈早已发觉苏然今天状态不对,便应声离去。

困意如藤蔓绞住神经,他伏在实验台沉入梦境。玻璃壁忽的渗出薄雾,雾中有人赤足踏霜华而来,鬓角蜜蜡钗随步轻晃,紫斑唇瓣竟比初见时枯槁三分。

"姐姐!"他脱口而出自己都陌生的称谓。

少女回首,遍地目之所及凝着细碎冰晶,唇间呼出的白气漫成黔南旧雨。

满地霜纹突然化作书本残页,她每退一步,字迹便洇开一团墨色露珠。苏然伸手欲抓,指尖却穿过她半透明的腕——那腕上翡翠藤蔓剥落,如春羽凋零。

"别走!我一直在寻你!"

少女忽如褪色古画般虚浮起来,蜜蜡钗坠地碎成齑粉。她俯身拾取时,苏然才惊觉她足底蜿蜒的并非霜华,而是培养液漫出的碧色荧光。

"金钗泣露成双死。"她捻起粉末轻吹,齑粉化作萤火虫穿透他掌心。

培养液泛起细密的泡沫,蜜色汁液从她破碎的唇瓣滴落,坠入他唇缝的刹那——苏然猛然睁大双眼。

那不是实验室的消毒水味,而是滇南老屋潮湿的霉气。七岁的高烧裹挟着记忆汹涌而来:竹榻在眩晕中扭曲成青冈树的根系,绛衣少女俯身时,发间松脂香混着血腥气。

"小孩,你的命灯要灭了。"她掐下紫斑唇瓣塞进他齿间,苦涩炸裂成清凉。

此刻的实验室与二十年前的雨夜重叠,他忽然看清了——少女锁骨处的月牙形疤痕,与眼前石斛气根扎入的旧疤,分毫不差。

"是你......"他颤抖着伸手,指尖轻触石斛的枝叶。"当年救我的,是你?"

蓝光映照下,他看见——金钗石斛的茎秆从中断裂,断面整齐如刀割。蜜蜡色的汁液从伤口喷溅,在玻璃上凝成放射状的血丝。七片叶子全部向内蜷曲,叶尖刺入自身的气根,像一场精密的自我绞杀。最触目惊心的是紫斑唇瓣——它们被咬得稀烂,残破的叶肉间还缠着几缕断裂的菌丝,那是她最后挣扎的痕迹。

苏然的呼吸停滞了。

他扑到培养箱前,指尖触到冰冷的玻璃。不久的梦中,她分明就站在这里,鬓边的金钗映着月光,唇间滴落的汁液带着松脂香。

他恍然明白,培养液里漂浮着细密的叶肉碎屑,那是她撕扯自己的证据。气根末梢还保持着缠绕湿度计的姿势,却在最后一刻主动松开了——她连死亡都计算得如此精确,确保不会弄脏他的实验数据。

"原来是你......一直都是你......"他跪倒在地,眼眶凝成滚烫的咸涩,"我拼命学医制药,是想成为你那样的救命者,可怎么偏偏......"

他疯了似的冲出实验室,跪在青冈树下,腐殖土混着血水在掌心翻涌。怀中的石斛叶片已变得枯黄脆弱。

“活下去,我,求你。”他嘶吼着,将染血的掌心按在泥土里。

“用我的命,该是你的!”滚烫的泪水混着雨水落下,他近乎疯狂地吻上那株刚刚萌发的嫩芽,像是要将所有的悔恨都倾注其中。

周边藤蔓突然暴起,如活物般缠住他的腰肢,尖锐的叶片撕开他的衬衫,在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疼痛反而让他清醒,他紧紧抱住那株幼苗,任藤蔓勒进皮肉。

“痛吧,让我记住这份痛!”雷声轰鸣,将他压抑的呜咽与不甘的嘶吼尽数吞没。

警报声突然响起,仿佛要将这早就分崩离析的夜彻底击碎。

实验室内,一片狼藉。人工组培苗大多被污染,奄奄一息。37个培养瓶里,竟然只剩5株存活。

小陈的声音里满是绝望与愤怒,眼眶泛红,“都是你坚持要用自然选育,现在项目眼看就要毁了!”苏然失魂落魄地走进实验室,目光紧紧盯着那几株苟延残喘的幼苗。

惊雷在夜空中炸响,闪电划破黑暗,瞬间照亮了实验室。苏然的目光习惯性地落在了一旁的培养皿上,他的眼神猛然一亮,又骤然暗淡,一滴泪夺眶而出。

小陈见状,急切地问道:“苏然,我们该怎么办?项目不能就这么放弃啊!”

