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老井,总在梦里泛着粼粼的光。它蹲在村口古杨的浓荫里,像位沉默的老者,青石井台被几代人的脚掌磨得发亮,边角圆润如母亲腕上的玉镯。井沿那道深深的勒痕,是井绳刻下的年轮,里面盛着的,是比井水更稠的时光。
八十年代的清晨,天刚蒙着层青灰,井台就醒了。最先来的总是张大爷,他的咳嗽声比鸡叫还准时,挑着那对掉了底又补过的铁皮桶,桶帮上的红漆剥落得像块补丁布。他走到井边,先蹲下来摸一把井台的石头,像是跟老伙计打了招呼,再把井绳往胳膊上缠两圈。那根磨得发亮的麻绳,在他手里温顺得像条泥鳅,一荡一沉就咬住了水桶,再猛地一提,井水"哗啦"一声涌上来,带着井底的凉气,溅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女人们来得稍晚些,挎着的竹篮里,衣裳裹着皂角的清苦气。李婶总爱站在井台最高处,一边搓着衣裳一边喊:"三丫娘,你家谷子种完了吧?"河对岸的回应顺着风飘过来,混着衣物在石板上的"滋滋"声,像支不成调的曲子。我们这些孩子就绕着她们的影子跑,看井水把她们的蓝布头巾映成浅蓝。王婶见了,总会舀半瓢水塞给我:"慢点跑,喝口凉的。"那水刚碰到舌尖,就有股甜丝丝的凉劲儿顺着喉咙往下钻,连带着井台上的青苔味、皂角味,都成了夏天的味道。
最难忘是七岁那年夏天,我跟柱子趴在井台边看水里的云。井水满得快要漫出来,水面平得像块玻璃,云在里面走得慢悠悠的。我越凑越近,想数清云里藏着几朵小棉花,忽然脚下一滑,半个身子朝井里栽去。慌乱中我死死抓住了井沿的青苔,石板上的凉气顺着掌心往上爬,井水就在鼻尖下晃,能看见自己吓白的脸。
"撒手!"是张大爷的声音。他扔下肩上的扁担,一个箭步扑过来,粗糙的大手像铁钳似的攥住我的后领,猛地往后一拽。我摔在青石板上,后脑勺磕得生疼,却听见他喘得像风箱,手还在抖。后来娘提着我的耳朵回家,一路上骂骂咧咧,眼眶却红着。张大爷跟在后面,一个劲说:"不怪娃,井台滑。"那天傍晚,他特意拎来半串糖葫芦,蹲在我家门槛上看着我吃,说:"以后看云得站远点,井里的云再好看,也没有咱娃金贵。"
秋天的井台浸在谷香里。男人们割完谷子,扛着金灿灿的穗子从井边过,总会停下来舀瓢井水灌下去,喉结滚动的声响混着谷粒碰撞的脆响,像在唱丰收的歌。女人们则端着新碾的小米,来井边淘洗,水面浮起一层米糠,被风吹得打旋儿,井台边顿时飘着米香和水汽。我们帮着大人把空谷筐摞在井台旁,筐底沾着的谷粒落在青石板上,引来麻雀啄食,吓得我们直跺脚,惊得鸟儿扑棱棱掠过古杨梢,把阳光抖落了一地。
冬天的井台是另一番模样。牛羊饮水时溅出的水,在井台周边结了层厚厚的冰,青石板被冻得发亮,像铺了块透明的玻璃。太阳一照,冰面反射出刺目的光,能看见冰层里冻着的草屑,像琥珀里的小虫。我们这群孩子找了把旧斧头,蹲在井边刨冰,"咚咚"的敲击声在冷空气中荡开,碎冰碴子溅在脸上,凉得像针扎。刨下的冰块要选最平整的,两人抬一块,呼哧呼哧往村西的土坡爬。那坡不算陡,却足够让我们坐在冰上滑个痛快——先把大块冰铺在坡顶,屁股一沾冰面,"嗖"地就往下溜,风声在耳边刮,裤腿扫过枯草,带着冰碴子的凉意往骨头里钻。有时候几块冰撞在一起,人仰马翻摔在雪地里,笑声能惊飞枝头的麻雀。
玩到日头偏西,每个人的裤子都湿了大半,膝盖处结着冰壳,硬邦邦的。回家路上互相搀扶着,腿冻得直打哆嗦,却还在念叨明天要刨块更大的冰。娘见了总免不了一顿骂,却还是把湿裤子脱下来,往火炉边的铁丝上一搭。火苗舔着裤脚,水汽"滋滋"往上冒,混着柴火的烟味,在屋里绕出一圈圈白雾。我们蜷在炕头,看裤子上的冰化成水,顺着铁丝滴进炉灰里,发出细碎的响,心里还惦记着坡上没玩够的冰。
后来听舅爷说,这口井是1958年挖的。他说这话时,总爱用烟袋锅敲敲井台:"那时候哪有啥机器?男人们光着膀子下井,筐子装满了,女人们就往上拽,夜里头马灯把井台照得跟白天似的。"他指着井壁上一块突出的石头:"你看那块'垫脚石',是你刘爷爷当年累晕了,头磕在上面磕出来的。"我们趴在井边看,果然见那块石头比别处光滑,像块淤青。李爷爷又说:"那时候人傻,就觉得挖出水来,娃们就不用跑二里地挑水了,也不用像你今天这样,差点栽进井里。"说着说着,他的烟袋锅在井台上磕出火星,落在青苔上,灭了。
离乡那年,我特意去井台打了桶水。张大爷已经挑不动水了,坐在井边晒太阳。他看见我,挣扎着要站起来:"走啦?到了城里可喝不上这水了。"我把水倒进玻璃瓶里,他又说:"别拧紧盖,让水透透气,就像咱庄稼人,得接地气。"那瓶水我带了一路,直到在城里的屋子里打开,里面的水早就浑了,可我还是倒了一点在嘴里,涩涩的,像含着一把故乡的土。
前年回去,村口的古杨依旧枝繁叶茂,浓荫把井台罩得严实,风吹过杨叶,"沙沙"声还像当年那样,裹着井水的潮气。我蹲在井边往下看,井水比记忆里浅了些,却依旧清亮,映出我风尘仆仆的脸——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旅途的灰,鬓角也添了几缕白,可在水里一泡,倒像是被洗去了几分漂泊的倦意。
指尖抚过井沿的勒痕,忽然就听见了什么。是孩子们刨冰的斧头声?是张大爷拽我时的粗喘?还是王婶递水瓢时的那句"慢点跑"?风从杨叶间漏下来,带着井台特有的湿意,把这些声响揉在一起,轻轻撞在心上。古杨的影子落在井里,我的影子也落在井里,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人,安安静静地待着,不说一句话,却把这些年走散的时光,都捡了回来。
原来这口井从来没老过,就像古杨永远守着村口,它也永远守着我们这些游子的来路。不管走多远,只要回到这里,看一眼水里的影子,就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知道那些被井水滋养的岁月,早就成了骨子里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