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惊蛰,昏黄的灯光在低矮的屋子里摇曳,父亲坐在那张老旧的木桌前,粗糙的大手费力地削着一支铅笔。他的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手背布满了一道道干裂的口子,像被岁月犁过的土地。父亲的脸庞被生活的风霜刻满了皱纹,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眼睛却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他把削好的铅笔递给我,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娃啊,乡中学来招考了,这是咱走出大山的好机会,可得好好把握。”我接过铅笔,指尖触碰到父亲粗糙的手掌,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他掌心的温度,也感受到了他对我的殷切期望。
父亲转身蹲下,从灶膛里掏出几个烤得表皮焦黑的土豆,用衣角擦了擦,塞进我的书包:“路上饿了就吃,别饿着肚子。”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在对待一件无比珍贵的宝贝。这时,我瞥见他的侧脸,几缕白发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刺眼,那是岁月无情留下的痕迹。
从那以后,每天鸡鸣三遍,我就得踏上征程。十五里的山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若浮沉在云海之中。露水浓重,打湿的裤管紧紧贴在小腿上,凉意阵阵袭来。书包里装着昨晚烤好的土豆,隔着粗布,仍能感受到那温热,焐热了我的后腰。一路上,最让我胆战心惊的当属一里沟。这是一条长达一公里的深沟,平日里沟底干涸,可一旦遭遇暴雨,便会暴发山洪,水流瞬间变得湍急汹涌。沟坡上,长满了带刺的沙棘树,枝条肆意伸展。有一回,我小心翼翼地沿着沟坡前行,本想借助沙棘树的枝干保持平衡,却不慎被尖锐的刺扎进掌心,鲜血瞬间涌出,我只能咬着牙,强忍着疼痛继续赶路。
不仅如此,这里还常有野生动物出没。有次,我正全神贯注地在干涸的沟底寻找落脚点,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吼声,抬眼望去,一只野狼正站在对面的山坡上,虎视眈眈地盯着我。那一刻,恐惧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我大气都不敢出,紧紧地握住手中的木棍,与它对峙了许久。直到野狼缓缓转身,消失在山林中,我才瘫坐在地,许久都无法平复狂跳的心。
在乡中学,王老师的搪瓷缸总是结着厚厚的茶垢。他批改作文时,只要看到“走出大山”这四个字,总会划上波浪线,红墨水常常洇透纸张。那年冬天,大雪纷飞,冰凌遍布,王老师踩着冰凌来家访。他的棉鞋上绑着防滑的草绳,一路艰难地来到我家。进了家门,他把皱巴巴的《平凡的世界》放在炕沿,认真地说:“书里孙少平哪怕挖煤也要读书。”父亲听了,默默往他包里塞了串风干的山鸡,以此表达对老师的感激。
中考前夜,暴雨倾盆而下。平日里干涸的一里沟瞬间暴发山洪,无情地阻断了我常走的道路。我心急如焚,举着松明火把,不得不绕道鬼见愁。一路上,荆棘丛生,裤脚缠满了带刺的悬钩子,划出一道道血痕。考场在四十里外的镇中学,当我满身狼狈地赶到时,监考老师见我满腿血痕,动了恻隐之心,破例允许我用盐水清洗伤口。
那天的作文题是“生命的萌发”。看到题目,我的思绪瞬间飘回到一次次穿越一里沟的经历。那沟坡上的沙棘树,即便生长环境恶劣,土壤贫瘠,还时常遭受狂风肆虐、烈日炙烤,却依旧扎根于此,努力伸展着带刺的枝条,绽放出属于自己的生机。它们浑身的尖刺,是与艰难环境抗争留下的勋章,每一片叶子都书写着坚韧。而沟谷两旁的白杨树,高大挺拔,身姿笔直,无论寒冬酷暑,始终坚守。狂风中,它们的枝叶沙沙作响,却从未有过一丝弯折,以傲然之姿对抗着命运的考验。
这些自然界的生命,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都能顽强生长,我又有什么理由放弃走出大山的梦想?想到这里,我心潮澎湃,奋笔疾书,写下了自己在困境中的坚持,对未来的憧憬,以及那如种子般在心底扎根、愈发坚定的走出大山的决心。写到最后,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把句号都泡成了涟漪。
