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森林,我有真实的情感,对于绿色情有独钟,还能讲出个子丑寅卯。其一,是在巢湖之滨浮槎山脚下的老屋里,从出生到走出家门;其二,那时家里穷,十六岁的大哥初中只上了一学期半辍学到一里多路的大队林场上班。我少时的快乐,可以说是在老屋与林场度过。那时,除了在山上采摘各种野果解馋,其二,林场的食堂伙食比家里丰富,时常能吃到猪肉和竹笋、蕨菜、野蘑菇等很少吃到的食物,当然这是大哥不吝啬和食堂阿姨喜欢我乖巧、神气,给多打一块肉的缘故,使我成了这儿的“常客”。每到放假,几乎吃住在大哥那里,白天大哥和他的伙伴们在山上栽树、开荒等繁重的劳动,我除了满山玩耍,累了就看大人们怎样栽树、育苗。
岁月把我从学校带到社会。上班第二年的清明节,我回老家看望双亲,大清早,母亲用铝饭盒给我装了雪菜和几块霉豆腐。我坐在门口老槐树下扒拉山芋稀饭时,看见乡林业站的李干事正往公告栏贴红纸。墨迹未干的“义务植树倡议书”上,印着歪歪扭扭的松树简笔画,像极了我读书课本里被橡皮擦破的草稿。
“小树跟人一样,得赶在返青前扎根。”在林场工作十二年头的大哥,靠自学,已是一名技术员了。此时,我和大哥说,想到他们林场去学栽树。犹豫一下,他终于肯让我跟着去山上,他递给我一把磨得发亮铁锹,锹把包浆里嵌着细碎的树屑,握上去时,虎口正好贴上木纹的结节,我知道,那是十二年光阴磨出的掌纹。
造林地在西洼子,这是早年开矿留下的疮疤。大哥突然对我说:“爷爷当年被派到山上砍树炼钢,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等树长回来,替他给山磕个头。”我想,可能是爷爷的话,使大哥选择了到林场的想法。到了西洼,山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透过扬尘,我看见漫山遍野的树坑,像大地睁开的千万只眼睛。
铁锹刃口撞上砾石的刹那,虎口传来钝痛。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触摸土地的肌理——不是城市绿化带里精心筛过的腐殖土,而是混杂着砂岩碎块的生土,蚂蚁正排着队从裂缝里钻出来,在新翻的土层上留下细密的足迹。挖好的坑穴间距均匀,大哥示范着把树苗放进坑穴,根须要像老人舒展的手掌般铺开,“根正才能苗直”,边说边用他粗糙的拇指摩挲着拇指粗的枫香苗,树皮上的纹路竟与他掌纹诡异地重合。
正午阳光晒得帆布手套发烫时,挖洞穴、浇水、培土,我终于栽到十多棵树苗。山风掠过临时搭建的工棚,塑料布哗啦啦响着,远处传来一阵阵调侃与嘶叫的杂音。裸露的岩壁像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此刻却有三三两两的鹡鸰掠过,尾羽划过空气的声音轻得像树苗抽枝。累了的大哥坐在石头上抽烟,烟叶混着新翻泥土的气息漫上来:“父亲那代人栽树,靠的是肩挑背扛,凭经验,半夜打着手电筒挖鱼鳞坑。现在有拖拉机,有技术人员……”他忽然笑起来,香烟火星明灭,“可树苗扎根的声音,跟十二年前一个样。”
雨后的山林会说话。第一棵马尾松是我和大哥合栽的。他教我用铁锹剜开板结的土块,露出下面暗红的生土,“就像给大地做手术,得把坏死的痂揭开。”树苗根系带着拇指粗的土球,根须在风中轻轻颤动,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我跪在地上培土时,鼻尖贴着湿润的泥土,浇灌水时闻到了铁锈味,似土地愈合时的气息。
林场的灯是深夜的星。大哥用牛皮本子记录每棵树的生长,泛黄的纸页上,钢笔字比账本还工整:“3号苗,地径1.2cm,新叶7片,西侧枝偏冠,明日调整支撑木。”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写我自己栽种十多棵树苗的观察日记,并做了标记地说:“之要我有时间,我就来看它们。”但却总把“光合作用”写错。直到某天看见松鼠在树冠跳跃,才突然明白,这些歪扭的字迹原是写给山风的情书。
