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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祖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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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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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一口野菜,咽一段乡愁

异乡的午后,阳光斜斜地打在窗棂上,空气中弥漫着都市特有的喧嚣与疏离。无意间,瞥见街角小摊上一捧鲜嫩的荠菜,那熟悉的锯齿状叶片,那若有若无的清香,如一根无形的引线,瞬间点燃了深藏心底的烽火。此刻,味蕾尚未触碰,记忆的闸门却已轰然洞开,将我拉回了遥远的故乡,拉回了那些绿意盎然的春天。说不清是荠菜的清香,还是马齿苋的微酸,抑或是苦苣那先苦后甘的滋味,一幅幅画面解锁了尘封的岁月。这,便是乡愁吧。它不仅仅是对一种食物的简单思念,更是对一段生活、一片土地、一群人的刻骨铭心。那些曾散落在田埂地头、房前屋后,丰富过我们贫瘠餐桌的野菜,它们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嵌入了我们生命的肌理,又如何在漫长的时光中,发酵成一杯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有人说,野菜是大自然的美妙馈赠,是人与自然相生相伴的见证。它们以最本真的姿态,悄然记录着时代的变迁与个人的成长,成为每个人心中独特的味觉坐标。它们卑微地生长,却在我们的记忆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分量,尤其是在童年与那些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野菜更是扮演了多重角色——是玩伴,是食粮,也是岁月最忠实的注脚。

我的童年,是在江南水乡的田埂间、小河畔铺展开的。春风一吹,最先探出头来的,便是荠菜。它们星星点点,散落在麦田里、菜园边、山岗上。每到星期天,我和小伙伴们清早就提着竹篮,拿着小铲,一头扎进田野里。比赛谁挖得多,谁挖得嫩。阳光暖暖地照着嫩绿的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荠露珠荠菜,泥土的芬芳混着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偶尔还会发现一两株顶着黄色小伞的蒲公英,便小心翼翼地吹散它的种子,看它们乘着风飘向远方。马兰头则更喜欢湿润的地方,河边、沟渠旁,一簇簇紫红色的嫩茎托着碧绿的叶片,煞是好看。采回来的野菜,在母亲的巧手下,或清炒,或凉拌,或做成荠菜馅的饼,那份鲜美,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替代的。那些野菜,不仅仅是果腹的食物,更是我们童年游戏中不可或缺的道具,是贫乏年代里大自然慷慨的馈赠,是乡村生活最生动的点缀。它们见证了我们的无忧无虑,也滋养了我们最初对自然的亲近与热爱,孩童记忆,挖的不是野菜,是情怀。

再往前追溯,听祖辈们讲述,在那些更加艰难的六、七十年代,野菜的意义便远不止于“野趣”了。它们曾是用来充饥的重要选择,当饥饿如影随形,当粮食定量供应,房前屋后的榆树、槐树、各类野菜便成了救命的希望。春天,一串串嫩绿的榆钱,一簇簇雪白的槐花,都是难得的美味。奶奶会小心地摘下它们,拌上少的可伶玉米面,蒸成榆钱窝窝头、槐花饼、野菜糊。没有油水,滋味也谈不上多美妙,但在当时,却是实实在在能填饱肚子的食物,甚至说是救了命。还有那些现在听来都有些陌生的名字,苦苣、灰灰菜、扫帚苗……它们或多或少都带些苦涩味,但经过母亲的反复焯水、浸泡,再混入稀少的杂粮,熬成一锅黏稠的野菜糊糊,便能让一家人勉强度过青黄不接的日子。那时,野菜的味道是复杂的,有植物本身的清苦,有生存的艰辛,更有家人围坐一起分食那份不易时,眼神中无言的慰藉与坚韧。

野菜,也是大自然的信使,它们用自己独特的生长周期,精准地播报着季节的轮回。每当院子里的香椿树抽出暗红油亮的嫩芽,那股浓烈而霸道的香气便宣告着春天的真正到来。父亲会攀上高凳,小心翼翼地掰下最顶端的“椿芽头”,用开水一烫,切碎了炒鸡蛋,满屋生香,那是春天里最令人期待的一道“硬菜”。雨后的山林,则是蕨菜的天下,它们从湿润的泥土中探出蜷曲的“小拳头”,嫩生生的,带着山野特有的清新。焯水后凉拌,或者与腊肉同炒,口感爽滑,风味独特,是人们最钟爱的山珍之一。而待到春笋破土,无论是野生竹笋,还是山林间的雷笋、毛笋,那份脆嫩鲜甜,更是无法抗拒的春季限定。这些依时令而生的野菜,不仅仅满足了口腹之欲,更重要的是,它们将人们与自然的节律紧密相连,让人们在品尝美味的同时,也感受到四时更迭的诗意与生命循环的奇迹。

野菜之所以能牵动如此深沉的乡愁,不仅在于其本身独特的滋味,更在于它们总是与特定的情感记忆。那是母亲的味道,是故乡的炊烟,是邻里间的温情,是游子心中最柔软的牵挂。尝一口野菜,往往便咽下了一段关于亲情与乡情的悠长故事。

