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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祖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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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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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三叠——水骨、烟火与墨魂

想象一滴饱蘸着历史浓稠的徽墨,悬于宣纸之上,却迟迟未落。它不选择纸,而选择了水。当这滴墨悄然坠入一泓清澈的鉴湖水中,一场无声而磅礴的演化便开始了。墨色,如同一缕幽魂,以一种不可遏制的姿态,在水中晕染、渗透、舒展、交融,弥散成一片流动的、有生命的氤氲。这,就是绍兴。

水,是绍兴的体魄与血脉。它以纵横交错的河网勾勒出城市的骨架,以温润潮湿的空气滋养着万物生灵。而墨,则是绍兴的灵魂与风骨。它是兰亭序上飞扬的笔触,是百草园里深沉的思索,是沈园墙上泣血的词句,更是会稽山巅那股卧薪尝胆的坚韧之气。从春秋起笔的城市史诗,每一页都浸透着独特的墨香。

长久以来,人们乃至世界对绍兴的认知,似乎总停留在几个高度凝练的文化符号上。鲁迅笔下那个既是乐园也是牢笼的故乡,陆游与唐琬那阕令人扼腕的《钗头凤》,王羲之那场醉意与天意共生的书法盛宴,以及那一坛能照见人影、醇厚得化不开的黄酒。

真正的叩问在于,当乌篷船的橹声划破千年的水面,欸乃声声,摇过古老的台门与现代的玻璃幕墙,在遍布酱缸与酒坛的土地上铺开;当世界的目光,越过那些标签化的符号,试图探寻这座“没有围墙的博物馆”的内在生命力时,我们究竟该如何解读它?支撑这座城市历经千年风雨而城址不变、文脉不断的“风骨”,究竟是什么?它又如何在21世纪的今天,被重新书写、演绎和传承?

我无意于重复一份详尽的旅行指南,而是试图成为一名虔诚的“读城者”。

绍兴的风光,并非凝固于明信片上的静态美景,它是一幅流动的、有呼吸的、时刻在与人互动的“活画卷”。这里的山、水、石、桥,都不是沉默的客体,而是历史的载体、人文情感的寄托和性格的彰显。

每个城市都有脉搏,而绍兴的脉搏,无疑是在水中跳动的。水网,是这座城市的神经网络,而乌篷船,则是流淌于其间的细胞,它承载着信息、故事与情感。到这里乘坐乌篷船,绝非一次简单的观光,它是一场沉浸式的时空漂流,一次对绍兴“里子”的窥探。

船,是极简的。一叶小舟,通体黝黑,覆以半圆的竹篾篷,同样漆成黑色。船夫稳坐船尾,不用桨,而是用一支长长的竹篙和脚,协调地划动。这种独特的行船方式,本身就是一种古老的智慧,一种人与水、与工具之间的高度默契。当船夫的脚蹬在篙上,身体微微后倾,那“欸乃”一声,不仅仅是物理的声响,更是唤醒一条河流、一座古镇的私语。声音在狭窄的河道里回荡,撞在斑驳的石岸上,又被吸入两岸人家敞开的窗户里,在与这座城市的历史进行一场悠长的对话。

这时,你的感官被彻底打开。视觉上,是流动的盛宴。两岸的景物不再是固定的参照,而是如电影镜头般缓缓向后移去。挂着红灯笼的廊棚、爬满青苔的石阶、伸向水中的埠头,以及那些被称为“台门”的深宅大院,门楣上依稀可辨的题字,无不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沧桑。偶尔,一栋现代风格的民居或咖啡馆会毫无征兆地闯入视野,玻璃窗反射着对岸古老的屋檐,形成一种奇妙的并置。这便是“活着的古城”最直观的体现。

