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鸡的啼鸣撕破黎明的寂静,像一把利刃划开墨色的天幕。晨光挣扎着越过爬满丝瓜藤的老屋,将斑驳的土墙染成暖黄。露水在屋檐下悬成晶莹的珠子,坠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父亲披着蓝布褂子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木桶与扁担碰撞出熟悉的节奏,惊起了泥墙根下打盹的芦花鸡。我迫不及待地赤着脚,跟在父亲身后......此时,北方的清晨带着丝丝寒意,路边的狗尾巴草上挂着的露珠,在微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像是昨夜遗落的细碎星辰。脚下的黄土地,虽没有南方青石板的凉意,却带着一种质朴的坚实,泥土在脚趾缝间摩挲,干燥中带着微微的粗糙,仿佛在低声诉说着这片土地的故事。在这北方的天地里,我总觉得清晨的露水是大地给予的珍贵馈赠,而我们,便是最早感知这份馈赠的幸运儿。
天刚蒙蒙亮,蝉鸣还未在枝头喧嚣,那片广阔的玉米地就成了我们的欢乐王国。栓柱子戴着他爷爷那顶破旧得不成样子的羊皮帽,帽檐耷拉着,腰间别着用柳条编的蝈蝈笼,雄赳赳气昂昂,活像个即将出征的小将领。二丫蛋的两条麻花辫上,不知何时沾上了毛茸茸的苍耳,跑起来的时候,那些苍耳一颤一颤的,就像跟着她一起撒欢。我们穿梭在齐膝高的玉米地间,玉米叶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惊飞了藏在其间的麻雀。叶片划过脸颊,带来微微的刺痛,仿佛是这片土地在和我们亲昵地“打闹”。
七月的北方,烈日高悬,玉米地宛如一座巨大的迷宫。浓郁的玉米清香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泥土被阳光炙烤后的气息。我们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在密不透风的玉米秆间穿行。偶尔,会看到一只七星瓢虫慢悠悠地在玉米叶上爬行,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或是发现一个鸟巢,里面躺着几颗小小的鸟蛋,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有一回,栓柱子眼尖,发现了一根粗壮的玉米,他费了好大劲掰下来,剥开外皮,只见玉米粒颗颗饱满,晶莹剔透如同珍珠。我们几个孩子围坐在一起,大口啃着玉米,甜甜的汁水顺着嘴角流淌,那满足感,就像拥有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村子西头有棵老槐树,它粗壮的树干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也刻着几代人的成长印记。二丫蛋总是一本正经地说,树洞里住着土地公公,他守护着这片土地和我们这些孩子。于是,我们常常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酸枣,用一片干净的树叶包好,放在树洞前,当作给土地公公的礼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垮了树下的蚂蚁窝,无数蚂蚁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衔着它们的卵,匆忙转移。二丫蛋心疼得眼眶泛红,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赶忙跑回家,拿来自己珍藏的麦芽糖,小心翼翼地掰碎,撒在蚂蚁们经过的路上,嘴里还念叨着:“蚂蚁们,快吃点,别饿着。”
父亲的羊皮袄挂在牛棚的木钉上,皮子已经被岁月打磨得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变得有些灰暗。农忙时节,父亲套上老牛,扛着那把破旧却无比熟悉的犁铧,走向田野。他弓着腰,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前,每一步都踏得坚实有力。新翻开的泥土,散发着浓郁的土腥味,里面夹杂着一些碎陶片和生锈的铁钉,那是岁月遗留在这片土地上的痕迹。我跟在父亲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些被翻出的“宝贝”,曾经有一次,我捡到了一枚锈迹斑斑的古钱币,虽然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但我总觉得它带着千年前的故事,承载着这片土地悠久的历史。母亲说,从前这片土地上曾有过一位学识渊博的秀才,或许他用过的毛笔就埋在这片土地之下,说不定哪天我就能挖到,那笔尖上还留着未写完的锦绣文章。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整个村庄染成了暖黄色,像是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天边的火烧云肆意地铺展着,将半边天空染得通红,那绚丽的色彩倒映在村头的小池塘里,把池水也染成了一片火红。池塘边的文冠果树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细碎的花瓣飘落,发出轻微的簌簌声。我们几个孩子躺在谷秸垛上,看着归巢的大雁排成整齐的队伍,从天空中飞过,留下一声声清脆的鸣叫。栓柱子从口袋里掏出偷偷藏起来的冰糖块,在夕阳的映照下,冰糖块闪烁着晶莹的光,就像一颗从天而降的星星。二丫蛋突然兴奋地指着谷田,大声喊道:“快看呀,银河流到咱们的谷田里啦!”我们仔细一听,真的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原来是晚风吹过,沉甸甸的谷穗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仿佛是大地在演奏一曲丰收的乐章。
