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风,裹挟着麦秸秆燃烧的独特气息。那缕缕青烟,从我家土坯房西头青砖烟囱里升起,不高,却似一根系着风筝的细线,总在黄昏时分将我从旷野里稳稳牵回。
奶奶还在世时,总爱坐在老桑树下的竹椅上,看着烟囱里的烟慢慢往上飘。她的头发白得像陈年的棉絮,说话时嘴角总挂着慈祥的笑:"石蛋儿你看,这烟是活的哩,能顺着天上的路,飘到老祖宗跟前。"我那时总信以为真,仰着脖子看烟团慢悠悠地散在云里,想象着太爷爷太奶奶在云端摆手的模样。
阿娘对炊烟的说法却带着庄稼人的实在。每年腊月初八这天,天还没亮她就起来淘黄米,砂锅里咕嘟咕嘟煮着腊八粥,红豆、绿豆、花生在锅底翻滚,香气顺着灶膛的缝隙往外钻。她往灶膛里添柴时,总爱盯着烟囱口:"你看谁家烟囱先冒烟,秋收谁家的高粱准先红尖。"说着就把我从被窝里拽起来,"勤谨人家的烟,比鸡叫得还早。"
清晨的炊烟是浅青色的,像奶奶纳鞋底时抽出的棉线,也像阿娘熬粥时浮在锅面的米油。天刚蒙蒙亮,灶房里"噼啪"的引火声混着奶奶的咳嗽声飘出来,她总比阿娘起得早,要先给灶王爷上香。而腊八这天的烟,总比往日更急些,阿娘说这是"催着年味儿往家赶"。我趴在被窝里数着烟囱冒烟的人家,村东头的二婶家烟最勤,阿娘就念叨:"她家的高粱去年就比别人多打两担。"
晌午的烟最急,直直地往上蹿,像阿娘扬起的嗓门,也像奶奶说的"老祖宗在催咱吃饭"。我和伙伴们在村东头的打谷场疯跑,日头爬到头顶时,远远望见我家烟囱里的烟突然变粗,就知道是阿娘要喊人了。"石蛋儿——回家吃饭喽——"她的声音裹着热气穿透半条巷子,惊得桑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一片。我抓起田埂上的布鞋往家跑,心里还惦记着阿娘的话,边跑边回头看那道烟柱,要是比别家的烟直,就知道今晚能多吃块贴饼子。
最难忘是黄昏的炊烟,慢悠悠地打着旋,把整个村子都浸在暖融融的暮色里。奶奶会把装着炒花生的竹篮放在桑树根下,阿娘则在灶台前收拾碗筷,她擦锅时总说:"炊烟要匀,日子才稳。"父亲从田里回来,裤脚沾着泥,会先蹲在灶台边抽袋烟,烟圈混着烟囱里的烟一起飘,奶奶就坐在旁边数:"一个圈,两个圈,石蛋儿明天准能摸条鱼。"烟和天边的晚霞搅在一起,真像谁在天上铺了块花布,而那缕烟,就是阿娘扔上去的线头。
腊月初八的傍晚最热闹,烟囱里的烟裹着腊八粥的甜香,在村子上空织成一张网。阿娘端着粥给奶奶送过去,路过别家院门口时,总要抬头看看烟囱:"三婶家的烟刚冒,她家的黄米怕是搁少了。"我跟在后面,看着各家的烟在暮色里渐渐融成一片,阿娘就说:"你看这烟都凑一块儿了,就像咱庄户人,谁也离不开谁。"
那时的炊烟里,藏着太多细碎的声响。灶台上的铁壶"呜呜"地唱,阿娘用锅铲刮锅底的"沙沙"声,二愣子弟弟扒着门框喊"娘,我要吃锅饼子边"的奶气声,还有奶奶在桑树下摇着蒲扇说"烟又歪了"的念叨声。有次我贪玩,直到炊烟变成灰黑色,像块浸了水的破布,才想起回家。远远看见阿娘站在老桑树下,手里攥着烧火棍,奶奶却在她身后摆手,说"回来就好,让烟多等会儿不碍事"。等我低着头蹭到跟前,奶奶早把剥好的桑椹塞进我兜里,阿娘则转身往灶房走,"再晚烟就断了,明儿高粱该不长了",话里带着嗔怪,却把热乎的红薯往我手里塞。
九十年代末的风里,开始掺进些陌生的声响。村西头率先立起了红砖房,水泥烟囱直挺挺戳在屋顶,喷出的烟又白又硬,再没有麦秸秆燃烧的绵软。奶奶已经走了好几年,她常坐的竹椅还放在老桑树下,只是椅面上落满了桑椹的紫渍。我家的青砖烟囱还在,只是阿娘添柴的次数渐渐少了——我已不再是那个需要炊烟召唤的野孩子,书包里揣着镇上中学的课本,脚步里多了些急匆匆的远方。
后来我在城里落了脚,接阿娘来住时,她背着个蓝布包袱,站在老屋门口看了又看。门框上还留着我每年刻下的身高线,最底下那道歪歪扭扭的,是七岁那年父亲攥着我的手划下的。"这房子......"阿娘摸了摸斑驳的土墙,声音轻轻的,"留着吧,指不定哪天就回来了。"她没说留着等谁,但我知道,她是怕那些藏在房梁缝隙里的炊烟记忆,没个落脚的地方。
如今阿娘的头发全白了,像落满了冬日的霜。她会对着厨房的抽油烟机发呆,说这东西"抽得太急,把饭菜的魂都抽跑了",不像当年的烟囱,"烟走得匀,能看出日子的成色"。每年腊八,她还是早早起来熬粥,站在阳台望着远处的高楼,喃喃自语:"要是能看见烟囱就好了,看谁家先冒烟......"
去年清明回去过一次,老屋的木门还挂着那把黄铜锁,锁孔里积了层薄灰。推开门时,吱呀声惊飞了屋檐下的燕子。灶房的烟囱还立在那儿,砖缝里长出了几丛瓦松,像谁插在墙头的野草。阳光穿过窗棂,在灶台前投下菱形的光斑,我仿佛还能看见阿娘弯腰添柴的背影,听见她念叨"炊烟要匀,日子才稳"——只是烟囱口再也不会升起那缕淡青色的烟了。
墙根下的青苔漫过了当年二愣子弟弟画的小人,院角的老桑树却比从前更粗了,枝桠伸得老远,像在努力够着天上的云。阿娘说,每年春天,她总惦记着托村里的二婶子来看看,给门窗抹点桐油,别让雨水泡坏了木框。"房子跟人一样,得有人惦记着,才活得精神。"
某日小区厨房窗口飘来煎带鱼的焦香,突然唤醒八十年代烟尘的气息。抬头时,楼顶上的排气管正喷出淡淡的白汽,直直地钻进云层里。我忽然想起奶奶的话,也想起阿娘的话,原来炊烟里藏着两重意:一头拴着天上的念想,一头系着人间的勤恳。无论脚步丈量过多少远方,炊烟升腾之处,永远是心灵应归的坐标。
抽油烟机还在嗡嗡作响,取代了烟囱的位置。可锅里飘散的饭菜香,窗台上腌菜的轮廓,特别是老人眼中那温润的光——它们与往昔的炊烟一样,无声地映照着家的方向。而那座守在原地的老屋,连同青砖烟囱上的瓦松、院角的老桑树,早已成了记忆里最沉的锚,让每一次回望,都有处可寻,有根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