听觉上,是生活的交响。船桨划破水面的“哗哗”声是主旋律,间或夹杂着岸上人家的日常声响。主妇在河埠头用棒槌捶打衣服的沉闷“砰砰”声,邻里间用吴侬软话拉家常的温软语调,孩童追逐嬉闹的清脆笑声,甚至还有从某个窗户里飘出的越剧唱腔,婉转悠扬。让你感觉自己不是一个闯入者,而是暂时融入了这条河流的生命节律之中。

最奇妙的体验,莫过于穿过一座座古桥的瞬间。绍兴是“万桥之乡”,每一座桥都有自己的名字和脾性。当乌篷船接近桥洞,光线骤然变暗,空气也变得清凉而凝重。你的视线被压缩在圆形的或拱形的桥洞里,像一个天然的取景框。短短几秒的昏暗过后,眼前豁然开朗,光线重新涌入,完成了一次小小的时空穿越。从八字桥的巧妙交错,到广宁桥的古朴厚重,每一次穿行,都是对绍兴桥梁文化的亲密接触,一种界定与转换。

在乌篷船上的漂流,是一次多维度的阅读。它让你读懂了水如何塑造了绍兴人的生活方式,读懂了“枕河而居”的诗意与现实,更读懂了时间如何在这座城市里,不是线性地流逝,而是如水波一般,一圈圈地荡漾开去,让过去与现在,在每一个涟漪中重逢。

水赋予了绍兴灵动的气质,石头,则承载了它坚硬的记忆与深沉的风骨。在绍兴,石以两种截然不同的形态存在。一种是自然的鬼斧神工,经过人工的无意塑造,呈现出一种原始而磅礴的力量;另一种则是匠心的精雕细琢,化作温润的构件,融入城市的肌理,记录着岁月的磨砺与人情的温度。

第一种石的极致体现,在柯岩。初见柯岩的“云骨”, 柯岩的石头,是粗粝的,是充满野性的。它身上布满了斧凿的痕迹,那些层层叠叠的纹理,是无数工匠用汗水和生命刻下的年轮。你会被其巨大的体量和奇特的形态所震撼。一柱擎天,上宽下窄,疑似是从天外飞来,又像是从大地中挣脱而出。然而,当你了解到它的成因,震撼便会转化为一种更深层次的敬畏。这是一种人类为了生存与发展,与自然角力后留下的深刻印记。

另一种石,则温润地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化身为成千上万座古桥。倘若说柯岩的石是“言说”的,那么桥石则是“倾听”的。它们沉默地承载着千百年来的人来人往,车马喧嚣。以著名的八字桥为例,它并非一座桥,而是由三座桥巧妙组合而成,解决了复杂水陆交通的难题。当你走上那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阶,抚摸着桥栏上斑驳的刻痕,你会感觉到一种时间的温度,呈现出一种内敛而温和的光泽。

这些桥石,是会说话的,也是城市的关节,它们连接着此岸与彼岸,也连接着邻里、商贸与人情。在没有现代交通工具的年代,桥是人们相遇、交谈、告别的场所。桥下的流水带走了光阴,桥上的石头却记下了一切。每一道划痕,都可能是一个孩子的涂鸦;每一处洼陷,都可能是货郎扁担的支点。它们是绍兴最忠实的史官,用一种无言的方式,记录着最真实的民间生活史,深刻地诠释了这座城市与自然、与时间相处的独特哲学。

漫步在古街上,细心地发现,在绍兴的地理版图与精神世界中,会稽山占据着一个无可替代的核心位置。它不像黄山、泰山那样以奇险著称,却以其连绵的苍茫与厚重的历史,成为这座城市的精神图腾与历史的见证者。

会稽山的第一重精神烙印,源自大禹。相传四千多年前,大禹治水成功后,在此“会集诸侯,计功行赏”,山由此得名。大禹治水的故事,核心在于“疏导”,而非“围堵”。这与绍兴密布的水网、以及绍兴人处理问题的思维方式,有着惊人的契合。面对水的挑战,先民们选择了顺应其天性,因势利导,化害为利。这种“疏导”的智慧,后来演化为绍兴人性格中务实、灵活、善于变通的一面。

