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文冠果木拐杖,永远沉默地斜倚在老家后小屋的墙角。它沉甸甸的浅褐色木质已被时光和掌心磨砺出温润的光泽,底端一圈铁皮被敲打得服服帖帖,那是爸爸在煤油灯下弓着腰,一锤一锤耐心包裹上去的——八十年代北方村庄的土路,沟壑纵横,这拐杖就成了奶奶另一条生根于大地的腿脚。
它沉默地陪她在三个儿子家之间流转,丈量着从老叔家到我家那两段土坡的距离。冬日的早晨,村庄还在霜气里沉睡,灰蓝的晨霭浮在谷草垛与低矮的院墙间,那“笃、笃、笃”的声响便穿透清寒,由远及近,一声声叩着冻硬的土地。奶奶裹着厚实的蓝布棉袄,头上帕子压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冻得微红的鼻尖,一步一拄,身形在起伏的坡道上缓缓移动,仿佛一株移动的、坚韧的树。
我最爱攥紧拐杖另一头冰凉的文冠果木,牵着她走下那面陡峭的土坡。她松弛的手在我掌心微微颤抖,像握着一只暖而软的鸽子。拐杖底端的铁皮与路上的石子碰撞,发出结实又清亮的笃笃声,如同替她数着脚下每一寸坎坷。“慢些,慢些哟……”她低微的叮咛混入这节拍,蓝布帕子底下散逸的银发在朔风里飘摇。一次我顽皮,故意将那拐杖向上抬了几分,奶奶脚下便是一个趔趄,她随即笑着轻拍我的手背:“小冤家,想摔散奶奶这把老骨头不成?”那笑容里漾开的暖意,竟比我家灶膛里噼啪燃烧的柴火还要烫人。
拐杖在我家炕头上也一刻不得闲。她坐在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拐杖斜倚在膝盖旁,顶端那圆润光滑的把手,早已被岁月和她的掌心摩挲得温润如玉。当母亲为她拆散稀疏的发髻,用木梳蘸着清水细细梳理时,奶奶便用拐杖头轻轻敲击着土炕沿,笃,笃,笃,不疾不徐。炕洞里柴禾燃烧的微光映着她脸上深深的沟壑,她的目光投向记忆深处:“你太奶奶瘫在炕上那几年,我呀,就是拄着你爷爷留下的这根文冠果木杖,一天三趟,给她端汤送药……”笃,笃,笃,拐杖声替她数着那些沉重如铅的日子,“这人哪,一辈儿搀着一辈儿,就像拄拐杖,拐杖得立稳,人心呐,就更不能歪。”那笃笃声敲在炕沿上,也沉沉叩进我年幼的心坎。
后来我上了初中,比我大六岁的哥哥已参军入伍。我每周六回家,远远地,总能在暮色苍茫里,最先瞥见那根文冠果木拐杖静默地倚在老叔家的门框边,如同一个无声的守望者。奶奶盘腿坐在炕上,面前堆着小山似的带壳花生。昏黄的电灯光晕里,她一见我掀帘子进来,立刻摸索到身旁的拐杖,用它朝炕桌方向准确一指:“糖块儿,早给你留着呢,在蓝布包袱里。”她的眼睛浑浊了,可那双手摸到拐杖的动作却分毫不差,指尖一搭便知首尾。接着她颤巍巍地撑拐杖起身,将炒熟的花生硬塞进我鼓鼓囊囊的衣兜里。拐杖在地上稳稳定住,她仰起头问:“这周念的书难不难?给奶奶说说,学了啥新课文。”
周日离家返校的时刻,总是浸着灰蒙蒙的不舍。她必拄着拐杖,将我送到院门口。我刚笨拙地跨上旧车座,身后突然传来拐杖铁皮底端“笃”的一声——异常沉重地戳进冻土里。接着,便是极力压抑的、细微而急促的抽气声。我猛回头,只见她正用那块褪色的蓝布帕子死死捂着脸,瘦小的身体全靠那根斜斜支撑的文冠果木拐杖维系着平衡,寒风吹过,她单薄如一片瑟瑟欲折的芦苇。“走你的!”她忽然扬声,带着一种强撑的脆亮,同时拐杖又是“笃”地一响,砸在地上,“路上……别骑太快!”
命运翻脸只在瞬息之间。那个寻常的冬日周二,课间喧嚣里,爸爸突兀地立在走廊昏黄的灯下,双眼赤红如炭火灼烧过:“快回……你奶奶……走了……” 赶到老叔家时,堂屋的白布帐幔沉沉垂落,森森寒气弥漫,唯有那根文冠果木拐杖,依旧默然倚在旧墙角,仿佛在固执地等待它永远不会归来的主人。老婶红肿着眼睛低声说,清早去唤时,拐杖就那样横在冰冷的炕沿边,奶奶蜷在被子里,脸上竟凝着一丝安详的笑意,宛如劳作后片刻恬静的小憩。
出殡那日,冬阳惨白刺目,冷硬地悬在铅灰色天幕上。我抬着引魂的白纸花幡走在前头,凛冽的风卷着雪沫子刀子般刮过脸颊。走过那段熟悉的下坡土路时,耳畔恍惚又响起那清晰而执拗的“笃、笃”声。我下意识抬眼望向坡顶,风沙迷蒙处,竟似真瞥见奶奶那瘦小的蓝色身影,正拄着拐杖,朝我缓缓招手,蓝布衫的衣角在朔风中猎猎翻飞。送葬的人群里,有苍老的声音低语:“老太太去得安稳啊,瞧那拐杖,人走了都没倒,是大福气哩……”
如今,那根沉甸甸的文冠果木拐杖,依然静静守在老家后小屋的墙角。去年深秋携幼子归乡,小家伙好奇地伸出小手就要去抓握那光滑的圆头,我心头一紧,急忙轻轻按住他稚嫩的手腕:“乖,这是太奶奶的拐杖,要轻轻的,像碰着羽毛那样轻。”孩子懵懂的手指刚怯怯触到那圈冰凉的铁皮,时光轰然倒流——幼时学步,奶奶温暖的大手扶着我的小身子,另一只手便让我紧紧攥住这拐杖的中段。“站直喽,脚下生根,”她声音里是泥土般的踏实,“站稳当了,往后的路,才走得远,走得正。”
一阵风掠过屋外空旷的谷田,带着泥土和秸秆的气息涌入老屋。墙角那根沉默的拐杖,竟在气流中极其轻微地晃了一晃,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又似一句无言的应和。我蓦然懂得,它早已将那些流年旧事吸纳入文冠果木致密的肌理:记着她用圆头轻敲我手背时佯装的嗔怪;记着她送别时帕子后压抑的呜咽与那沉重的一“笃”;更深深镌刻着她讲述“一辈扶一辈”时,拐杖头敲在炕沿上那笃笃的、如同生命心跳般的声响。这些牵念顺着木质坚韧的纹脉渗入骨髓,化为比千言万语更深沉的纪念。
原来真正的陪伴永不消逝,它只是变换了存在的姿态。这根沉默的文冠果木拐杖,曾稳稳支撑着奶奶行走于北方的冻土与风尘,如今它依然替她坚定地站在流逝的岁月中央,成为一道无声的训诫。所谓孝道长传,哪里仅是嘘寒问暖?它是躬身接过祖辈递来的这根无形“拐杖”,将那份源自大地的沉稳与暖意,默默传递到下一代稚嫩的手中——让每一双脚印,都踏得坚实;让每一次前行,都朝着光亮而端正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