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万宏的头像

万宏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7/17
分享

乡路弯弯

故乡的那条土路,是盘踞在我童年岁月里的一条长蛇,弯弯绕绕,倒也还算温顺。晴天时,太阳把它晒得泛白,风过处,细沙便如无数小兽,在这弯弯的路面上惊慌逃窜;雨天则成了一摊深褐色的黏泥,踩上去“噗嗤”一声,泥泞贪婪地裹住鞋帮,仿佛要把人拖回大地深处去。它坑洼起伏的脊背上,印满了我踉跄的足迹,也无声映照着一个北方小村在时代洪流里的沉浮。

八十年代初的乡村,时间是慢的,慢得如同村口那棵老杨树筛下的光斑。夏日午后,蝉鸣在滚烫的空气里织成一张浓稠的网。忽然,一声悠长而沙哑的吆喝刺破热浪,像一根无形的线,猛地将我们这些散落在各处的孩子牵向村口:“冰棍儿——五分钱一根喽!”卖冰棍的老汉蹬着一辆二八大杠,顺着弯弯的土路慢慢驶来,车后座绑着个漆皮斑驳的泡沫箱子,严严实实地裹着厚厚的旧棉被。掀开箱盖的瞬间,一股带着甜香的凉气扑面而来,绿豆的清雅,奶油的醇厚。急不可耐地咬一口,细碎的冰碴沾在嘴角,那甜丝丝的凉意,仿佛一条清澈的小溪,从舌尖奔涌而下,直灌入五脏六腑,熨平了所有的燥热。

冰棍的凉意还没在唇齿间散尽,另一股属于泥土的、更浑厚的气息已由远及近。“沙瓤西瓜——不甜不要钱!”卖瓜人嘹亮的嗓门底气十足,一辆满载的三轮车顺着弯弯的土路吱吱呀呀地晃过来。车斗里,圆滚滚的西瓜披着墨绿或浅绿的花纹外衣,瓜蒂处还沾着湿润的新泥,散发着被阳光亲吻过的田野芬芳。大人们围拢过去,粗糙的手指叩着瓜皮,发出“嘭嘭”的闷响,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卖瓜人也不争辩,只憨厚地笑着,手起刀落,“咔嚓”一声脆响,鲜红的瓜瓤裂开,清甜的汁水迸溅出来。那声响与吆喝、与乡音浓重的议价声、与孩子们吸溜冰棍的声音搅在一起,成了暑热里最富生命力的乡间交响。

土路中段,有一片难得的平坦开阔地,是我们这些野孩子用脚底板和笑声夯实的“王国”。我学骑自行车,就在这里。父亲弓着腰,双手紧紧扶着后座,跟着我歪歪扭扭的车辙在弯弯的路侧奔跑,他粗重的喘息喷在我的后颈上。我则死死攥住车把,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终于,“哐当”一声,连人带车摔进路边的泥坑里。膝盖磕破了,火辣辣地疼,新洗的裤腿糊满了深褐色的泥浆。可顾不得这些,挣扎着爬起来,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点,咧开嘴,朝着气喘吁吁的父亲傻笑,仿佛摔跤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勋章。父亲也笑了,那笑容里没有责备,只有泥土般踏实的包容。

更多的时候,这里是我们沙包激战的疆场。碎布头拼缝的沙包,装着沉甸甸的沙砾或玉米粒,被我们的小手掷来掷去,带着呼呼的风声。“定!”“接!”的呼喊声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跳跃。书包被随意扔在路旁枯黄的草垛上,惊得里面歇息的蚂蚱“扑棱棱”乱飞。暮色四合,收工的大人们骑着自行车,顺着弯弯的土路往家赶,铃铛“叮铃铃”清脆地响着,从我们身边经过。他们总会放慢速度,用沾着泥灰的袖口抹一把额头的汗,朝我们喊一声:“娃儿们,当心车咧!”我们便嬉笑着,像一群受惊的小鸟,呼啦啦地暂时躲向路边,待车轮碾过扬起的尘土落定,又立刻冲回路中央,继续那永无止境的追逐与嬉闹。

冬日清晨,弯弯的土路换了副冷硬的面孔。天蒙蒙亮,路面覆盖着厚厚的白霜,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像踩碎了无数细小的冰晶。我背着沉重的书包,穿着母亲纳的笨拙棉鞋,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这条路走向村外的小学。呼出的白气瞬间在眉毛和额发上凝结成细小的冰珠。路旁的麦田空旷寂寥,残留的麦茬倔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偶有早起拾粪的老人,裹着臃肿的黑棉袄,挎着粪筐,身影在凛冽的寒风中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他踏着霜路,走向远处尚未苏醒的村落,身后只留下两行歪斜的、清晰的脚印,像大地沉默的注脚。