最难忘那个暑日。连续二十天无雨,表土晒得裂开一指宽的缝。真正的考验在三伏天,蓄水池见底时,这是我第二次休假回家后到林场看载的树苗长势如何,给树苗浇水是当务之急,林业人员不得不从三里外的山溪挑水。我此时也参加的浇灌树苗的队伍,扁担压在肩上的第一天,我磨破了后颈,大哥却把他的旧草帽扣在我头上,自己戴顶漏了边的竹笠。滚烫的日头下,水桶里的倒影摇晃着两棵疲惫的树,一棵是小溪岸边的老柳,一棵是路上的我们。
秋霜初降时,大哥带我认树。“这是栎树,叶子能养蚕;那是漆树,碰不得,但漆液能护船。”他粗糙的手掌抚过树皮,像在抚摸老友的脸庞。当指尖停在某道深褐色的疤痕上,他说:”十年前山火留下的,你看,新皮已经把伤口包圆了。”暮色里,整座山的树影都在轻轻摇晃,仿佛在展示各自的勋章。
冬雪是最温柔的考验。寒冷的天,看着大哥和他的同事们给幼树裹草绳。大哥指着远处:“看见没?”雪光中,几簇暗绿在枝头颤动,是熬过首冬的油茶苗。那一刻,漫天飞雪中,我忽然懂得大哥为何总在口袋里装着炒黄豆,那是给守林人准备的,像给土地准备的种子,在漫长的等待里,守住内心的温热。
去年清明,我带着六岁的孙女儿回西洼子。当年的幼苗已长成能孙女抱一圈粗的树,阳光透过叶隙,在她辫梢洒下细碎的光斑。我和大哥、孙女又栽种了三棵马尾松,孙女学着我当年的样子,把矿泉水瓶底戳出小孔,蹲在树旁慢慢浇水:“爷爷,小树会记得我们吗?”大哥停在十多棵枫香树前,树皮上钉着的铝牌已被风雨侵蚀,“这是你三十多年前栽的那那些树。”他指着高大的树干,当年的拇指粗小苗,如今枝桠都已长出有碗口粗,树身布满青苔,在阳光下泛着翡翠般的光泽。我伸手抚摸树皮,凹凸的纹路里嵌着几粒鸟粪,还有半截蝉蜕牢牢粘在树疤上,突然意识到这不再是棵需要呵护的幼苗,而是开始为世界提供荫蔽的生命。
时间轮回的又一个春天,林深处,已退休返聘的大哥和林场工作人员正在给新一批志愿者示范修枝。大哥的背更驼了,头发花白稀少,但握剪刀的手依然稳当。他说起去年发现的穿山甲洞穴,说起监测到的松鼠种群扩大,增添了以前没有看见过,也叫不出名字的鸟,浑浊的眼睛里有细碎的光在跳,像树叶间闪烁的露水。
下山时遇见大雨,我们躲在岩洞里。孙女儿数着雨丝打在树叶上的节拍,大哥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是当年那本牛皮笔记本,封面早已磨得发亮,内页夹着片枯黄的樟树叶,叶脉清晰如掌纹。对孙女说:“你太爷爷的坟就在对面山梁,”他望着雨雾中的林海,“现在站在他坟前,能听见树涛声了。”
雨停后,山溪涨了水。我看见孙女儿把一片梧桐叶放进溪流,看它载着阳光漂向远方。那些年我们亲手种下的树,此刻正舒展根系,在看不见的地下编织网络。就像大哥掌心的茧,就像爷爷未竟的愿望,就像此刻落在我们肩头的、来自未来的绿阴——原来所有关于生命的约定,从来都不是单向的给予,而是大地与人类,在时光里彼此倾听的心跳。
下山的路上,大哥忽然指着远处说:“你看,那片是王叔他们去年种的沙棘,再过两年就能挂果了。”暮色中,那些低矮的灌木丛像一群沉默的战士,正用带刺的枝条编织着绿色的盾牌。风掠过树梢,带来远处机器的轰鸣——那是新的造林队在开辟另一片荒山。大哥的脚步有些蹒跚,但脊背依然挺直,就像他亲手种下的那些白杨,在岁月里站成了不倒的路标。
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时,山脚下的村庄亮起了灯火。那些温暖的光点,与山上的树苗遥相呼应,仿佛大地在夜晚睁开了无数双眼睛。
站在山顶,望着漫山新绿,忽然明白绿化从来不是宏大的叙事,而是无数个像我大哥这样的普通人,像我家几代人的绿色梦,把自己活成了会行走的树苗。他们在黄土里弯腰的弧度,与树苗扎根的姿态惊人地相似;他们滴落的汗水,终将在时光里酿成晨露,滋养着下一代的根系。
此刻的掌心,还留着午后栽树时沾染的泥土香。这味道让我想起大哥说过的话:“树比人长寿,等我们老了,这些树还会在这里替我们看日出日落。”是的,我参与,我见证林场工作人员把绿色种进土地,其实是把希望种进了时光的长河。
暮色漫过时,整座山都在轻轻摇晃。那些在风中摇曳的枝叶,那不是风的错觉,是千万棵树在同步呼吸,那些千疮百孔的山体,是几十年前埋下的种子把它抹绿。这绿把年轮里的春天,一圈圈刻进大地的血脉。而我们在掌纹里看见绿色森林,将与大地的心跳同频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