要是说大禹赋予了会稽山“奠基”的意义,那么越王勾践则为其注入了“风骨”的灵魂。两千五百年前,越国兵败,勾践退守会稽山,上演了中国历史上最为悲壮也最富戏剧性的复兴大剧。从此,会稽山不再仅仅是一座自然的山,它成为了“卧薪尝胆”这个成语的地理背景板,成为了“胆剑精神”的孕育之地。

这时你站在山巅,清风拂过,会隐约看到勾践那屈辱而坚毅的眼神,能感受到他内心那股“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复仇火焰。山石的坚硬,就是他意志的写照;山林的寂静,就是他隐忍的岁月。从古代的文人学士在朝堂失意后归隐乡里、著书立说,到近代的革命者投笔从戎、为国献身,再到当代的企业家在市场竞争中百折不挠、开拓创新,背后都闪耀着“胆剑精神”的影子。

水赋予了绍兴灵动与包容,山则赋予了其坚韧与傲骨。一柔一刚,一动一静,共同塑造了绍兴风光背后那复杂而迷人的城市性格。

风光是绍兴的骨架与容颜,风情则是其流动的血液与温热的呼吸。绍兴的风情,是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可以被嗅到、尝到、听到的独特气息。它藏在街头巷尾的袅袅炊烟里,融在一盏琥珀色的黄酒中,响彻在水乡戏台的咿呀唱腔间。

要了解绍兴的风情,必须从一盏黄酒开始。黄酒,在绍兴早已超越了“饮品”的范畴,它是绍兴一种文化符号,一种社交的媒介,一种生活的哲学,更是一种时间的艺术。它以一种液态的形式,浓缩了这座城市的气候、物产、工艺与人情。

黄酒的生命,始于一个“慢”字。它的酿造,严格遵循着自然的节律。每年立冬“开酿”,选用秋收的精白糯米,取清冽甘甜的鉴湖水,再配以传承千年的独特酒药。整个过程,从浸米、蒸饭、落缸、发酵到压榨、澄清、煎酒、封坛,每一个环节都急不得。匠人们凭借世代相传的经验,用眼看、用鼻闻、用手感,与缸中的米与水进行着耐心的对话。在绍兴,最好的黄酒需要经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窖藏。它在陶坛的微氧环境中,缓慢地进行着酯化反应,褪去新酒的火气,生发出愈发醇厚的香气。这“慢”的哲学,也深刻地影响了绍兴人的生活节奏,让人在不紧不慢中,品味生活的真谛。

当一坛黄酒被开启,它便将人情调和得更加浓郁。在绍兴,喝酒不叫“喝酒”,而叫“过酒”。一个“过”字,道尽了其中的精髓。它不是豪饮,不是应酬,而是一种悠闲的消遣,一种情感的交流。三五好友,寻一个河边的咸亨酒店式的小馆,点一盘茴香豆,一碟臭豆腐,温一壶太雕。酒是温的,话是闲的,时光是慢的。酒杯一碰,家长里短、社会百态,便在微醺的氛围中娓娓道来,这是绍兴市井风情最经典的定格。

黄酒更贯穿了绍兴人一生的重要时刻。孩子出生,要埋下“女儿红”或“状元红”,待到女儿出嫁或儿子登科时再开启,这坛酒里,封存的是父母最深沉的期盼与祝福。婚丧嫁娶、乔迁新居、年节庆典,无一不有黄酒的身影。它不仅仅是助兴的饮品,更是仪式感的载体,是情感的寄托。一碗酒下肚,平日里羞于表达的情感,便有了宣泄的出口。可以说,绍兴人的许多故事,都泡在黄酒里;绍兴的人情味,也因黄酒而愈发香醇。

绍兴的风情,是动态的,是活色生香的。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开放式的舞台,而那些被列入名录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这里并非束之高阁的展品,而是正在上演的、触手可及的日常。你不需要特意去博物馆,只需走进一条老街,一个古镇,便能与这些“活着的传统”不期而遇。

