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锈痕爬上车把时,我正蹬过建国门的天桥。链条发出第三十七声呻吟时,后轮碾过一片积水,溅起的泥点在裤腿上洇出星子——像极了故乡雨后田埂上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却总能通向某个去处。
这辆二手自行车是初到京城时买的,车座磨出的洞用帆布捆了三层,车铃早成了哑巴。每日拂晓前,我跨上去,链条的锈屑便蹭在掌心,混着汗味,成了这城市给我的第一份见面礼。车胎气总不太足,碾过柏油路的声响闷闷的,像父亲在冻土上刨地的锄头。
头一个冬天,雪下得紧。车辙在雪地里犁出两道浅沟,前轮压过结冰的水洼时突然打滑,整个人摔在公交站台旁。资料袋散了,简历上的照片沾了泥,像张哭花的脸。路过的人裹紧大衣匆匆走过,没人留意雪地里蜷着的我。指尖触到车把上的冰碴,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父亲去山场拉木头,板车陷在雪窝里,他弓着背拽绳子,车辙在雪地里拧成麻花,却硬是把半车松木拖回了家。我爬起来,把简历一张张塞进怀里焐着,链条冻得转不动,就用体温一点点焐化冰碴。那天的车辙,在雪地里弯弯曲曲,却没断。
图书馆后巷的石板路,被车轮碾出细密的纹路。周末的午后,别人的车辙通向商场影院,我的却总往图书馆的方向去。车筐里装着馒头和咸菜,车把上挂着借来的书,纸页在风里簌簌响。管理员认识这辆车,说它比馆里的老座钟还准时。有次闭馆时落了雨,我把书裹在衬衫里,自己淋成了落汤鸡。车轱辘碾过积水潭,倒映里的车辙像条银链,拖在身后,也系着前路。
跑业务那年,车胎补过八次。朝阳公园的草坪旁,车辙绕着喷泉转了三圈,才鼓起勇气拨通客户电话;中关村的天桥上,车链掉了,蹲在车流旁徒手安装,油泥嵌进指甲缝,半天抠不干净。最远去亦庄,蹬了两个钟头,车座磨得胯骨生疼。客户办公室的玻璃门擦得锃亮,映出我汗湿的衬衫和车把上挂着的廉价公文包。出来时夕阳正沉,车辙在晚霞里拉得老长,像根扯不断的线。
创业初期,它成了移动仓库。车筐里塞满合同样本,后座捆着样机,连车把都挂着文件袋。有次在下坡时刹车失灵,车辙在马路上画出个歪斜的“S”,最后撞在路边的梧桐树上。膝盖磕出的血染红了裤管,却死死护住怀里的合同——那是父亲教的,拉车时哪怕摔了,也得护住最金贵的货。
如今它趴在地下室的角落,轮胎瘪得像张纸。但我总想起那些车辙:雪地里的倔强,雨夜里的闪亮,柏油路上的执着。它们在这座城市的肌理里,刻下一个乡村青年的轨迹,也藏着黄土地的密码——就像父亲犁地时,总要让犁沟深些再深些,这样种子才能扎住根。
车辙会消失,但压在泥土里的劲儿不会。就像此刻窗外的车水马龙,万千道车辙里,总有一道,带着故乡田埂的温度,朝着光亮处,执拗地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