县城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寄到的时候,后山的野山梨正挂满枝头。父亲得知消息后,连夜劈了原本打算做门窗的杉木料,精心赶制出一个带锁的木箱。离家的那个清晨,母亲将攒了半年的鸡蛋小心翼翼地塞进我的包袱,鸡蛋壳上还粘着谷糠。班车缓缓启动,母亲追着班车跑了半里地,她头上的蓝头巾在晨风中扑棱着,如同一只折翼的鸟。我从后窗玻璃望去,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化作山梁上一个颤抖的墨点,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间。
后来,我来到了城市,为了生计和学业,在工棚里挥汗苦读的日子之外,夜幕降临时分,我又化身成街巷间孤独的清扫者。昏黄的路灯将影子拉得很长,我握着比自己还高的竹扫帚,从街头扫到巷尾。深秋的风裹着枯叶打旋,塑料袋黏在潮湿的地面,要用指甲一点点抠起;冬夜的霜花凝结在扫帚上,手指被冻得发紫发麻,却仍要用力挥动,将垃圾聚成小山。偶尔有晚归的行人匆匆路过,高跟鞋踩过刚扫净的路面,扬起细碎的尘土,我只是默默低头,重新清扫那片狼藉。
垃圾箱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我强忍着恶心将垃圾袋扎紧,勒得掌心生疼。月光洒在空荡的马路上,远处写字楼的霓虹明明灭灭,而我在这清冷的夜色里,数着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把一毛钱、两毛钱的希望,仔细收进裤袋。那些沾着污渍的硬币,后来都变成了课本里的油墨香,变成了照亮前路的微光。
千禧年,城市的夜生活开始变得丰富起来,我也在寻找一切能赚钱的机会。每天放学后,我便穿梭在大街小巷,去给那些忙碌的上班族打扫房间。老旧居民楼里没有电梯,我抱着清洁工具,一层一层地爬楼,汗水湿透了衣衫。房间里灰尘弥漫,我仔细擦拭着每一个角落,哪怕是家具背后最隐蔽的地方。有时遇到难清理的污渍,我跪在地上,用刷子一遍又一遍地刷,膝盖磨得生疼。雇主们偶尔会投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这个学生模样的清洁工,但我从不理会,只是专注地做着手里的活儿。靠着这份努力,我渐渐攒够了一些生活费,也攒起了对未来的希望 。然而,有一次在匆忙间,我不小心打碎了雇主家一个珍贵的摆件,那一瞬间,恐惧和绝望涌上心头。雇主大发雷霆,不仅扣除了我当月的工钱,还让我赔偿高额损失。那一周,我只能啃着馒头,省吃俭用,满心都是沮丧。但在教师节的时候,我却意外发现了一张匿名寄给家里的汇款单。毕业典礼上,主任把优秀毕业生证书重重地拍在我胸前,他镜片反光,遮住了发红的眼眶,可我知道,那里面藏着对我的认可与欣慰。
多年拼搏后,我在城市站稳了脚跟,有了理想的工作,也组建了属于自己的小家庭,生活逐渐安稳下来。在一个阳光正好的日子,怀着对故乡和父亲深深的思念,我踏上了回乡之路。回到家,老屋的梁柱虽历经岁月,却依旧承载着往昔的记忆。我在屋内翻出当年父亲为我做的木箱,锁孔里还插着半截铅笔。后山的野山梨树被砍作菌棒,可那树桩上却顽强地窜出新枝。在父亲的坟前,几株谷苗从那片土地中倔强地冒出,纤细却坚韧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似在喃喃低语。或许是从前父亲播种时无意间遗落的谷粒,在此刻生根发芽,它们扎根在这片土地,传承着父亲坚韧的精神。我蹲下身,轻轻抚摸着谷苗,往昔与父亲相处的画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些艰难却温暖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如今,我坐在玻璃幕墙的办公室里给员工培训。每次培训,我总要指着投影上的白杨树照片。新来的实习生不理解,这么平凡的树怎么能当作公司的标志。我没有立刻解释,回想起那年复读时,我在树皮上刻下“走出去”三个字,如今每个笔画都已长成凸起的树瘤。这树瘤见证了我的奋斗历程,就像父亲递铅笔时粗糙的手掌,充满了对我的关爱;就像老周“遗失”的习题集,饱含着他人的善意。所有那些匍匐前进的岁月,都在时光的打磨下,终将在年轮里站成笔直的纹路,成为我生命中最坚实的印记,激励着我,也激励着每一个为梦想拼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