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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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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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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尊塑像

(一) 荣光时刻:塑像下的泪痕

南国的秋,是色彩与光影最慷慨的挥霍。ghs体育馆宛如一颗明珠,镶嵌在群山环抱、碧水潋滟的怀抱之中。眼前这片浩渺的湖泊,澄澈如巨大的翡翠,完整地倒映着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以及高远得令人心醉的蔚蓝穹苍。山脚下,是如茵绿毯般铺展的草地,柔软得仿佛能吸尽世间尘埃。几缕白云悠然飘过,一群南归的雁阵掠过长空,它们的身影清晰地投入湖心,如同沉入一个静谧而深邃的梦境。湖畔垂柳依依,万千柔枝轻拂水面,漾开圈圈涟漪,仿佛低诉着无尽的柔情。最令人屏息凝神的,是覆盖山体的那片无垠银杏林。秋风这位神奇的画师,将层层叠叠的叶片染成了纯粹的金黄,在秋阳的慷慨照耀下,每一片叶子都仿佛熔铸了太阳的精华,化作万千片璀璨的金箔,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细响,整座山都笼罩在一片流动的金辉之中。

山巅之上,奇迹般汇聚了无数条纤细如银链的涧水。它们从岩石缝隙、草木根部渗出,涓涓细流最终汇成一股清泉,带着山野的灵气和义无反顾的勇气,从百丈悬崖之巅纵身跃下!巨大的轰鸣声被山风裹挟着远远传来,水流撞击在下方深潭的巨石上,瞬间粉身碎骨,激扬起数朵硕大而晶莹的白色水花,旋即化作万千颗细密的水珠,如烟似雾,轻盈地飞洒下来,形成一片迷蒙的水帘。这清凉的水汽弥漫在空气中,温柔地浸润着体育馆的每一寸土地,仿佛也在无声地洗涤着那些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锻造出钢铁般意志和健壮身躯的灵魂。——这便是承载着无数汗水、泪水与荣光的ghs体育馆,一个梦想起飞、荣誉铸就的地方。

就在这金箔飞舞、飞瀑轰鸣的壮美秋光里,一个足以点燃整个民族热血的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ghs体育馆的健儿们,在刚刚结束的国际顶级赛事上,以舍我其谁的气势,奋力拼搏,最终勇夺金牌总数世界第二的辉煌战绩!喜讯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举国上下的激情。街头巷尾,人们奔走相告,脸上洋溢着久违的自豪与荣光。这是国家历经一个多世纪的沉浮与奋斗后,在体育竞技场上扬眉吐气的历史性时刻!为了铭刻这份来之不易的荣光,表彰运动员们为国争光的卓越贡献,国家体委做出了一个充满敬意的决定:派遣国内首屈一指的特级塑像大师邓志,亲赴ghs体育馆,为凯旋的功勋运动员们塑造一尊永恒的纪念塑像,以此作为最隆重的接风与最高的礼赞。

半个月的光阴,在举国翘首的期盼中,如指尖流沙般悄然滑过。终于,载誉归国的航班平稳落地。总教练周雅,这位曾叱咤国际射击赛场、如今将毕生心血倾注于培养新人的功勋老将,率领着她疲惫却难掩激动与骄傲的队伍,乘坐大巴缓缓驶回他们日夜奋战、再熟悉不过的ghs体育馆。

然而,当大巴驶入那扇熟悉的、爬满常青藤的大门时,车内的喧嚣瞬间凝固了。所有队员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庭院中央——那里,赫然矗立着一尊高大的人物塑像,覆盖着庄重的红色绒布,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在秋日暖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们……走错地方了?”一个年轻队员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疑惑。这陌生的景象,与他们记忆中简洁朴素的训练基地大相径庭。

恰在此时,副教练朱霓满面春风地快步迎了上来,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周导!大家!欢迎回家!这是国家体委给咱们的大惊喜!为了庆祝你们载誉归来,特意请来了特级塑像大师邓志先生,耗时半月,为咱们的英雄们塑了这尊像!是接风,更是无上的荣耀啊!”

