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伟的大运河,在这里拐了个弯,眷顾到沧州。
沧州的黎明是被运河水拍醒的,沧州城的清晨是从运河水纹里漫出来的。晨雾未散时,七十二连窑遗址的青砖已被露水洇湿,砖缝间钻出的二月兰正把紫色簪向天空。穿石拱桥的风带着漕运码头的咸涩,却又混着岸边槐树新抽的嫩芽香,用新的韵脚续写着属于它的本纪。
运河经过沧州,河坡总比别处陡些,那些被纤绳磨出深槽的青石堤岸,至今还留着号子声的余震。曾几何时,漕船载着江南的丝绸、塞北的皮毛在砖垛口码头集散,沧州的铁狮子便在这样的人语喧哗中,默默守护着河神的传说。
泊头的老船工周大爷总爱蹲在运河边的石阶上,用清澈的河水磨他的旱烟杆。“早先这河里跑的是对槽船,船头画着镇河兽,船尾立着沧州武术馆的大旗。”周大爷如是告诉我。他指着鳑鲏鱼在石缝间穿梭:“三十年没见着这小玩意儿了。”言语间,他布满老茧的手掌划过石栏上的缆桩凹痕,这些被岁月磨圆的印记,藏着镖师护航的江湖故事,船娘唱着《运河号子》送粮北上的身影。
曾经的大运河,历史上遭受河沿岸的工业导致了大量的废水排放;农民使用化肥和农药化学物质随着雨水流入;河岸居民的生活污水和垃圾直接排入。河道被淤泥堵塞,水质浑浊如浆,余下难见,两岸的芦苇荡萎缩成稀疏的草滩。无奈的大运河在呻吟,在哭泣。
新世纪的运河在阵痛中觉醒。拯救和保护大运河,沧州人没有懈怠。沧州人懂得,这条河的脉搏从未停止跳动,就像铁狮子眼中倒映的星光,总在深夜里默默闪烁。治河的故事从清理河底的腐殖质开始,到河岸的生态修复是一场与时间的对话。堤坝上遍植柽柳,这被称为“沙漠人参”的灌木,用红色的虬根紧紧抱住沙质土壤,让曾经裸露的堤岸重新披上绿衣。更妙的是河湾处的湿地公园,芦苇与香蒲在浅滩织就绿毯,黑水鸡在菖蒲丛中穿梭,白鹭掠过水面,将倒影剪碎成闪烁的银鳞。
运河的水变清了,岸边的茶馆重新热闹起来。老茶客们捧着盖碗,在鼓点与混着货轮的汽笛与水鸟的啼鸣中,听着新作西河大鼓《运河新调》,文化的传承从来不是复刻,而是像运河水一样自我更新。吴桥杂技团在运河主题公园编排了水上杂技,演员在浮台上表演“顶碗”,碗中盛的是运河水,晃而不洒;泊头的铸造厂转型文创产业,将运河船工的浮雕铸造成路灯柱,夜晚点亮时,铁水的光泽与河水的波光相映成趣。
沧州人对运河的有情感,沧州人对运河的守护,是藏在盐碱地改良的智慧里。在生态修复中完成了蜕变。新华桥边的老码头改造成了运河文化公园,退休教师王阿姨每天都来这里教孩子们辨认水生植物:“这是荇菜,《诗经》里说‘参差荇菜’,当年运河人家就用它喂鸭子。”鹅卵石铺就的步道旁,嵌着旧船木制成的标识牌,上面绘着运河鱼类图谱和沿岸非遗项目。当孩子们蹲在亲水平台观察豆娘交尾,当摄影爱好者在月夜里捕捉运河与星空的倒影,这条古老的河流正在用生态的语言,向新时代讲述着共生的智慧。
沧州明白,文化的基因从不在静止中存续,而在与时代的碰撞中裂变、重组。沿着运河文化带漫步,会遇见许多“流动的遗产”。非遗工坊的门楣上挂着“运河手作”的匾额,里面既有绣着运河风光的沧州刺绣,也有用泊头火柴盒改制的文创台灯。年轻的杂技演员在手机镜头前直播空竹表演,让运河边的喝彩声通过网络传向世界。河间的驴肉火烧摊支起灯箱,面香与荷叶茶的清苦在河风中缠绵。运河书房,落地窗外的河水推着浮萍缓缓流淌,窗内的读者沉浸在《沧州运河志》的字里行间,偶尔抬头,会看见货轮拖着长长的影子划过河面,仿佛历史的漕船正从书中驶出,驶入现实的晨光。
运河改变着沧州的地理格局,沧州人更重塑着的生活哲学。曾因水患而封闭的村落,如今因运河生态廊道的贯通而连成一体;过去依靠漕运兴盛的古镇,在文旅融合中焕发新生。沧州人学会了在水的流动中寻找平衡。雨季时,新建的生态堤岸让洪水自然漫入蓄滞洪区,滋养出连片的农田;旱季时,智能水利系统从水库调水补充运河,维持着河道的生机。这种与水共生的智慧,既承受着历史的重量,又让新的根系在缝隙中生长。
离开沧州那日,暮色中的运河水泛着粼粼金光,像一串会发光的河灯诗句顺流而下。忽然明白,所谓文化基因的流动,从来不是简单的复制粘贴,而是像运河水一样,在接纳新的支流时保持着自身的韵律。沧州段的运河,曾用漕运哺育了两岸的繁华,如今又以生态与文化的双重觉醒,在新时代的版图上重新定义着河流的意义。
站在运河边,河水带着沧州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继续向前流淌,它们永远记得,自己曾在沧州的土地上,沧州人写下过如此绵长而动人的篇章。在听着晚风中若有若无的号子声,懂得,我们守护的从来不是一条河体,而是它永不枯竭的灵魂,这灵魂藏在石堤的刻痕里,长在芦苇的根系中,流淌在每个俯身倾听河声的人眼里,运河便成了照见人类文明的一面镜子,照见沧州在流动中坚守,在坚守中生长,这或许就是文化基因永续和生态治理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