苏然深吸一口气,从悲痛回忆中回神:“我们不能放弃,但也不能再让任何生命为我们的错误买单。我们要从这次失败中汲取教训,优化人工组培体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实现对金钗石斛的可持续利用,也才能告慰那些为了科研而牺牲的生命。”

说着,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窗边上,仿佛是在与一位爱人告别。“你放心吧,我会带着你的愿望和牺牲,继续前行。”

苏然独自坐在实验室,他对着烟灰缸抽烟,手机屏幕亮了又灭。烟头在垃圾桶里明灭,映着他紧咬的牙关和通红的眼角。23床,林小满,19岁,肺癌晚期。化疗单上,“石斛多糖注射液”的费用占了三分之一。那个总发呆的女孩,指尖有淡淡的消毒水味。

苏然交数据时,撞见了被护士推出来晒太阳的小满,女孩脸色苍白,但眼神清澈,她看到了苏然狼狈的样子和通红的眼眶。

“苏医生……我的药……是不是……出问题了?”

苏然如遭雷击,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巨大的愧疚几乎将他淹没。他声音沙哑:“我……我们……遇到了一些困难……”

林小满看着他,没有责备,反而露出一个虚弱的、理解的笑容:“苏医生,你看起来……比我还难过。那个……给我做药的小草……它是不是也很疼?”

林小满天真的、直指本质的疑问,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苏然心中被悔恨和痛苦堵塞的闸门。他想起石斛最后的自毁,想起她梦中的低语,想起自己童年被拯救的经历,再看着眼前这个等待拯救却关心“小草”是否疼的女孩……巨大的悲恸和顿悟击中了他。他猛地蹲下,肩膀剧烈抖动,压抑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

(三) 人间情

北纬 28 度的山谷,清晨时分,雾岚如期升起,给古老的青冈树披上一层梦幻的薄纱。

山民老周依旧每隔七日背着竹篓,穿梭于山林间采草药。他腰间那本《本草图经》书页间夹着的晒干石斛花,散发着悠悠清香。老周用竹刀削着播种支架。苏然俯身帮忙时,指腹被木刺扎出血珠。

"怪事,"老周眯眼看他掌心渗出的血,"怎的带点蜜蜡色?" 苏然笑着摇头,不曾发觉血珠滚落处,腐殖土里正萌出翡翠色芽点。,肉质茎泛着熟悉的光泽,紫斑唇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苏然驻足,看到一株金钗石斛静静绽放,目光中顿时泛起泪光。这株石斛,与当年那株如此相似,却又有所不同。它更加茁壮,更加自由,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的力量。

他轻声呢喃:“你还好吗?我的金钗。”

实验室里,林小满抱着花盆蹦跳:"快看!新苗开花了!" 苏然手里攥着那份《人工种植推广计划书》,他的白大褂不再有咖啡渍,鬓角的白发却更多了。

“得定期施肥,”他蹲下帮小满整理花盆,指尖抚过幼苗的紫斑,“它喜欢散光,别暴晒。”

最终,他们采用水提醇沉的方法,并对其抗氧化活性进行深入研究。金钗石斛人工组培体系优化成功,移栽存活率提升至89.7%。

直升机在山间停靠。苏然来到青岗树下告诉老周,这是去播种石斛的基因种子。他眼底有血丝,却闪着光:“您说得对,金钗要悬在人间枝头,才是福气。”

草木清吟掠过耳际,他的指节叩响玻璃壁,裂纹蜿蜒如初遇那日的岩缝。他忽然对着冒热气的石斛茶怔忡——水雾勾勒出的轮廓,像极梦中消散的绛衣轮廓,只是未察觉无名指疤痕正在发烫。

山风掀起他白大褂衣角。无人知晓的维度里,有双手正隔着时空与他共抚叶片。紫斑唇瓣滴落的露水渗入土壤,滋养着岩壁上万千新生气根——那是她栖在他指纹褶皱里,借他每一次触摸播种的轮回。

苏然若有所感地望向虚空,他腕表玻璃映出的倒影里,一缕萤火正从白发间升起,融进黔北永不消散的雾中。

她抬眸,嘴角泛起笑意,锁骨处若隐若现的藤蔓状胎记泛着紫光,草木清香扑面而来。

“从你为我埋尸的那天起,我的轮回便已系在你指尖。”

姓名:王悦

联系地址:江苏省南京市浦口区江浦街道雨山西路南京审计大学润园书院

就读高校:南京审计大学

专业:大数据管理与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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