“邓志?”这个名字如同一把尘封多年、早已锈迹斑斑的钥匙,猝不及防地狠狠捅进了周雅记忆深处最隐秘的锁孔。一股难以言喻的电流瞬间窜遍她的全身,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她甚至来不及回应朱霓的热情,也顾不得队员们的惊诧目光,几乎是凭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冲动,她猛地推开车门,脚步有些踉跄却又无比迅疾地冲向那尊被红布覆盖的塑像。

她的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指尖冰凉。深吸一口气,她猛地抓住红色绒布的一角,用力向下一扯!

红布如瀑布般滑落。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塑像之上。

一位女性射击运动员的英姿,凛然呈现于天地之间!她身形挺拔如劲松,姿态稳定如山岳。最令人震撼的是那标志性的动作:右手臂笔直而稳定地向前伸展,无依托地稳稳托举着那象征力量与精准的枪械,手臂的肌肉线条在石膏的塑造下显得遒劲有力,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与绝对的掌控感;左手则轻轻抚按在胸前心脏的位置,仿佛在平静呼吸,又似在感受每一次心跳与目标的律动呼应。她的头颅微微扬起,双目圆睁如电,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时空的迷雾,死死锁定着远方不可见的靶心。那目光中没有丝毫犹疑,只有钢铁般的意志和必胜的信念。她的整个面容呈现出一种混合着极度专注、凛然威严和深沉信念的表情,仿佛她面对的并非训练场或赛场,而是关乎国家荣誉的无声战场。塑像的每一寸肌理,每一道衣褶的转折,甚至枪管上细微的反光,都灌注着一种冰冷而强大的生命力,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仿佛下一秒,那扳机就会被扣动,子弹便会呼啸而出!

这姿态!这眼神!这灵魂深处透出的力量感!周雅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这尊像……太熟悉了!熟悉到让她灵魂战栗!这不仅仅是她教授给队员们的标准姿势,这分明是她周雅自己,在无数次训练、无数次国际大赛的关键时刻,无数次在镜中、在教练的镜头里、在对手敬畏的目光中看到的自己!

巨大的情感冲击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她的手,那只曾无数次稳稳扣动扳机、为国家赢得无数荣誉的手,此刻却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轻轻抚上塑像那冰冷坚硬的石膏表面。指尖划过那刚毅的眉骨,锐利的眼角,紧抿的唇线,抚过那充满力量感的臂膀,最后停留在那冰冷的、象征着力量与使命的枪管上。

四十年的时光长河仿佛在这一刻决堤倒流!无数模糊的、清晰的、甜蜜的、苦涩的记忆碎片,带着尖锐的边缘,疯狂地涌入脑海,撞击着她的神经。一股无法遏制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汹涌地顺着她饱经风霜、刻着岁月痕迹的脸颊无声地流淌下来,滴落在脚下的草地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她浑然不觉,只是痴痴地望着塑像,仿佛灵魂已被吸入其中。

队员们早已围拢过来,却被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撼,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他们从未见过永远冷静、坚韧如磐石的总教练如此失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重而略带悲怆的寂静,只有远处瀑布隐隐的轰鸣和微风掠过金叶的沙沙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终于,周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缓缓抬起手,用一方素净的手帕,极其轻柔地、仔细地拭去脸上的泪痕。当她再次抬起头,眼中虽仍残留着水光,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深邃,只是那深邃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震惊,有追忆,有难以言喻的感动,还有一种穿透岁月的深深慨叹。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围在身边的年轻队员们,最终又落回到塑像那坚毅的面容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清晰地在寂静的庭院中响起:

“是他……古城邓志……真的是他……”她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确认一个跨越了漫长时空的奇迹,“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他终究……还是塑成了这尊像……塑成了他‘心中的那尊塑像’……”

“心中的那尊塑像?”年轻的队员们面面相觑,这个词组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疑惑的涟漪。他们望向副教练朱霓,朱霓眼中也充满了询问。

周雅没有立刻解释,她再次深深地凝视着塑像,仿佛在与一个久别的灵魂对话。然后,她转过身,背对着塑像,面朝着这群承载着未来希望的年轻人,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空间,望向了时光长河遥远的源头。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将人拉入往事的魔力:

