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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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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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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脉

父亲的木箱总搁在后小屋的隔层上面,深棕色的木板结着油垢,边角被磨得发亮,像他老年斑密布的手背。自我记事起,那箱子就很少打开过,只记得他每年梅雨季都要搬来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去,用棉布蘸着桐油细细擦拭,嘴里念叨着:“你爷爷留下的念想,可不能让潮气沤了。”

我从未见过祖父,关于他的一切都来自父亲的讲述。他说祖父走在一个秋收时节的午后,打谷场上堆满了刚打完场的谷子。天突然阴下来,远处的乌云像墨汁一样晕开,眼看暴雨就要来了。祖父急得额头青筋直跳,带着家里人拼命把摊开的谷子往中间堆,木锨扬起的谷粒在半空划出金黄的弧线。风越来越大,吹得谷秸秆乱飘,祖父喊着“快!再快点!”,声音被雷声压得断断续续。等最后一捆谷草盖上谷子时,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祖父踉跄着往家走,后背的汗衫被雨水和汗水浸得透湿,手里还攥着那把磨得发亮的木锨。回到家,他咕咚咕咚灌了两碗井水,坐在门槛上喘气,刚说了句“这下谷垛保住了”,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父亲说,祖父倒下时,眼睛还望着打谷场的方向,手里的木锨“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惊飞了屋檐下的燕子。

木箱里藏着半袋“金香玉”种子和一张毛笔写的地契。父亲总在油灯下指着箱子说:“你爷爷说,人活一世,就得像种子扎根土里,不管天多旱、地多荒,总得给后人留个盼头。”那时的我不懂什么是“盼头”,只看见父亲粗糙的手掌抚过木箱时,眼里总闪着敬畏的光。

父亲没让我接过他的锄头,而是把我送进了山村里的小学。为了凑学费,他卖掉了家里的老母鸡和所有的鸡蛋,自己蒸了一整个冬天的土豆;为了让我安心读书,他瞒着我和家里人,偷偷去了外省工厂,往返背车轱辘头。直到半年后,我在他枕头下发现一张揉皱的汇款单,附言栏里歪歪扭扭写着“给儿交学费”,才知道他每天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用肩膀扛着几十斤重的车轱辘头来回奔波。他回家时,脖颈和肩膀被勒出深紫色的血痕,却笑着说:“外头的活计轻巧,比种地省劲。”“你爷爷刨了一辈子地,我守了一辈子田,”他送我去山路口时,手里拎着装满野蘑菇的布包,“到你这辈,得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收到警校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坐在炕沿上,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纸页上的“录取通知书”烫金字样,粗糙的掌心把纸边都磨得发毛。他没说太多话,只是从柜里翻出用手绢包了三层的钱——全是皱巴巴的零票子,却码得整整齐齐,上面还带着铁锈的味道。“在外做人要挺直腰杆,”他把钱塞进我衣兜,抬头看我时眼眶发红,“就像咱地里的谷穗,越是饱满,越得抬头挺胸。做人要有担当,别丢了咱庄稼人的本分。”后来我毕业后在京城辗转打拼,在高楼里敲打着键盘,父亲依旧守着老家的几亩地,每次打电话,他总说:“地里的谷豆长得好,你安心工作吧,别惦记家里。”有次我寄回新出的农业科技书,他在电话里笑着说:“书里的道理好,但咱种地的土法子,也有土法子的讲究。”

父亲去世时是在深夜,我正在撰写文案,因相隔千里没能及时赶回,等奔回家时,只看见后小屋的隔层下,那只陈旧的木箱被打开了一条缝。我颤抖着爬上去抱下木箱,箱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桐油和旧时光的气息扑面而来。木箱深处,除了祖父的地契、半袋“金香玉”种子,还压着一本我早年送他的《颜勤礼碑》字帖,以及一本新时代的农村土地确权证书。

翻开字帖,中间夹着一沓厚厚的信,信纸已经被手指摩挲得发潮,上面是他生疏却工整的字迹:

“儿啊,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爹大概已经去陪你爷爷了。没等到你回来,爹不怪你,知道你在外面忙着打拼。你爷爷留下的木箱,里面有半袋谷种,还有他写的地契。他说人活着就得有个奔头,爹这辈子守着土地,就是想让你能走出去,看看更大的天。当年去外省背车轱辘头,爹不觉得苦,就想着你能在城里安下脚,不像爹一样一辈子被土地拴着。

