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一个礼拜天,我从合肥南站坐了四个半小时的高铁,车停在了日照西站,在第一缕属于日照的阳光透过车窗,温和地洒在脸上时,这座城市的名字便在瞬间具象化了。“日出初光先照”,这句古老的描述,与其说是一个地名的由来,不如说是一首镌刻在山海之间的史诗。我此行前来,并非仅仅为了追逐传说中那片“蓝天、碧海、金沙滩”的“东方夏威夷”风情,而是怀着一个更深沉的叩问:在这片被太阳最早眷顾的土地上,那个名为“东夷”的古老族群,究竟留下了怎样的文明印记?
东夷,一个在史书中既熟悉又模糊的名字。他们是与华夏、苗蛮鼎足而立的古老部族,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中的重要源头。而日照,正是这支古老文明的核心发祥地。我渴望拨开现代都市的繁华幕布,去触摸那些沉睡了四千多年的灵魂——他们的太阳崇拜、飞鸟图腾,以及那巧夺天工、薄如蛋壳的黑陶技艺,是否还在今天的风物与人情中,留下可供辨认的蛛丝马迹?这趟旅程,注定是一场溯源,一场与远古先民跨越时空的对话。
一
初抵日照,城市的现代化气息扑面而来。在人潮涌动的万平口海滨浴场,看白帆点点的世帆赛基地彰显着城市的开放与活力。这座城市干净、整洁,给人感觉充满了海洋带来的咸湿而清新的味道。彰显当地人对大海的亲近,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他们的生活节奏、饮食习惯,无不与这片蔚蓝紧密相连。这便是日照的“表象”,光鲜亮丽,充满动感,是大多数游客眼中的全部。
然而,只需稍稍将目光从海平面移开,投向脚下这片厚实的土地,历史的纵深感便会立刻浮现。日照的“里子”,远比她的“表象”更为深邃、厚重。
从日照的万平口海滨风景区打车约10分钟左右就到了东夷。这个水陆面积只有16多万平方米的小镇,却是日照文化当之无愧的发祥地,它涵盖范围包括日照、莒县、济南的章丘等地,有超过800处重要的史前文化遗址。甚至连《吕氏春秋》中记载的姜太公,也被认为是“东夷之士”。还未进小镇,远远就能看见一座灯塔耸立于及禄桥不远处,也是这个小镇的地理标志。站在这片土地上,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象,脚下的某一块泥土,或许就曾被四千年前的先民取过,在飞转的陶轮上,塑造成一件祭祀天地的礼器。现代的轮船鸣笛与远古的祭祀祷言,在我的脑海中形成一种奇妙的交响。
二
怀着对历史的敬畏,我步入东夷小镇,在仿古街巷中寻觅真魂。这是一个被誉为“中国离海最近、集民俗文化和休闲观光于一体的海滨旅游小镇”。青砖黛瓦、小桥流水、红灯高悬,目之所及,皆是精心营造的古意。我清楚地知道,这并非真正的古迹,而是一座现代的“仿古”建筑群。然而,我并不想简单地以“商业化”或“虚假”来评判它。我更愿意将其视为一种邀请——是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发展需求,它用一种轻松、可亲的方式,为大众打开了一扇通往遥远历史之门。
小镇的核心,在于其对文化的“转译”。小镇的民俗文化体验岛设有渔文化、陶文化、酒文化三大主题展馆。我逐一探访,试图从这些现代的展陈中,拼凑出东夷先民的生活图景。在渔文化馆,看着那些古老的渔网、鱼叉模型,我仿佛能看到先民们迎着海风,与惊涛骇浪搏斗,为整个部族的生计而奔忙的场景。海洋,不仅给予了他们食物,更塑造了他们坚韧、勇敢的性格;陶文化是典型龙山文化以精湛的蛋壳陶技艺,簿如蝉翼的杯身而闻名;酒文化起源新石器时代晚期,东夷人就开始酿酒,其精髓可概况为“历史悠久,技艺精湛。”发明了酿酒器具:陶鬶、陶鼎等是典型代表作。
而散落在街巷间的龙神庙、戏楼、书院,则展示了古人精神世界的不同侧面。祭祀、娱乐、教化,这些功能空间共同构筑了一个完整的社会生态。最让我感动的,是那些“活态”的文化。在街角,一位老匠人正专注地进行着漆器髹饰;不远处的小吃摊上,飘来桲椤叶粽子特有的清香;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讲述着远古的故事。行走间,我买了一份“日照八大碗民俗”中的小吃“煎饼鲅鱼酱”,边吃边与一位正在拓印的李姓师傅攀谈。五十多岁的他说,手艺是祖辈传下来的,虽然现在看的人多,学的人少,但只要还有人愿意看,他就得把它做好。此刻,从他的话语中,我感到历史不再是冰冷的展品,而是有了温度,有了烟火气,流淌在这些东夷的普通人日常里。
三
如果说东夷小镇是了解东夷文化的生动序章,那么黑陶,则是这部文明史诗中最华彩的篇章。在日照博物馆的展柜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蛋壳黑陶高柄杯”。隔着一层玻璃,我几乎能感受到它那令人窒息的精致。它通体漆黑,光亮如镜,杯壁薄如蛋壳,最薄处不足0.2毫米。很难想象,在四千多年前那个没有精密仪器的时代,东夷的工匠是如何仅凭一双巧手,将一捧平凡的泥土,升华为如此登峰造极的艺术品。
“黑如漆、声如磬、薄如纸、亮如镜、硬如瓷”,这十五个字,精准地概括了日照黑陶的非凡特质。它不仅是龙山文化的典型代表,更是中华文明史前时期工艺技术的巅峰之作。
