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灼灼灼人地烤着,羽山之上草木萎蔫,砂石烫脚,甚至连风息也似被太阳烤化了似的,热辣辣沉滞滞地滞留于山间。我却偏偏执拗地沿着山脊攀爬。渭河的风拂过面颊,带来的不只是黄土高原特有的干燥气息,更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来自周秦原野深处的低语。这片被誉为“炎帝故里、青铜器之乡”的土地,从不轻易显露它的全部内涵。此行于我,并非一次简单的游览,而是追着一个传说与现实彼此缠绕的谜局,一次试图与这片土地的千年灵魂进行的跨时空交流。
当城市的天际线在远方铺陈开来,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横亘于城市北部的塬峁所吸引。北望是金台,那座矗立在黄土塬上的精神高地,传说中道风仙骨与尘世智慧在此交汇;回首是羽山,那片看似平缓却埋藏着帝国黎明前呐喊的古老坡地。金台与羽山,一出世,一入世;一空灵,一雄浑,共同构成了这座城市的精神骨架,也搭建起我此行的核心空间结构。
在中华文明漫长的演进中,宝鸡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它如何在一个叫“陈仓”的古老名字里,孕育出秦人东出的雷霆之势?又如何在“宝鸡”这个吉祥的称谓下,将周的礼、秦的法、唐的韵、道的玄,熔铸成西府人独特的风骨?这不仅是对一座城市的探访,更是对一种文明韧性的终极叩问。
一
要了解宝鸡,必先从理解“秦”开始。而要理解秦的崛起,目光必须投向那片名为“羽山”的塬坡。羽山并非险峻奇峰,它更像一道沉稳的屏风,静默地守护着渭河的北岸。在历史的维度里,它却是秦人视野的起点,是帝国梦想最初萌芽的温床。
史书记载,公元前四世纪末,秦武王嬴荡在此建立了“羽阳宫”。据考证,宫殿选址极具深意:北靠羽山之塬,可凭高据险;南临渭水之滨,尽览川原形胜。这不仅是一处享乐的宫苑,更是一座前沿的政治与军事堡垒,是秦国巩固关中、虎视东方的战略支点。我们可以想象,当秦武王站立于宫阙之上,他的目光越过渭水,投向遥远的东方六国,心中激荡的,无疑是“王业不坠,霸图可期”的万丈豪情。
秦的强大,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将时间的指针再往前拨动数千年,我们便会触碰到宝鸡更为古老的根脉。距今已有七千一百多年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意味着,当世界上大多数地区尚在蒙昧之中时,渭河岸边的先民们已经开始渔猎、耕种,制作精美的彩陶,构建起母系氏族公社的社会形态。
而后的周人,更是在这片土地上开创了华夏礼乐文明的第一个高峰,被考古界称为“西周时期全世界最大的城市”。这里不仅有宗庙、宫室,更有完善的城市规划和复杂的社会结构。周公制礼作乐,以一套完整的典章制度和行为规范,奠定了中华文明未来数千年的精神基石。因此,秦人在此崛起,实际上是站在了巨人——仰韶文化与周文化的肩膀上。他们继承了这片土地深厚的农耕文明基础、成熟的社会组织能力以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下观。羽山的回响,不仅有秦人的金戈铁马,更有来自七千年前北首岭的陶埙之声,和三千年前周原的礼乐之音。
宝鸡被誉为“青铜器之乡”,绝非虚名。这里出土的何尊、大盂鼎、毛公鼎、散氏盘等国之重器,每一件都足以撑起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何尊”,其内底122字的铭文,第一次出现了“宅兹中国”的词语。这被认为是最早的“中国”一词的文字记录。这短短四个字,承载了周人定鼎中原、治理天下的神圣使命感和政治合法性。而毛公鼎腹内近五百字的铭文,更是洋洋洒洒记录着分封、赏赐、战争、盟约,构成了周代社会的基本运行规则,详尽记述了周王对毛公的册命与训诫,堪称一篇完整的“政府工作报告”,也催生了以法度强国的秦。
二
从繁华的市区出发,沿着盘旋的山路向上,城市的喧嚣逐渐被风声与鸟鸣所替代。当你最终站在塬顶,俯瞰着脚下渭河如带、城市如棋盘时,一种超然物外之感便油然而生。金台观的建筑形态极为独特,它并非传统意义上雕梁画栋的宫殿式道观,而是一处兼有黄土高原气息的窑洞式道观古建筑群。