你现在做了体面的工作,爹不懂那些高深的道理,但知道字如其人,得写得周正,就像做人要挺直腰杆。你看那本土地确权证书,是政府发给咱的‘地契’,红本本上写着咱的名字,这是咱庄稼人的根。你爷爷当年扛着镰刀守着谷垛,爹扛着车轱辘头供你读书,你用文字传递道理,都是为了一个‘责任’——对家的责任,对后人的责任,对自己理想的责任。这责任不是枷锁,是咱家的根,就像“金香玉”种子得埋进土里,才能长出新苗。

箱子里的种子,你找个好时候种在爹的坟前吧。记住,不管走到哪里,都别丢了庄稼人的本分,别弯腰,别回头。”

信末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谷穗,旁边用铅笔写着:“挺直腰杆,别弯腰。”墨迹在纸页上晕开,像一滴未干的泪。

去年清明,回到老家,站在父亲的坟前。他静静地躺在曾经劳作过的田地里,坟头的泥土被雨水浸润得发黑,竟冒出几株嫩生生的绿芽,细小的叶片上还沾着晨露,像极了他当年在打谷场扬起的谷穗。四周的田垄里,新播的谷豆正舒展着腰肢,风掠过田野,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恍惚间,我又听见了他当年擦镰刀时“沙沙”的声响。

后小屋的隔层上,悬着父亲的木箱。深棕的板壁,凝着经年的油垢,边角却磨得锃亮,如同他爬满老年斑的手背。那箱子,仿佛生了根,自记事起便极少开启。唯每年雨季,父亲才搬来梯子,攀上去,用棉布蘸了桐油,细细地拭。嘴里总絮叨着:“你爷爷的念想,潮气沤不得的。”

祖父于我,只是个影子,活在父亲断断续续的言语里。说是走在一个秋收的午后。打谷场上,新脱的谷子堆叠如小山。天色骤暗,墨汁般的乌云泼将过来。风起了,卷着谷秸乱飞。祖父额上青筋虬结,嘶喊着“快!再快些!”,声音被闷雷碾碎。木锨扬起金黄的弧,雨点已砸下。最后一捆谷草盖上垛,他踉跄归家,汗衫湿透紧贴脊背,手里死死攥着那把磨亮的木锨。灌下两碗井水,坐在门槛喘气,刚吐出一句“谷子……保住了”,人便直挺挺栽倒。父亲说,祖父倒时,眼还死死钉在打谷场方向,木锨“哐当”坠地,惊得檐下燕子扑棱棱飞散。

箱底压着半袋唤作“金香玉”的谷种,一张毛边纸的地契。昏黄油灯下,父亲粗糙的手掌抚过箱盖,眼中有敬畏的光:“你爷讲,人活一世,得学种子扎进土里。天再旱,地再荒,总得给后人留个‘盼头’。”那时,我不懂“盼头”为何物,只觉那光,沉甸甸的。

父亲没让我接他的锄头。他把我塞进了山坳里的小学。学费,是卖尽老母鸡和鸡蛋换的;他一冬的饭食,是蒸得发黑的土豆。后来才知,他瞒着所有人,去了外省的工厂,用肩膀扛那几十斤重的车轱辘头,一趟又一趟。半年后,我在他枕下翻出一张揉烂的汇款单,附言栏里,歪扭爬着几个字:“给儿交学费”。他归家时,脖颈肩胛勒着深紫的血痕,却咧开嘴笑:“外头的活计……轻省,比刨地松快。”送我出山那天,他拎着塞满野蘑菇的布包:“你爷爷刨了一辈子地,我守了一辈子田……到你这辈,得去……看看外头的天。”

警校的录取书到了。父亲坐在炕沿,粗粝的手指一遍遍摩挲那烫金的“录取通知书”字样,纸边都被磨得起了毛。他没多话,只从柜底翻出个手绢包,层层打开,尽是码得齐整的零票,散着铁锈味。“在外头,腰杆得挺直,”他把钱塞进我衣兜,眼眶泛红,声音发哽,“像咱地里的谷穗,越饱满,越得昂着头。做人……要有担当,别丢了庄稼人的本分。”再后来,我在京城的高楼里敲打键盘,父亲依旧守着老家那几亩薄田。电话里,总说:“谷豆长势好,甭惦念。”我寄回农科新书,他只在电话那头笑:“书上的理好……可土法子,也有土法子的筋骨。”