“那是……四十年前了……”

(二) 古城晨曦:命运的交汇点

记忆的闸门轰然开启,时光急速倒流,场景切换到了四十年前,一个同样秋高气爽、晨光熹微的早晨。

古城镇,这座被岁月浸润得温润而略显迟缓的小城,在悠扬而略带沧桑的晨钟声中渐渐苏醒。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空气中弥漫着早点铺子刚出笼的包子蒸腾的热气和煤炉燃烧的烟火味。十字街头很快便热闹起来,推着独轮车的小贩吆喝着新鲜的蔬菜瓜果,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自行车清脆的铃声和人们的寒暄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而朴实的市井气息。

“嘀——”一声悠长而略显刺耳的汽笛声划破了古城的宁静,宣告着火车即将进站。火车站简陋的售票窗口前,早已排起了一条蜿蜒如长蛇的队伍。队伍里有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眼神浑浊却充满期盼的老人;有穿着朴素、长发披肩、脸上带着怯生生好奇的乡下女孩;有头发蓬乱、眼神机灵、在大人腿间钻来钻去的顽皮孩童……形形色色,众生百态。

然而,在这略显杂乱的队伍中,一个身影如同青松般挺拔而出,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那是一位身着崭新橄榄绿警服的年轻姑娘。警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帽檐下压着乌黑如缎、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秀发。她的面颊白皙如雪,透着青春特有的饱满光泽,双颊却自然晕染着如同朝霞般浓烈的红晕,那是健康与活力的象征。两道柳叶眉弯弯如月,眉下嵌着一双清澈明亮、炯炯有神的眼睛,那目光锐利而坚定,仿佛能穿透人心。她身姿笔挺,昂首挺胸,双手自然垂于裤缝,标准的军人站姿让她在人群中显得卓尔不群,英姿飒爽。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正气与威严,让她在喧嚣的人群中鹤立鸡群,仿佛一道明亮的光束。

这正是刚刚考入警官大学、正在享受第一个探亲假期的周雅。她正排队购买返回学校的车票,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警校生活的热爱。

“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到了山顶我想唱歌呀……歌声飘给我妹妹听啊,听到我歌声她笑呵呵……”一阵荒腔走板、五音不全的歌声,伴随着夸张的、吊儿郎当的步伐,突兀地打破了售票口前还算有序的氛围。这歌声如同钝器刮擦玻璃般刺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嗬!好时髦的小伙子!”人群中有人忍不住低声议论,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只见来人约莫二十出头,上身穿着一件在当时堪称“前卫”的纯白色短袖腈纶衫,领口故意敞开两颗扣子。下身则是一条紧得离谱的紫色牛仔裤,将臀部包裹得紧绷绷、轮廓毕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扎眼,如同麦芒刺目。一头长发显然精心打理过,抹着厚厚的头油,在晨光下油光可鉴,发梢甚至还烫出了微微的波浪卷。他的眉毛修剪得细细长长,颜色很淡,给人一种刻意修饰的阴柔感。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小小的、圆圆的杏核眼,眼神飘忽不定,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精明、世故和玩世不恭的复杂光芒,像是在笑,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浮和算计,让人看了心底发毛,轻松不起来。他嘴里叼着一支点燃的香烟,烟雾缭绕,熏得他眯着眼,更令人侧目的是,他两边耳朵上还各滑稽地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他旁若无人地哼着那不成调的曲子,一边得意地吐着烟圈,一边随着自己哼唱的节奏,三摇两晃、迈着自以为潇洒的步伐从站台外晃悠进来,仿佛整个火车站都是他的舞台。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条长长的队伍,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一张张面孔,最终,牢牢地定格在那个鹤立鸡群的绿色身影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笑容在他嘴角漾开。他满意地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将剩下三分之一的烟卷随手弹飞,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落在地上。他抬起手腕,动作夸张地看了一眼腕上那块在当时绝对算奢侈品的金灿灿的手表。