暮春时节,谷苗返青,田野涌动着一片油油的绿意,弯弯的土路成了村庄向世界敞开的第一扇门。天不亮,就有吱呀作响的牛车、驴车,满载着自家地里刚摘下的水灵青菜、嫩生生的韭菜、顶花带刺的黄瓜,还有一筐筐刚出窝、还带着体温的鸡蛋,慢悠悠地碾过土路,朝着十几里外的镇集市进发。车轮在松软的泥土上留下深深的辙印,像两条平行的溪流,流淌着农人沉甸甸的期盼。有时我跟着父亲去赶集,坐在颠簸的马车上,看晨光熹微中,路边的泡桐树开出一串串淡紫色的喇叭花。父亲会讲些爷爷、太爷时的故事,声音混在马蹄踏地的“嘚嘚”声和车轴单调的“吱呀”声里,飘散在带着青草香的晨风中。

乡路弯弯,也有安静的夜晚。盛夏之夜,暑气未消,家家户户把竹床、门板搬到靠近路边的开阔处纳凉。大人们摇着蒲扇,驱赶蚊虫,也驱散白天的疲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庄稼的长势、东家的喜事、西家的烦愁。孩子们躺在凉席上,望着头顶深邃的墨蓝天幕,银河横亘,繁星密布。草丛里,蟋蟀不知疲倦地鸣唱,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有风从玉米地深处吹来,带着庄稼拔节生长的气息,拂过路旁每一张被汗水浸润过的脸庞,也把那些家长里短、忧愁欢喜的低语,轻轻卷向无垠的夜空。那时节,这条弯弯的土路仿佛村庄舒展的臂膀,温柔地托举着所有疲惫的躯体和沉静的灵魂。

光阴流转,如同车轮碾过泥土。这些年再回故乡,记忆中那条弯弯的土路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笔直、坚硬的水泥大道,冰冷光滑,反射着刺目的阳光。路边,新栽的电线杆笔直站立,顶上的太阳能路灯,一到夜晚便尽职尽责地亮起,将路面照得一片通明,连影子都无处遁形。曾经悠长的“冰棍儿”吆喝声,被超市冰柜里琳琅满目的冷饮所取代,花花绿绿的包装在荧光灯下闪着冷漠的光。卖西瓜的三轮车,也升级成了厢式货车,喇叭里循环播放着字正腔圆的电子叫卖,冰冷而高效。便利是确凿无疑的,可心底深处,却总有一块地方空落落的,像是遗失了某种无法言说的暖意。

这失落感盘踞心头,直到那天傍晚。一群放学的孩子,穿着统一的校服,骑着崭新的共享单车,像一阵彩色的旋风,嬉笑着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清脆的车铃声洒满一路。新盖的砖瓦房,传出动画片热闹的对白和欢快的配乐。我怔怔地站在水泥路面上,脚下坚硬而陌生。就在这一瞬,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记忆的迷雾——这条路由泥泞到平坦,由弯曲到笔直,由寂静到喧闹,由尘土飞扬到灯火通明,不正是脚下这片土地,这个曾经贫瘠的村庄,在时代大潮中一步步向前、变得日益丰饶和充满活力的清晰印记吗?它如同村庄伸向未来的脉搏,每一次有力的搏动,都记录着发展的回响。

只是,当暮色四合,晚风再次从路旁那片依旧茂盛的玉米地吹过,沙沙的叶片摩擦声,像极了岁月深处传来的低语。恍惚间,那“冰棍儿——五分钱一根”的悠长吆喝,又在晚风中断续飘来;那个摔在泥坑里,不顾疼痛、咧着嘴傻笑的倔强身影,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原来,那些被泥土包裹的细碎欢喜,那些浸透了汗水和阳光的纯真时光,早已在经年累月中,与那条弯弯乡路的每一粒尘土、每一道车辙、每一缕风息,深深地、不可剥离地融合在了一起。它们沉潜发酵,悄然无声,最终化作了乡愁深处最厚实、最稳固的根脉——无论脚下的路如何变迁,无论走得多远,只要这风从故土的方向吹来,灵魂便有了归处,仿佛从未离开。

这条弯弯的乡路,它曾托起我蹒跚学步的童年,也默默承载了一个村庄从贫瘠走向丰饶的足迹。它最终让我明白,最深的乡愁并非指向凝固的过去,而是扎根于那泥土深处不灭的温暖与生机——它映照着一个孩子最初的光亮,也默默参与了一个古老国度步履坚实的成长。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