千年古镇安昌,便是这座“活舞台”最精彩的剧场之一。尤其是到了腊月,这里便上演一年一度的“腊月风情节”。与其说这是一个“节”,不如说是一场盛大的、关乎味觉与视觉的民俗狂欢。沿河的长廊下,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酱货——酱鸭、酱肉、酱鱼、酱鹌鹑,甚至还有酱鸡蛋。黑亮的酱色在冬日暖阳的照射下,泛着诱人的油光,浓郁的酱香混合着河水的湿气,在空气中弥漫,这是独属于安昌的“年味”。游客们穿梭其间,镜头对准的不仅是这些酱货,更是制作它们的人。酱园里的老师傅,光着膀子,在巨大的酱缸间劳作,翻搅着酱料,神情专注而自豪,让传统工艺的展示充满了生命力。

除了味觉的盛宴,安昌的舞台上还上演着各种传统手艺的“活态秀”。箍桶匠叮叮当当地将一块块木板合围成一个滴水不漏的木桶;扯白糖的师傅将滚烫的麦芽糖浆反复拉扯,变幻出神奇的洁白;船头的社戏,在锣鼓喧天中,演绎着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这些手艺人,他们不是在“表演”非遗,他们就是在生活,是融入血液的习惯。游客可以驻足观看,可以亲身体验,甚至可以和他们聊上几句。在这种零距离的互动中,非遗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个具体的人,一双双灵巧的手,一种代代相传的、值得尊敬的生活方式。

萦绕在这座舞台上空的,还有绍兴的文化胎记——越剧。越剧之于绍兴,就像空气之于生命。它不仅存在于专业的剧院里,更弥散在城市的角角落落。

清晨的公园里,老人们提着收音机,播放着经典的越剧选段,跟着哼唱;河边的茶馆里,票友们自发组织,你方唱罢我登场,自得其乐;甚至在年轻人的文创市集里,你也能看到以越剧脸谱、戏服为灵感的设计产品。越剧,已经化作一种背景音乐,一种审美基因,深刻地影响着绍兴人的言行举止和情感表达方式。它所传达的细腻、婉约与深情,正是绍兴风情的最好注脚,让非遗真正融入了人们的美好生活。

绍兴风情最迷人之处,在于它并非一成不变的古旧,而是在不断进行着“新陈代谢”,展现出强大的包容性与生命力。传统与现代,在这里不是相互排斥的二元对立,而是相互渗透、彼此赋能的共生关系。这种融合,是绍兴区别于其他古城的独特魅力所在。

徒步在仓桥直街或书圣故里这样的历史街区,你能最直观地感受。街道的一边,是白墙黑瓦、木门雕窗的传统民居,门口坐着摇着蒲扇的老人,过着悠然的慢生活。而街道的另一边,可能就是一家装修极简的精品咖啡馆,年轻人坐在落地窗前,用笔记本电脑处理着工作。古色古香的台门里,可能藏着一个前卫的艺术展,或是由老厂房改造而成的音乐演出场所。穿着精致汉服的少女,举着自拍杆,与挑着担子卖臭豆腐的大爷擦肩而过,彼此都觉得对方是风景。

这种融合,不仅是商业业态上的,更是文化体验上的。近年来,绍兴市政府作出了“重塑城市文化体系”的决策部署,旨在推动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古城过大年”活动,将传统的祭灶、写福、迎财神等民俗,与国潮市集、汉服巡游、实景剧本杀等年轻人喜爱的元素相结合,让古老的年味焕发出时尚的光彩之一。而遍布乡镇的多个主题各异的乡村博物馆,将散落在民间的农具、契约、老照片等乡土记忆收集、整理、展示出来,让年轻人得以触摸到自己“从哪里来”,也为乡村旅游增添了厚重的文化内涵。