这些道院殿堂,或依山而建,或掘洞而居,与黄土的崖壁浑然一体。这种建筑哲学,本身就是“道法自然”最直观的体现。它没有强行改变自然,而是谦卑地融入自然,将人的居所嵌入大地的肌理之中。
金台观之所以闻名遐迩,很大程度上与一位传奇人物——太极宗师张三丰紧密相连。传说他曾在此修真悟道,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
其中,“瓜皮书”的故事尤为经典。传说张三丰在观中读书,却将书页撕下,随手丢弃,旁人问及时,他指着满地的西瓜皮说,书中内容已尽在其中。这个故事表面看是疯癫之举,内里却蕴含着深刻的禅道智慧:真正的知识和智慧,不在于死记硬背的文字本身,而在于内化于心的领悟与通达,是对僵化教条的超越。
将金台观的“静”与羽阳宫的“动”并置,我们便能看到宝鸡文化中一种迷人的张力。羽阳宫代表着对外部世界的征服与秩序的建立,是一种积极有为、开拓进取的精神,这与儒家和法家的思想内核高度契合。而金台观则代表着对内心世界的探索与精神的超越,是一种顺其自然、返璞归真的智慧,这正是道家思想的精髓。
三
历史的碎片,无论是羽山的雄风还是金台的玄思,最终都要汇入名为“现在”的奔流大河中。将这些碎片整合起来,我们才能理解“宝鸡”这个名字的深刻意蕴,以及这座古老的城市如何在当代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宝鸡古称陈仓,这个名字本身就充满了历史的沧桑感,它让人联想到“暗度陈仓”的军事奇谋,联想到秦汉之际的楚汉争霸。然而,在唐代,正值安史之乱,天下动荡。这座城市迎来了一次意义非凡的更名——“陈仓”为“宝鸡”。
行走在宝鸡,最让我感动的,是历史与现代之间并非相互割裂,而是在进行着一场和谐的交响。在市中心,宝鸡市文化艺术中心等一批现代建筑拔地而起,其设计语言流畅而富有未来感,但在细节处,你又能发现设计师巧妙融入的周秦文化元素,如回形纹、夔龙纹的抽象变体,使得建筑在现代的外壳下,依然跳动着一颗古老的心。
更重要的是,宝鸡没有在城市化的大潮中,将自己的历史街区推倒重来。相反,像西关、东风路这样的历史文化街区得到了精心的保护与活化。漫步其间,旧时的店铺格局、传统的民居风貌得以保留,同时又注入了新的商业业态和文化功能。老茶馆里,老人们悠闲地喝着茶,谈论着家长里短;文创店里,年轻人正在用现代的设计理念,重新诠释着青铜纹样。这种新旧共生、文脉延续的景象,让城市的记忆不再是凝固的标本,而是一种可以被触摸、被体验、被传承的活态文化。
“周礼之乡”,是宝鸡另一张引以为傲的文化名片。三千年前的“周礼”,是一套涵盖政治、社会、伦理、道德的庞大体系,其核心是“序”与“信”。它强调长幼尊卑、社会和谐的秩序,也强调言而有信、一诺千金的契约精神。在今天,这套古老的文化准则,是否已经过时了呢?
在宝鸡的几天里,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在与当地人的交流中,我能感受到一种普遍的淳朴、厚道与重诺。他们不尚空谈,做事踏实,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依然保留着几分传统的真诚与信义。这正是“周礼”文化在民间最生动的活态传承,与我们今天所倡导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进行内在的逻辑连接。
行程即将结束,我再次登上金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俯瞰着脚下这座被渭水环抱的城市,远方羽山的轮廓在夜色中愈发沉静而雄浑。就在这一刻,我之前所有的探寻、思考与感悟,仿佛都融汇成了一种深刻的内在体验。秦的雄风、周的礼乐、道的空灵、唐的祥瑞,这些看似属于不同时空的精神碎片,在此刻,在这片名为宝鸡的土地上,和谐地融为了一体。
羽山教会了我,一个民族的崛起,需要何等坚实的土地和何等高远的雄心;金台启示了我,真正的强大,不仅在于征服世界,更在于安顿内心。而那一声穿越千年的神鸡高鸣,则告诉我,无论经历多少磨难,希望与祥瑞始终是这片土地的底色。
金台之上,羽山之下,我听见的,是这片土地千年不息的心跳,也是一个民族走向复兴的铿锵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