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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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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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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自己

行李箱的轮子碾过陌生城市的石板路,咯嗒声里藏着光阴的密码——每一道辙痕,都是心跳在既定轨道外的即兴弹奏。人生这场远行,谁不是背着半箱星辰半箱尘泥赶路?行囊最底层,压着少年时折的纸船,船舷上用铅笔写过"要去看海",字迹被岁月洇得发蓝,却仍在颠簸中晃着未凉的理想;夹层里塞着旁人眼中的"应当",像母亲缝在衣角的碎银,硌着肩背时会疼,摸起来却带着掌心的温度。那幅名为"人生"的地图早被标注好路径,连某岁某日照相该笑成月牙,某场告别该流几滴泪,都有模糊的墨迹,可我总在翻页时,闻到纸页间夹着的、不属于规划的青草香。

命运总爱在转角撒迷雾。或许是暴雨里躲进屋檐,听见卖花老人说"雨停了花才香得透";或许是夜市摊前,老板多塞的半串烤肠烫红了指尖;又或许只是某个抬头的瞬间,望见地图上从没有的、缀满萤火虫的月亮——就在那时,会猝不及防撞见自己,像在铜镜里发现新的纹路,旧纹路里藏着的倔强,竟比新的更动人。

曾登凌晨五点的山顶。寒风如针,钻透毛衣往骨缝里扎,云海在脚下翻涌,像要把整个人吞进去。我死死攥着铁栏,指节泛白如霜,腿肚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连再挪半步的勇气都没了。周围旅人张开双臂,风声灌满他们的衣袖,像要飞起来;只有我钉在原地,连探头看一眼深渊的力气都欠奉。下山时摸着发烫的耳根,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站在演讲台后攥皱了稿子,也是这样抖得像筛糠——原来所谓从容,不过是在平坦路上搭的戏台,到了悬崖边,戏服下的颤抖才是真的。可奇怪的是,记清了那份怯懦,反倒踏实了:承认怕,竟比硬撑着说"我能行",更需要点底气。

在异乡老茶馆,撞见了贪婪的自己。老板娘端来桂花糕,瓷盘边沾着细碎的花瓣,甜香像只小手,挠得人心头发痒。起初只想尝一块,舌尖触到清甜的刹那,魂儿像被勾走了,手不听使唤地伸向第二块、第三块……待到盘中空了,才惊觉嘴角还沾着糕屑,活像从没吃过糖的孩子。这让我想起母亲总说的"小时候给你留的麦芽糖,你偷着啃光了,躲在柴房里哭,怕我骂你"——原来贪婪从不是大张旗鼓的抢,是"再一点点就好"的纵容,像温水煮茶,不知不觉就烫了手。那天走出茶馆,风一吹,忽然想给母亲打个电话,说声"当年的糖真甜"。

暴雨困住行程的午后,我蜷在旅馆窗台前。起初是焦躁的,计划好的古镇探访泡了汤,相机在背包里硌着,像颗没说出口的怨怼。可当目光落在窗台上的绿萝,忽然静了。叶片上的水珠滚到边缘,悬而未落,像奶奶临终前没说完的那句话。远处青瓦被雨洗得发亮,檐角铜铃被敲得发哑,倒比往日多了几分禅意。这时才懂,那些被打乱的计划,原是执念织的网。我们总在追"该有的样子",该看的风景、该有的情绪,却忘了小时候趴在门槛上数蚂蚁,从没想过"意义",却比任何时候都活得真。

指尖划过玻璃上的水痕,凉丝丝的触感漫上来。没有日程表催着,时间慢得能数清雨滴在窗上晕开的圈。恍惚间看见奶奶坐在藤椅上择菜,阳光透过她的白发,在地上织出细碎的金网,我趴在她脚边数蚂蚁,她择着菜,偶尔说句"慢点儿数,别踩死了"——那时的日子,像块没被雕琢的玉,糙是糙,却透着暖。

原来平静从不是练出来的淡然,是卸了"应当"的铠甲后,露出的那颗软乎乎的心。就像这被雨洗过的世界,褪了浮尘,绿的更绿,红的更红。

绿皮火车上,遇见了仗义的自己。过道里,老人抱着行李晃得像片落叶,枯瘦的手攥着扶手,指节白得像要碎了。身旁小伙垂着眼,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把周遭隔成了透明的墙。我起初也犯嘀咕: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老人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乱颤,每晃一下,我的心就揪一下——像看见爷爷当年坐火车来看我,也是这样攥着扶手,背驼得像座桥。那点犹豫忽然就轻了,轻得抵不过老人喉间一声微不可闻的喘息。"您好,"我站起来,声音竟比想的稳,"老人家站了快一小时了……"话没说完,邻座阿姨已接过去:"年轻人让让吧,都不容易。"小伙猛地抬头,耳根红透,起身时撞了下桌角,却还是把座位让了出来。老人连声道谢,坐下时腰杆舒展的弧度,比任何回应都让人安心。后来在地铁里撞见偷拍的男人,我喊出"镜头对着哪儿呢"时,声音里的坚定,连自己都惊了——原来许多人都看见了,只是需要一个人先开口,像往冰面上扔块石头,总能砸出点响动。

无数个深夜,书桌台灯亮成孤岛。文稿改到第七版时,眼皮沉得像坠了铅,泡杯浓茶,笔尖在纸上拖出歪歪扭扭的影子;方案卡壳时,草稿纸爬满思维导图,晨光爬上窗棂时,才发现指节攥得发白。累到想把笔扔了时,总会想起父亲常说的"庄稼误了节气,人误了时候,都补不回来"。那些和疲惫较劲的深夜,不是为了多耀眼的结果,只是不想老了坐在摇椅上,叹口气说"当年要是再努努力就好了"。原来勤奋从不是喊着号子冲锋,是在没人看见的角落,把每一分力都熬成光,哪怕只是萤火,也能照亮自己的路。

回程火车上,指尖划过笔记本,那些遇见的自己在墨痕里显影:怯懦时的瑟缩与勇敢时的挺直,原是同一副脊梁;贪婪时的沉溺与节制时的清醒,本是同一颗心湖;躁动时的焦灼与平静时的淡然,同属一脉气息。所谓本我,从不是一个标签,是无数个矛盾的侧面,在时光里被揉来揉去,终成独一无二的模样。就像大地要有峭壁,也要有平原;天空要有暴雨,也要有晴空——这些看似相悖的存在,才拼出生命最真的肌理。

人生这场没有返程票的旅行,我们终将与所有的自己相逢。不必因怯懦羞惭,那是提醒我们敬畏深渊;不必为贪婪苛责,那是教会我们懂得节制;不必嫌平静寡淡,那是风雨过后灵魂的归处;更不必笑勤奋笨拙,那是平凡生命对抗虚无的锚。当我们与每一个侧面的自己温柔相拥时,便已在无形中为世界添了份暖意——原来接纳自己,就是照亮他人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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