更深层次的融合,体现在生活方式上。绍兴的年轻人,可能上午还在高新区的办公室里,为设计等绞尽脑汁,下午就回到老城区,坐在河边的茶馆里“过酒”;他们或在周末去兰亭学习书法,或去购物中心看一场好莱坞大片。他们身上,既有传承自祖辈的温和与内敛,也有着接轨世界的开放与自信。正是在这种不断的吸收、扬弃、重塑与创造中,绍兴的风情才得以永葆青春,既保留了“梦里水乡”的诗意,又充满走向未来的蓬勃生机。

穿过绍兴流动的风光,品味其温热的风情,我最终要探寻的,是支撑这一切的内在精神——风骨。风骨,是一座城市的气质与灵魂,是其面对时间洪流与世事变迁时所持守的根本。它既有文人笔锋上的清高与傲岸,又有英雄脊梁里的坚韧与刚强。

绍兴的文脉,千年不绝,名士荟萃。而其文人风骨,呈现出两种极致而又同源的形态:一种是以王羲之为代表的、寄情山水、追求个体精神绝对自由的魏晋风度;另一种则是以鲁迅为代表的、直面现实、对国民性进行深刻批判的“硬骨头”精神。

公元353年的那个暮春,会稽山阴的兰亭,一场被后世传颂千古的雅集正在进行。王羲之与四十一位名士,“流觞曲水,一觞一咏”,在微醺之间,写下了“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这幅作品,以及它所代表的魏晋风度,成为绍兴文人风骨的第一个高峰。其核心,是一种“向内求”的傲骨。面对动荡的世事与黑暗的政治,他们选择了一种精神上的超越,将生命的价值寄托于山水之美、艺术之纯粹与个体情感的真实表达。“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这是一种极度自信的、属于精神贵族的潇洒与飘逸。他们不屑于与浊世同流,而是在书法、诗歌、玄谈中,构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干净而高贵的精神王国。这种风骨,是清高的,是审美的,是对抗庸常世界的优雅武器。

一千五百多年后,同样是在绍兴,另一位文人,用他的笔,掀起了思想的狂澜。他就是鲁迅。若是把王羲之的笔比喻蘸着酒和月光,那么鲁迅的笔,则是蘸着血和泪,化作一把锋利的刀。他从三味书屋走向世界,又将世界的眼光带回故乡,投向这片他“爱得深、所以骂得切”的土地。从《狂人日记》里“吃人”的呐喊,到《阿Q正传》里对“精神胜利法”的无情解剖,再到《药》中那浸透了愚昧与悲凉的人血馒头,鲁迅的文字,没有丝毫的潇洒飘逸,而是充满了痛苦、冷静与决绝。这是一种“向外看”的硬骨。他将笔锋对准沉疴遍地的社会和麻木的国民灵魂,以“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姿态,进行着最彻底的批判与反思。他的风骨,是战斗的,是清醒的,是“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决绝担当。

从兰亭的风雅,到《呐喊》的锋芒,绍兴的文人风骨似乎发生了较大的转变。然而,深究其内核,二者却有着惊人的共同点:那就是一种“不媚俗、不盲从”的独立人格。王羲之的“不合作”,是对腐朽政治的蔑视;鲁迅的“不妥协”,是对黑暗现实的抗争。无论是寄情山水,还是投身革命,其本质都是知识分子对时代与自我价值的深刻审视和独立判断。王羲之守护的是艺术的纯粹与个体的尊严,鲁迅守护的是民族的良知与未来的希望。这种一脉相承的独立精神,正是绍兴文脉千年不坠的精髓。

“卧薪尝胆”的故事,早已成为中华民族集体记忆的一部分。但对于绍兴而言,这不仅是一个成语,一段历史,更是一种融入城市性格的生存智慧与发展动力。勾践所展现的,不仅仅是复仇的决心,而一种极致的坚忍与务实。