记忆中,每到春天,母亲总会变着法儿地给我们做各种野菜美食。最难忘的,莫过于荠菜猪肉馅的饺子。母亲会仔细地将一棵棵荠菜择洗干净,焯水后细细剁碎,拌入鲜香的肉糜中。那碧绿与粉红相间的馅料,裹在薄如蝉翼的皮子里,煮熟后,一个个漂浮在清汤中,宛如元宝。咬一口,荠菜特有的清香与肉的鲜美交织在一起,瞬间溢满口腔,温暖而踏实。还有奶奶晒的干马齿苋,夏天时采摘下来,焯水后摊在竹匾上晾晒。到了冬天,缺乏新鲜蔬菜的时节,奶奶便会取出这些干菜,用温水泡发,或炖肉,或做馅,那略带酸韧的口感,传递着朴素的关爱和岁月的沉淀,深深地镌刻在我们的味蕾记忆深处。

在我的家乡,淳朴的乡情也常常通过野菜这一媒介得以传递。春日里,村东头的大婶挖多了马兰头,总会热情地送一篮给西家的爷爷;李家大叔从山上采来了鲜嫩的蕨菜,也会给张家伯伯匀上一份。孩子们则更是呼朋引伴,一同去田野里寻觅。谁家做了野菜团子,或是新奇的野菜菜肴,都会端一碗给左邻右舍尝尝鲜。那时,没有太多的客套,一份野菜,一句“尝尝我们家地里的”,便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记得有一年,邻居家的大妈用新采的艾草做了青团,那碧绿软糯的团子,带着艾草特有的清香,至今想起来,口中还仿佛留有余味。这种共享,不仅是食物的分享,更是情感的交流,是传统乡村社会守望相助、亲仁善邻精神的生动体现。野菜,在不经意间,成为了维系邻里和睦、传递善意的温暖纽带,承载着一代人对和谐乡土生活的温馨回忆。

岁月把我从学校带到社会,离家日久,行囊中装满了对故乡的思念,而味蕾,则成了乡愁最敏感的传感器。在异乡的菜市场,若能偶然寻觅到一二故乡常见的野菜,便如获至宝。哪怕只是几棵蔫蔫的荠菜,或是一小把并不新鲜的马兰头,也能勾起无限的遐思。我会小心翼翼地买回家,按照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去烹制,可无论如何,似乎总“差一点”味道。那“差一点”的,或许是故乡的水土,或许是儿时的心境,更或许,是那份再也无法复制的、与亲人共处的时光。有时,在饭局上,若能听到一句“这是我们老家的xx野菜”,便会立刻倍感亲切,一种在节日里寄托哀思的信物,一种深深刻在游子味蕾与灵魂深处的故乡印记。

时光流转,社会发展的变迁,野菜在人们生活中的角色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曾经,它们是荒年间的“救命草”,是寻常百姓家的“盘中餐”;如今,在物质日益丰裕的时代,野菜却摇身一变,成了餐桌上的“新宠”,登上了大雅之堂,被冠以“绿色食品”、“健康佳肴”的美名。超市里,包装精美的野菜价格不菲;餐厅里,以野菜为主打的菜肴屡见不鲜,甚至成为一种时尚的饮食潮流。

这种转变,引人深思。现代人为何如此热衷于追捧野菜?或许,这是对日益工业化的食品生产方式的一种反思,是对纯天然、无污染食材的渴求;或许,这是快节奏都市生活下,人们对田园牧歌式慢生活的一种向往与精神寄托;又或许,这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对传统饮食文化的回归与认同,是对那份渐行渐远的乡土记忆的追寻和慰藉。当人们品尝着清炒马兰头、凉拌蒲公英、荠菜大水饺,味蕾被那独特的清香与微苦唤醒时,一同被唤醒的,还有内心深处对过往岁月的淡淡乡愁与温情回忆。

窗外,依旧是车水马龙的都市街景,而我的思绪,却还萦绕在那一捧荠菜的清香里,久久不能散去。仿佛又回到了故乡的春天,提着小篮,奔跑在开满野花的田埂上,空气中满是泥土的芬芳和母亲的呼唤。那一口野菜,何止是味蕾的记忆,分明是一段岁月的浓缩,一段情感的寄托,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的悠远回响。

尝一口野菜,咽一段乡愁。这乡愁,是慈母手中的丝线,密密缝合着游子远行的衣衫;是故园篱笆下的野菊,岁岁年年,自开自落,却始终摇曳在记忆的深处;是儿时伙伴的欢声笑语,跨越山高水长,依然清晰如昨。

或许,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几种专属的“乡愁野菜”。它们可能其貌不扬,滋味也并非绝顶,却因为浸染了特定的情感与记忆,而变得无可替代。在行色匆匆的人生旅途中,愿我们都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因一口熟悉的野菜,与内心那份最柔软的乡愁温暖相拥。而那份源自土地的清香与甘苦,也将伴随我们,在岁月的长河中,品味生活的真谛。这,或许就是野菜赋予我们的,超越食物本身的,在每一缕记忆的香气里,在每个游子午夜梦回时,舌尖上那抹挥之不去的清甜与苦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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