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针线笸箩就静默栖息在炕头红漆剥落的老木箱上,斑驳的漆皮底下木纹裸露着,如同她指节上经年累月磨出的厚茧子。笸箩里总是拥挤热闹:缠缠绕绕的各色线头,沉默的顶针,豁了口的半截剪刀,还有几片浆洗得发白发硬的碎布——那些是她从自己穿旧褪色的褂子上、从我磨破膝盖的裤子上仔细裁下的,她总说:“留着补东西,扔了可惜。” 话音沉沉的,仿佛每一片布都裹着一段沉甸甸的光阴。
从我有记忆开始,煤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晕便是母亲永恒的舞台。尤其纳千层底时,她先将旧布一层层耐心铺展开,刷上熬得稠稠的面糊,挂在院子里的麻绳上曝晒。太阳底下,那些布片渐渐挺括,硬得如同薄薄的小木板,散发着一股阳光蒸腾出的麦香,混着面糊特有的微甜气息。到了夜晚,油灯的光晕愈发温柔,母亲便将这硬挺的布剪成鞋底的模样,叠上十几层,再用粗壮的麻绳一针针纳起来。麻绳需要抿湿才好穿针,经年累月,麻绳竟在她门牙上磨出几道细微的缝隙,可她依旧习惯性地将线头送到舌尖轻轻一抿——那动作已刻入骨血。
“针脚密了才禁穿,孩子跑得多。”母亲常这般低语。我趴在炕沿边看着,那顶针在灯光下偶尔一闪,像一颗微暗的星子。每扎一针前,针尖总要在她那稀疏花白的发间轻轻蹭过,“沾点油,好透。”麻绳穿透十几层硬布时,发出沉闷而绵长的“嗤啦”声,这声音混着母亲断续压抑的咳嗽,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如同心跳。纳完一只鞋底,她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我伸手想去擦拭,她却笑着轻轻拍开我的手:“快睡去,明早起来就能看见新鞋底了。”
那些千层底,永远带着阳光曝晒后的暖意和面糊质朴的甜香。我穿着它们在田埂上如风般奔跑,在麦垛间打滚撒欢,鞋底磨薄了,母亲就在磨透的地方补上一块圆圆的布片,针脚细密地绕着圈儿,宛如给鞋子戴了朵朴拙又温暖的小花。有一次与人打架,新裤子膝盖处磨出个大窟窿,我吓得躲进柴房的黑暗角落不敢露面。她找到我时,手里紧攥着那条磨破的裤子,却一句责备也没有,只拉着我回屋。坐在炕沿上,她手指灵巧地穿过破洞,我一眼瞥见她指关节上冻裂开一道深红的口子,血珠正无声地渗出来,洇染在蓝色的裤子上,像一滴凝固的泪,又像一朵在贫瘠土地上挣扎着、终究未能绽放的花苞。
“这布还结实着呢,补补还能穿。”她总是这样宽慰着生活。家里的旧衣物,哥哥穿小了的归我,我穿破了的,她便拆解成布片,要么缝补在别的衣物上,要么拼接成厚实的褥子面。一件洗得泛白、薄如蝉翼的蓝布褂子,我从小学一直穿到初中,袖口接了三次,领口换了两次,最后实在无法蔽体,她又把它裁剪改制成我的书包。针脚在布面上蜿蜒盘桓,竟勾勒出好看的纹路,竟比城里同学背的帆布书包更结实、更耐用,沉甸甸地装满了书,也装满了母亲沉甸甸的心血。
后来我去城里读高中,第一次穿上崭新的运动鞋,脚下轻飘飘的,竟觉空落落地不踏实。寒假回家,看见她正埋头缝补父亲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旧棉袄,棉絮都从破口里钻了出来。“买件新的吧。”我忍不住说。她手里的针线停顿了一瞬,抬起眼,笑容在煤油灯下显得格外温厚:“旧的暖和,再说补补还能穿两年。”那夜我辗转难眠,朦胧中睁眼,竟看见她依旧佝偻着背坐在灯下,窗外清冷的月光穿过窗棂,悄然落在她花白的发上,像一层无声降落的、永不消融的寒霜。
去年收拾老屋,在木箱最幽深的角落,那个尘封的针线笸箩被我重新捧起。笸箩里静卧着半截早已干枯发硬的麻绳,顶针上锈迹斑驳,如同岁月晕染开的年轮。我下意识拿起顶针,往自己的无名指上轻轻一套——尺寸竟严丝合缝。冰凉的金属触感贴着皮肤,那一瞬间,仿佛母亲那双粗糙、布满裂口却无比温暖的手,正穿越生死与时光的烟尘,再一次紧紧地、无言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话语倏然在心底复苏,清晰得如同昨日:“日子就像这旧衣服,有破洞不怕,缝补缝补,照样能穿出热乎气。”
原来那些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针脚里,缝进去的何止是布片!那是母亲以骨为梭、以血为线,将苦涩贫瘠的日子密密缝补出甜意的韧劲;是她于一片荒寒中,用心尖的温度把穷困光景煨烤出融融暖意的智慧。如今我在城里拥有了体面的工作,衣柜里也再难觅带补丁的衣衫,可每当我看见随意丢弃的食物、闲置的物品,眼前总会浮现母亲在灯下小心翼翼拼粘碎布的样子——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手中不是布片,而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她用最沉默的针线教会我的,从不是委屈求全,而是懂得如何珍惜——珍惜一块粗布所承载的体温,珍惜一顿粗茶淡饭里蕴含的劳作的甘甜,珍惜那从无边苦涩中一点一滴熬煮、滤净得来的暖意,那才是生命最坚韧的底色。
这大概就是扎进泥土深处的根吧。无论日后枝叶如何向着天空伸展,如何沐浴阳光雨露,也终将铭记,是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是母亲那穿行于粗粝岁月的手,将最深沉、最质朴的养分,一针一线,缝进了我们生命的骨髓与血脉深处。这根,无形无相,却比任何参天巨树都更为牢固,足以支撑我们在任何风雨飘摇的世间,站得笔直,站成一座承前启后、温厚而不倒的山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