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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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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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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炉子

夏夜空调在头顶哼着单调调子,冷风裹挟写字楼里纸墨气息,直往骨头缝里钻。案头合同签了字,墨迹犹泛着潮气,指尖划过冰凉桌面时,倒想起老家那铁皮炉子——数九寒天里,它总红着脸膛,把铁锈味混着杨木的热气,沉甸甸压在人身上。

那年我八岁,北风脱缰野狗般在村头老榆树间撕咬。清早推开门,雪能没到膝盖,屋檐下倒悬的冰棱硬如铁杖,直指灰白天空。钻进堂屋,眼睛却先被那团跳动的光攫住。父亲总在天色未明时就起身,向炉中添几块劈好的杨木疙瘩。木头里泥星子遇热滋滋作响,纤维炸裂的脆声,如同有人暗处嗑着炒豆。母亲踩上条凳,将铝锅悬于炉口之上,掺了黄豆的玉米碴在锅中翻腾着,咕嘟声里,水汽爬上结满冰花的窗玻璃,洇出块模糊的亮斑。

祖母坐在炉边小马扎上,膝头覆着打补丁的棉絮,怀抱一个柳条簸箕,盛满粒粒黄豆。她眼神不济,偏着头,鼻尖几乎触到豆粒,枯瘦手指在豆子间细细摩挲。“石蛋儿,”她忽然捏起一粒凑过来,指腹在豆身反复揉捏,“这粒沉实,不见虫眼,开春埋进土里,必能结出满荚。”黄豆在她掌心滚着,被炉火烤得温温的,恍如小小的太阳。她低头挑拣时,额前白发垂落,被火焰映照出几丝枯黄的光泽,而柳条簸箕的边沿早已磨得油亮,缝隙里卡着陈年的谷壳。

一回暴雪压断电线,整个村子瞬间沉入墨池,唯我家窗纸透出一点橘光。邻居王婶抱着发烧的娃闯进来,父亲急忙将炉旁位置让出。母亲掀开结冰碴的水缸盖,舀出冰块裹在布里,轻轻敷在娃滚烫的额头上。王婶泪水簌簌:“药……早没了呀。”祖母闻声,将簸箕搁向炕沿,摸索着从炕席下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攒了半年的鸡蛋。“拿去换药,娃的命要紧。”她声音不高,却沉实如炉中未燃尽的木炭。那晚炉火格外旺,映得满室人影幢幢,众人呼出的白气在昏光里纠缠成一团,仿佛无声的暖流汇合,抵御窗外无尽寒夜的围剿。

十五岁冬天,我接到县一中通知。母亲把炉火烧得极旺,杨木疙瘩在炉膛里噼啪爆裂,火舌舔舐炉壁,将她脸庞映得通亮。她往我包袱里塞进热乎乎的煮鸡蛋,蛋壳上还残留着手心的暖意。父亲蹲在炉边默默抽烟,烟锅里明灭的火星与炉中跳跃的火焰,一呼一应。他声音低沉:“到了县城,莫总牵挂家里。”说话时未曾抬头,捏着烟杆的指节却已发白。后来方知,为凑足学费,他竟在零下三十度的山场扛了半月木头,棉袄后背冻成了冰壳,敲击时铮铮作响。

后来那铁皮炉子改了暖气。父亲请村中铁匠焊了个水箱,铁管蜿蜒盘过炕梢,一直延伸到东屋。炉膛里杨木火星的活泼消失了,只剩下煤块闷闷燃烧的红光,虽无往日跳跃的生气,却让三间屋子都暖意融融。祖母依旧坐在炉边,簸箕里的黄豆换成了剥好的花生。她喃喃道:“煤火稳当,过日子啊,就得这样沉得住气。”她深陷的眼窝里,映着炉火温驯的微光,那火光已不再跃动,却更显得深沉而绵长。

去年清明归乡,老屋炉膛尚存一丝余温。掀开炉盖,煤渣凝结成块,敲碎后,竟还藏着几粒不肯熄灭的猩红火星。王婶塞给我一小袋炒黄豆:“照你奶的老法子,铁锅里烘得半焦。”豆子嚼在口中,炭火的滋味弥漫开来。临走时,我在炉边拾起一块未烧透的煤核,揣进兜里带回城。如今它静卧于办公桌笔筒旁,黑黢黢的,沾着故乡的泥土。指腹摩挲其上,竟还能触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潜藏深处的微温。

人这一生,大约皆被某点火光照着前行。老屋炉火所教我的,从来不是如何熬过寒冬,而是懂得再冷的天,凭一捧炭火的微光,一簸箕诚实的豆粒,几句滚烫的体己话,也能把日子煨得腾起暖人的热气。故乡炉膛里那点不灭的光,照见了父亲沉默如山的肩背,祖母筛豆时垂落的白发,邻人于寒夜中递来的温热鸡蛋——这光焰并非只供取暖,它早熔铸成我们筋骨里的韧与硬。

此刻窗外霓虹流泻如河,空调冷风依旧刺骨,可我胸膛里总揣着那点不灭的火种上路。它带着煤块的沉实,亲人的温热,在钢铁森林里无声燃烧,坚韧地陪伴独行身影。这粒来自泥土的火种,既映照出昔日屋檐下的冰棱,亦照亮了眼前这条远行的路——它微弱却倔强地提醒:纵使天涯逆旅,只要心火未熄,便终能熔开寒冰,焐热异乡长夜,亦不负那土地深处默默托举的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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