“整八点。”他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随即加快了脚步,目标明确地径直走向周雅。

来到周雅跟前,他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堆起一种自以为熟稔、实则带着几分油滑的笑容,声音也刻意放得柔和了些:“哟,警察同志!辛苦了辛苦了!帮个忙呗?多带张票!”他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周雅的胳膊,动作带着一种自来熟的轻佻,手腕抬起时,那块金表再次在晨光中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和略显油腻的搭讪让周雅本能地蹙起了眉头。出于职业的警觉和个人的边界感,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想要看清这个冒昧者的模样。几乎是同时,对方也正好将目光聚焦在她脸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两张脸孔上瞬间都浮现出极度的惊愕和难以置信!那份震惊如此强烈,以至于暂时冲刷掉了刚才所有的陌生感和不快。

“周雅?!是你呀……!”一个带着变声期残留沙哑、却又无比熟悉的男声率先响起,充满了意外和惊喜。

“邓志?!是你呀……!”周雅几乎是同一瞬间,脱口而出那个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名字,声音里同样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震撼。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这戏剧性的一幕让周围排队的人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高中时代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激荡起无数涟漪!邓志!那个曾经坐在她前排、沉默寡言却眼神专注的男孩!那个被全班同学戏称为“雕塑痴”的怪才!他的书包里总是鼓鼓囊囊地揣着一团用湿布包裹的泥巴,课间十分钟、甚至自习课上,都能看到他偷偷在课本下、在抽屉里,用那双沾满泥巴却异常灵巧的手指,专注地捏塑着各种小人小马。他的作品虽然粗糙,却总能抓住神韵,常常引来同学们的围观和赞叹。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尤其是美术课,老师对他赞不绝口,说他天生就是吃艺术这碗饭的。然而,就在临近高考、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报考美术学院的关键时刻,他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悄无声息地辍学了,从此再无音讯,成了同学们心中一个不解的谜团。

此刻,在这个嘈杂的火车站售票口前,猝不及防的重逢,让周雅心中五味杂陈,惊讶、疑惑、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有对当年那个谜团的好奇,瞬间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她的心绪。她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邓志显然也处于巨大的意外之中,但他似乎更快地从震惊中调整过来,脸上那瞬间的惊喜迅速被一种更加熟悉、更加世故的笑容所取代。他熟稔地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带着一股浓烈呛人的劣质烟草味,然后主动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松和炫耀:

“嗨,真没想到在这儿碰上老同学了!读大学了?厉害啊!”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周雅笔挺的警服,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随即又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警官大学?啧啧,牛逼!这身衣服,威风!我听说当警察现在待遇可不错,油水……呃,我是说,工资挺高吧?”他似乎意识到用词不当,赶紧打了个哈哈掩饰过去。

周雅微微蹙眉,对方话语中流露出的对“油水”的暗示让她有些不舒服。她挺直脊背,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回答:“不,我选择这条路,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仅仅为了当警察。”她的目光越过邓志,望向远方,眼神中闪烁着一种纯粹而炽热的光芒,“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顶尖的射击运动员,站在国际赛场的最高领奖台上,听国歌奏响,看国旗升起,为国争光!”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

邓志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咧开嘴,露出一个更加夸张、带着明显调侃意味的笑容。他顺手从左耳上取下那支夹着的香烟,熟练地用火柴“哧”地一声划燃,凑到嘴边点燃。随着火焰的熄灭,一股更加浓烈的青灰色烟雾从他瘪着的嘴里翻滚出来,带着刺鼻的气味直冲周雅的鼻腔。

“为国争光?呵呵,志向远大,志向远大!”他含混不清地说着,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不过嘛……”他深吸了一口烟,仿佛在品味什么人生至理,然后用拿着烟的手指,随意地、带着一种夸张的指点江山的气势,指向火车站广场对面那座古老的钟楼,“看见那个没?气派吧?哥们儿现在就在那一片混!开了几个铺面,农具、副食、日用百货……啥都倒腾点!嘿嘿,别小看这小买卖,一个月下来,这个数儿——”他神秘兮兮地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意指两千,这在当时绝对是天文数字),“轻轻松松!比过去闷头啃那些X、Y、Z,背什么李白杜甫强多了!那会儿多傻啊,天天跟个书呆子似的。现在多好,想吃啥吃啥,想玩啥玩啥,大把大把的票子,”他做了一个夸张的、不断往腰包里塞钱的动作,“哗啦啦地往口袋里钻!这才叫日子,懂吗?”他的语气充满了得意和一种暴发户式的炫耀,仿佛在向周雅证明自己选择的“正确性”。