这种精神,在绍兴的当代发展中,得到了生动的实践与诠释。当全国许多城市大拆大建、追求“崭新”面貌的浪潮中,绍兴人选择了一条更艰难、更需要耐心的路。保护古城,意味着要牺牲部分土地开发的眼前利益,要面对复杂的产权关系和居民安置问题,要投入巨额资金进行修缮和维护。这本身就是一种当代的“卧薪尝胆”——在经济发展的洪流中,坚守文化的根脉,需要极大的远见和定力。绍兴没有将古城变成一个死气沉沉的“盆景”,而是通过“微改造、精提升”的方式,在保留历史风貌的同时,完善基础设施,导入新兴业态,让古城重新“活”起来。

“胆剑精神”同样投射在绍兴的产业性格上。绍兴是传统的纺织业大市,一块布里曾经走出过“世界纺织看中国,中国纺织在柯桥”的辉煌。然而,面对传统产业的转型压力,绍兴的企业家们没有固步自封,而是大力推进传统产业的数字化、智能化改造,同时,以“二次创业”的魄力,瞄准集成电路、生物医药等新兴产业,试图在新的赛道上实现“换道超车”。这种“敢为天下先、敢闯敢试”的企业家精神,与勾践当年“十年磨一剑”的复兴决心,在精神内核上是高度一致的。

绍兴,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和谐体。它地处江南水乡,本应是温柔婉约的,却孕育了中国历史上最刚烈的“胆剑精神”。它文风鼎盛,崇尚风雅,本应是出世的,却诞生了最入世、最彻底的批判者鲁迅。它是一座拥有2500年历史的古城,本应是保守的,却在改革开放后,成为了民营经济的先行者和弄潮儿。它既能诞生王羲之那样寄情山水的艺术家,也能诞生秋瑾那样为革命流血的鉴湖女侠;既能孕育出蔡元培那样“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教育家,也能推动“枫桥经验”这样扎根基层的社会治理模式。

水,是绍兴的地理底色,也塑造了其文化性格。水,形态万千,随方就圆,表现出极大的包容性。它能容纳来自四面八方的支流,也能溶解各种各样的物质。绍兴的风骨,便有这种“兼容并蓄”的特质。它能够将中原的儒家文化、本土的越文化、魏晋的玄学风度、近代的西方思潮等,全部吸纳进来。它将千年文脉、历史创伤、商业浪潮、现代文明……所有的一切。这就是绍兴最独特、最值得世界阅读的风骨。

当我的思绪,从会稽山的苍茫、乌篷船的涟漪、黄酒的醇香中缓缓抽离,再次回到开篇那个“墨色入水”的意象时,这幅水墨画卷已然变得清晰、立体而厚重。墨,不再仅仅是黑色的符号,它已在水中化作了风骨的脉络;水,也不再仅仅是透明的载体,它已因墨的浸润而充满了故事的温度。绍兴,也便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江南地名,而是一部以山水为纸、以岁月为笔、以风骨为魂,仍在被书写着的、活着的“风骨志”。

绍兴的“笔锋之骨”,教会我们如何在喧嚣中保持清醒的审视与独立的思考;它的“胆剑之骨”,激励我们如何在逆境中坚守长远的目标与务实的行动;而它最终极的“水土之骨”,则启示我们如何在传统与现代、坚守与包容之间,寻找那充满生命韧性的动态平衡。

这幅水墨长卷的描摹,至此暂告一段落,但它的渲染,却永无止境。它仍在被每一个生活于此的居民,用他们的日常烟火,增添着新的层次;仍在被每一个远道而来的访客,用他们的目光与脚步,解读出新的意味。我看到的,将不仅仅是一座美丽的江南水城,更是一个关于坚韧、智慧与融合的中国故事。

当踏上那被岁月磨光的青石板路,当乌篷船的涟漪在你眼前一圈圈散开,当一盏温热的黄酒在你手中散发出时间的芬芳,你便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你成为了这幅画卷中一个新的阅读者,也成为了为它添上新的一笔的,那个执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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