这些器物所承载的,早已超越了“杯”的实用功能。它复杂的制作工艺,包括快轮制坯、精细打磨以及最后阶段的“渗碳”技术,本身就是一种高度文明的体现。在等级森严的史前社会,这样的器物无疑是权力与礼制的象征,是只有部落首领或大祭司才有资格拥有的圣物。凝视着它,我似乎看到了那个年代一位东夷匠人,在昏暗的窑火边,屏息凝神,将全部心力倾注于旋转的陶轮之上。那不是简单的劳动,而是一场近乎神圣的创造。
为了更深切地体会这种创造,通过当地的一位三十来岁的导游,说明了我们的来意,精明的小伙子很爽快答应着,当然小费是少不了给的。原来它的一位亲戚就在一家黑陶坊上班,近水楼台,于是,他领着我们开车距离东夷有几公里处的一家黑陶工作坊,想亲手体验抟土成器的过程。在工作坊鲁师傅的指点和手把手教授下,当湿润、冰凉的陶泥在我的指尖开始旋转,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它柔软、顺从,却又极富韧性。我的双手笨拙地模仿着师傅的动作,试图将它向上提拉、塑形。然而,稍一分心,或用力不均,那刚刚成形的杯壁便会瞬间坍塌,化为一滩泥。在一次次的失败与重来中,我终于领悟到,制作一件完美的陶器,需要的不仅是技巧,更是一种内心的宁静与专注。在旋转的陶轮上,时间仿佛变慢了。我感受到的,是泥土的呼吸,是水的浸润,是双手与物质最本源的对话。这一刻,我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旁观者,而是通过这捧泥土,与四千年前那些无名的东夷匠人,达成了指尖与心灵的相遇。
黑陶工艺的蛋壳陶的技术巅峰,体现了龙山文化时期东夷人在材料学、物理学和工程学上的高度智慧。极简的造型、纯粹的黑色,展现了一种超越时代的、内敛而高贵的审美追求。
黑陶作为非实用性的礼器,反映了当时社会结构的复杂化和阶级的出现。它的制作过程所需的高度专注与心手合一,是“匠人精神”的远古回响,是一种物质创造中的精神修行。
四
如果说黑陶是东夷人留在物质世界的杰作,那么太阳崇拜,则是他们刻在精神世界里的永恒图腾。这种崇拜,并非虚无缥缈的想象,而是有着坚实的考古证据。在日照市莒县的凌阳河遗址,出土了一批刻有神秘符号的陶尊,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日火山”和“日火”陶文。这些符号被认为是目前中国发现的最早的文字雏形之一。
我久久地端详着这些陶文的复制品,想象着古人是如何郑重地将他们对宇宙最宏大力量——太阳——的敬畏,一笔一划地刻在这些珍贵的陶器上。那不是简单的装饰,而是一篇篇无声的祷文,一部部浓缩的史诗。太阳,给予他们光明、温暖和万物生长的能量,也以其东升西落的规律,启迪了他们对时间、生命与轮回的最初思考。
为了体验这种古老的敬畏,在一个黎明前,我独自来到海边。天色是深邃的墨蓝,海风清冷,远处的海平线模糊不清。我与周围零星的等待者一样,静默地望向东方。当第一缕金光从云层与海面的交界处刺出,瞬间将天边的云霞染成绚烂的绯红,继而一轮完整的红日喷薄而出,将金色的光芒洒满整个海面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庄严与感动攫住了我。我仿佛能听到跨越四千年的心跳声——东夷的先民们,是否也曾站在这片海岸,面对同样壮丽的景象,举行着盛大的迎日仪式?他们的祈祷,他们对光明的渴望,似乎穿透了时空,与我此刻的震撼与敬畏,重叠在一起。
这种古老的信仰并未完全消逝。如今,日照依然保留着“元旦迎日祈福大典”的习俗。形式虽已改变,但那份对光明的向往与对新生的期盼,却一脉相承。与太阳崇拜相伴的,还有对飞鸟的图腾崇拜。在东夷人的观念里,鸟是离太阳最近的生灵,是天地间的信使。这种崇拜,后来演化为中华文化中重要的“凤文化”源头。太阳与飞鸟,共同构成了东夷人浪漫而深邃的精神宇宙。
在日照几日里,从现代化的阳光海岸绿道等海滨大道,到仿古的东夷小镇;从古韵的博物馆展柜,到温热的抟土作坊;最终,在壮丽的海上日出中,我的这趟寻光之旅画上了句点。开篇时提出的问题,此刻已有了答案。东夷文化,这位远古的巨人,并未真正地倒下。它的身躯化作了这片土地,它的血脉融入了大海,它的灵魂,则化作了永恒的光,它的精神传承与新时代的日照人。
它化作了这座城市的名字——日照;它凝聚在那些巧夺天工的黑陶里,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文明曾达到的高度;它流淌在市井的烟火气中,体现在一碗“八大碗”的热忱和一片桲椤叶粽子的清香里;它更镌刻在人们迎接新年的第一缕阳光时,那份充满仪式感的期盼里。文化的传承,或许其真谛并不在于对过去的完美复刻,而在于以一种“活化”的姿态,融入当代人的生活中。东夷小镇的商业化也好,现代的祈福仪式也罢,都是这种“活化”的有效尝试,它们让古老的文明不再被束之高阁,而是能够被现代人所感知、理解和接纳。
离开日照时,我再次遥望东方,此行,是我与远古的太阳一场深情对话。那一轮照耀了东夷先民四千多年的太阳,依旧在以它不变的轨迹运行。这束光,既是历史之光,也是未来之光。它连接着遥远的过去与鲜活的现在,也照亮着我们探寻自身文化根脉的前行之路。光未曾熄,文脉永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