就这么一个抬手比划的动作,周雅的目光却被他夹着香烟的右手牢牢吸引住了——那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留得出奇的长!指甲缝里嵌着明显的黑黄色污垢,指甲本身也呈现出一种长期被烟草熏染的黄褐色,边缘甚至有些龟裂。那双手,曾经是多么灵巧、多么干净,能赋予泥土生命的手啊!如今却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一股强烈的生理性不适混合着深深的惋惜和失望,猛地攫住了周雅的心。眼前这个油头粉面、满身市侩气息、夸夸其谈金钱的男人,与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眼神专注、手指沾满泥巴却闪闪发亮的少年形象,形成了如此巨大而刺目的反差!

对这次意外重逢后竟找不到丝毫共同语言的遗憾感,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周雅。看来,那些曾经在校园里共享的、如同阳光般纯净美好的记忆——一起爬过的野山,春日里的郊游踏青,月光下简陋却充满青春激情的音乐晚会……都不适合在眼下这个充斥着烟味、汗味和金钱味的售票口前展开了。它们显得如此遥远而不合时宜。

“下一个!”售票员的声音打断了周雅的思绪。轮到她了。

邓志立刻用胳膊肘再次轻轻地、带着催促意味地碰了她一下,同时动作极其自然地、像变魔术一样,将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当时最大面额,俗称“伟人像”)飞快地塞进了周雅的手心。整个过程流畅而隐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

周雅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张带着对方体温的钞票。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感,默默上前,买了一张自己的车票,又按照邓志的要求,多买了一张去福区的车票。她把找回的三十多元零钱连同那张福区的车票,一起递还给邓志。

邓志看也没看那些零钱,脸上堆满那种“不差钱”的豪爽笑容,大手一挥,笑呵呵地挡了回来:“咳!老同学了,还计较这点零头?算了算了!这三十来块钱,就当请你喝瓶汽水,解解渴!甭客气!”

轰!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周雅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强烈的愤怒和被冒犯的感觉!这算什么?施舍?收买?还是他自以为是的“大方”?这轻佻的“慷慨”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坚守的价值观和自尊心上!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庸俗感扑面而来,让她感到恶心。更让她心寒的,是一种瞬间拉开的、如同鸿沟般的距离感——她和他,仿佛已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隔着无法逾越的深渊。她低头瞟了一眼手中那张被他硬塞回来的、带着汗渍的三十元钞票,一个坚定而决绝的念头,在电光石火间形成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带着一丝试探,也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期望,望向邓志被烟雾笼罩的脸:“邓志,你还记得……咱们班那个‘雕像大师’吗?”

“雕像大师?”邓志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愣了一下,随即像被戳中了某个开关,脸上瞬间浮现出极度夸张的、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笑话的表情,“哦——!你说那个整天跟泥巴较劲的傻小子啊?哈哈!记得记得!用泥巴整天的和呀和呀,捏些个没用的玩意儿!嘿,我记得那时候,你不是也挺喜欢鼓捣那‘玩艺儿’吗?”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语气带着一丝轻佻的调侃。

周雅的心猛地一沉,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试图抓住这最后一丝连接过去记忆的线头:“是啊,我也爱玩,觉得那是创造……”

“创造?”邓志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词,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笑声更加放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哎呀我的老同学!你可真逗!那算哪门子创造?那叫犯傻!浪费生命!你看看现在,有吃、有喝、有穿、有钱花、有得玩,谁还去鼓捣那种没出息的玩意儿?泥巴能当饭吃?能换钱花?”他一边说,一边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充满了对“过去愚蠢”的不屑一顾,“人呐,得活在当下!得现实!懂吗?”