父亲去得突然,在深夜。我正伏案赶文案,千里之隔,终究迟了。奔回老屋,只见后小屋隔层下,那陈年的木箱,竟启开了一道缝。颤巍巍攀上去,抱下箱子。掀盖的刹那,一股混杂着桐油、尘土与漫长岁月的陈腐气,猛地呛入肺腑。箱底深处,祖父的毛边地契、半袋“金香玉”种子之下,压着我早年送他的《颜勤礼碑》字帖,还有一本簇新的、红封皮的农村土地确权证书。

翻开字帖,一沓厚厚的信纸滑出。纸页已被摩挲得发潮、发软。上面是他生疏却竭力工整的字迹:

“儿:见字时,爹怕已去寻你爷爷了。没等到你,不怪。知道你忙。这箱里,有你爷留下的谷种、地契。他说人活着,得有个奔头。爹守了一辈子地,就想你能走出去,看那天外之天。当年背车轱辘头,不觉苦,只盼你在城里扎下根,莫似爹,一生叫土地拴着。你如今出息了,做的活计爹不懂。但晓得字如人,须周正,腰杆更要挺直。那红本本(确权书),是政府给的‘新地契’,上头写着咱的名,这是庄稼人的命根!你爷爷抢谷垛扛镰刀,爹扛车轱辘头供你念书,你用笔杆子传道理,为的都是一个‘担子’——对家的担子,对后人的担子,对自己心头那点念想的担子!这担子不是锁链,是咱家的根!像那‘金香玉’,非得埋进土里,才发得出新苗。箱里的种子,拣个好天时,种在爹坟头罢。记着:走到天边,莫丢了庄稼人的骨头。挺直腰杆,别弯腰。”

信末,画了个歪扭的谷穗,铅笔小字写着:“挺直腰杆,别弯腰。”墨迹洇开,宛如一滴凝住的老泪。

去年清明,归乡。立于父亲坟前。他长眠在自己耕耘了一生的土地里。坟头新土,被雨水浸得黢黑,竟钻出几茎嫩生生的绿芽,细叶擎着晨露,恍若当年打谷场上,他扬起的、沉甸甸的谷穗。四野田垄,新播的谷豆正舒展筋骨。风过处,泥土与青草的气息弥漫。恍惚间,又闻见他擦拭镰刀时,那“沙——沙——”的钝响。

自怀中取出那半袋“金香玉”种子,一粒粒,埋进坟前温热的泥土里。身后有窸窣的脚步声。是儿子牵着他妈妈的手来了。儿子蹲下身,小手笨拙地扒拉着土,将一粒种子小心放入坑中:“爸爸,这是爷爷的种子么?”我颔首,握住他的小手,覆上最后一捧土:“是爷爷的爷爷留下的种子。就像你爷爷当年,瞒着所有人,用肩膀扛着车轱辘头,供爸爸读书一样。他教会爸爸,人活着,脊梁骨要硬,肩膀要扛得住事。如今,这担子,该咱们接过来,扛稳了。瞧那红本本,是咱家土地的‘身份’,就像人活一世,脚底下得有根,肩膀上得有担。无论做啥,对得起良心,对得起……这地。”

日头泼洒在田垄上。种子入土的刹那,祖父佝偻抢收的身影,父亲肩扛重轭的脊梁,我案牍劳形的背影,与儿子稚嫩埋种的小手——在流金的光阴里,倏然重叠。原不过都是些扛着各自“担子”的凡人,用尽一生的气力,在岁月的瘠土上耕种。所求无他,唯愿那“家”的根脉,深扎于斯;那“责任”的胚芽,永远倔强地朝向太阳;那**挺直的脊梁**,成为支撑生命穿越所有风雨,最沉实、最不可摧折的梁柱。

离去时,回望。坟头新绿,于风中轻轻摇曳。像极了父亲当年,在山路口挥别我时,那只枯瘦却固执扬起的手。更像这片古老而新生的土地上,于“担当”的传承中,破土萌发、生生不息的——倔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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