我们的秘密基地在村外文冠果树林的深处。要到达那里,需要踩着几块散落在草丛中的大石头,这些石头就像通往神秘世界的钥匙。在那片被文冠果树环绕的小空地上,我们用石头围成了一个“宝库”。里面藏着二丫蛋最心爱的玻璃弹珠,每一颗都色彩斑斓;还有栓柱子用木头削成的小手枪,虽然粗糙,却承载着他的英雄梦想;而我的宝贝,则是一个小小的铁盒子,里面装着三粒从远方带来的红豆,五片秋天收集的枫叶,以及一张用作业本纸写的“未来清单”:我要发明能和庄稼聊天的神奇机器,要在这片土地上种出像云朵一样柔软的棉花,还要打造一艘能在谷田里航行的“谷船”。去年我回到家乡,那片文冠果树林依旧,那些大石头还静静地躺在那里,石头上长满了青苔,青苔的纹路里,似乎还留存着当年我们鞋底的泥土,记录着我们曾经的欢笑与梦想。
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后的清晨,田埂上会冒出许多黑色的“地皮菜”,它们紧紧地贴在地面上,像是大地长出的黑色耳朵。年轻的母亲身姿轻盈,她蹲下身子,拿起竹片,手把手教我轻轻把它们铲起,嘴里念叨着:“这是土地爷的耳朵,能听见咱们心里的话。”有一次,我对母亲说,我想变成一只小鸟,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母亲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把地皮菜和自家养的鸡生的蛋一起炒了,那股浓郁的香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如今,每次看到厨房窗台上摆放着的干地皮菜,心中总会涌起一股浓浓的乡愁,只是这小小的地皮菜,再也无法听懂我在异乡的思念。
秋收时节,月光洒在金黄的谷田上,如同给大地铺上了一层银霜。大人们手持镰刀,在谷田里忙碌地收割着,他们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坚毅。我们这些孩子在谷秸垛间嬉笑玩耍,追逐打闹,身上沾满了谷秸碎屑。守夜的老人提着灯笼,敲着梆子,缓缓走过。灯笼的光在谷浪上摇曳,我们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映在谷秸垛上,像是在上演一场无声的皮影戏。我们偷偷地把一些谷粒藏在口袋里,回到家后,把它们种在一个破旧的瓦罐里,满心期待着能长出一棵结满面包的大树。如今,在城市的阳台上,我种了一盆向日葵,它总是向着太阳生长,就像当年我对这片土地的眷恋,从未改变。那一朵朵金黄的花盘,仿佛是这片土地在遥远的地方向我招手。
离乡那天,大雾弥漫,整个村庄都被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我坐在吱呀作响的马车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布包裹,里面装着一把家乡的泥土、一把晒干的葵花籽和一些母亲给我准备的干地皮菜。马车缓缓前行,车辙印很快就被大雾淹没。我忍不住回头,望着那片熟悉的田野,在朦胧中,我仿佛看到整片田野都在轻轻晃动,那不是风,而是无数的庄稼在向我挥手告别。这些年,我背着行囊,走过了许多地方,行李箱越来越重,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却始终装不下那片田野里的蛙鸣和稻香。
在城市那钢筋混凝土构筑的森林里,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我总会打开那个早已生锈的铁盒子。看着里面那几颗已经失去光泽的红豆,枫叶也变得脆弱易碎,而那张写着“未来清单”的纸,虽然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那些曾经的梦想,却依然滚烫。透过窗户,望着城市里闪烁的霓虹灯,我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在田野里追逐萤火虫的场景,听到了露珠滴落在瓦罐里的清脆声响。在这干燥的空调房里,我似乎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泥土气息,那是家乡的味道,是田野的召唤。或许在某个清晨,我会顺着这股气息,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把曾经在这片田野上长出的梦想翅膀,重新种进那片湿润的泥土里,让它再次生根发芽,绽放出绚烂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