周雅的心彻底沉入了冰冷的谷底。最后一丝试图唤起共鸣的努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就被那浓重的世俗油污彻底吞噬了。刚才因为提起共同爱好而燃起的一点点兴奋火花,瞬间被这兜头冷水浇灭,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捏着那几张钞票的手心,早已沁满了冰冷的汗水,湿漉漉的,黏腻得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悲哀涌上心头。她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浑浊、满身烟味、张口闭口都是钱、将曾经视为珍宝的理想踩在脚下的男人,那个曾经在河滩上、在夕阳下、用沾满泥巴的手笨拙而虔诚地塑像的少年形象,变得如此遥远而模糊,几乎要彻底碎裂了。

她咬了咬下唇,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声音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决绝:“听我说,邓志。是这样的……有一次,我去河滩边找他。在一堆刚挖出的新鲜湿泥旁边,我看见了一座刚塑好的半身像……”她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目光紧紧锁定邓志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世故的油膜,寻找里面可能残存的一丝光亮,“那眉眼,那轮廓……我当时就愣住了,心跳得厉害,一种奇异的感觉抓住了我,我难以自抑地冲他喊:‘喂!你塑的这个人……怎么这么像我呀!’”

邓志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似乎也僵硬了一瞬。

周雅的心猛地一跳,她不顾一切地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在邓志脸上急切地搜寻着,试图捕捉哪怕一丝一毫熟悉的神情,“他的脸,一下子红透了!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然后……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动作——”周雅的声音哽咽了,眼中泛起泪光,“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弯腰,一把抓起那个刚刚塑好的、还带着他手指温度的泥像,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狠狠地砸进了旁边湍急的河水里!‘噗通’一声!水花溅得老高……那泥像……瞬间就被冲走了,连个影子都没剩下……”

她停顿下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重新经历了那一刻的震惊与心痛。她死死盯着邓志,一字一句,清晰而用力地问:“塑好了,又亲手毁了……你说,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邓志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夹着烟的手指停在半空中,烟灰无声地掉落。那双圆圆的杏核眼第一次褪去了所有的油滑和世故,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收缩、震动。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下意识地重复:“塑好了……又扔了?”

周雅看到他那瞬间的失神,心中猛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她脸上的肌肉因为强烈的情绪而难以控制地抽动了一下,脸色在刹那间由刚才因激动泛起的红晕转为失血的苍白。她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穿透力,急切地解释道:“因为他塑的,就是我!那就是他眼中的我!而我当时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怎么这么像我’,虽然无心,却像一把刀子,戳破了他小心翼翼藏匿的心事,击碎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用泥土表达情感的勇气!让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很卑微!所以他才那么羞愤,那么绝望地毁掉了它!……后来,在河滩的晚风里,他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但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周雅,你等着。我以后……一定要做一个真正的塑像家。我一定要……塑一尊真正的、完美的、能配得上我心中所想的……那尊塑像!’”

“心中的那尊塑像……”邓志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干涩沙哑,眼神彻底涣散了。他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刚才那股子趾高气扬的劲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地看着周雅,又像是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留着长指甲、夹着香烟的手。

“天哪……”一声无意识的叹息从他喉咙深处逸出。

周雅的心在那一刻,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寒冰,轰然沸腾!她终于看到了!在那被市侩油腻层层包裹的灵魂废墟深处,在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终究还残留着一星半点未曾彻底熄灭的火光!那是对过往的悔恨?是对被践踏理想的刺痛?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遥远过去的质问所唤醒的一丝羞愧?她不得而知,但她知道,他听懂了!他听懂了那个少年时代纯粹而滚烫的誓言!

她不再犹豫。她果断地、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仪式感,将手中那几张一直被紧紧攥着的、带着两人体温和汗渍的三十元钞票,用力地、不容拒绝地塞进了邓志那只僵直、冰冷的手心。然后,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痛惜,有失望,但最终,却沉淀为一种近乎诀别的、复杂的祝福。

“再见了,邓志……多保重。”她努力扯出一个极其短暂的、带着苦涩意味的微笑,随即决然地转过身,步伐轻捷却无比坚定地走出了站台。走到站台边缘,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高高地扬起了手臂,对着身后那片喧嚣嘈杂的世界,对着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用力地挥了挥。阳光勾勒出她挺拔而孤绝的背影,最终融入站台外明亮的光线里,消失不见。

邓志如同泥塑木雕般呆立在原地,手里死死攥着那几张皱巴巴、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钞票,仿佛那不是几张纸币,而是一块刚从熔炉里取出的、滚烫得灼伤他掌心的烙铁。他失神地望着那个消失的背影,望着那片空荡荡的光亮,仿佛那里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那块金表在阳光下刺目地闪烁着。表盘上,细长的秒针不知疲倦地走着,冰冷的指针,正无情地指向——

八点一刻。

一声沉重得如同巨石坠地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沉沉地砸在周围依旧喧嚣的空气里。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茫然、失落,以及一种迟来的、对整整十年迷失光阴的、无声的哀悼。

(三) 十年街头:无声的救赎

周雅讲述的声音在肃穆的体育馆里缓缓流淌,如同一曲低徊的挽歌,最终被一片深沉的寂静彻底吞没。年轻的队员们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目光胶着在那尊凝固着力量与时光的塑像,和总教练周雅眼中那复杂难言、闪烁着晶莹泪光的眼眸之间。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只有远处瀑布永恒的低吼和风掠过金叶的沙沙声在背景里低吟。

半晌,才有一个站在前排、梳着利落短发的年轻女队员,小心翼翼地、带着难以抑制的好奇与震撼,低声追问:“教练……那后来呢?后来……你们又见过吗?”

周雅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空间,再次投向那尊塑像冷峻而坚毅的面容,仿佛要穿透冰冷的石膏,触摸那其中所承载的、跨越了四十载光阴的沉重与救赎。泪光在她深邃的眼眸中重新汇聚,闪烁着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的光芒,那里面有追忆的痛楚,有见证奇迹的感动,还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后来……”她的声音带着悠远的回响,仿佛来自时光隧道的另一端,“十年后……在古城的街头,命运那根看不见的弦,又一次被一只无形的手,重重地拨动了……”

时光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古城镇的青石板路,冲刷着岁月的痕迹。十年,足够让一个城市改头换面。当年那个在火车站英姿飒爽、对未来充满憧憬的警官大学生周雅,如今已是国家射击队里声名赫赫的中流砥柱。就在刚刚结束的六月国际射击预选赛上,她以超凡的稳定性和精湛的技术,一举夺得了女子无依托项目的冠军,再次将五星红旗升起在国际赛场的上空!七月,她带着一身荣光与征尘,也带着大赛后需要休整的疲惫,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古城。

故乡已非旧时模样。狭窄拥挤、人声鼎沸的十字街被宽阔笔直的柏油马路取代;低矮的瓦房被拔地而起、贴着白瓷砖的高楼所淹没;街道两旁新栽的行道树郁郁葱葱;汽车取代了自行车和马车,发出有序的鸣笛声;店铺林立,招牌闪烁,喧声鼎沸,充满了改革开放初期特有的蓬勃生机与喧嚣活力。

然而,在这日新月异的变化中,古城却顽强地保留着一样旧时的风景——街道两旁密匝匝的露天靶摊。这些摊位多由银发苍苍、精神矍铄的老者经营,一把老旧的木柄气枪,一个画着同心圆靶心的圆木盘,几张简陋的小板凳。清脆的“啪、啪”击发声点缀着城市的背景音,成为老人们消磨时光、年轻人寻求一时刺激的寻常去处。

周雅漫步在焕然一新的街道上,感受着故乡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她享受着这份难得的闲暇,目光随意地扫过那些熟悉的靶摊。然而,当她的脚步接近长街尽头一个相对冷清的转角时,一个格格不入的靶摊却突兀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那摊位孤零零地缩在街角建筑物的阴影里,与周围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摊主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但生活的重压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口都磨损得起了毛边的旧工装外套,裤子膝盖处打着刺眼的补丁,脚上是一双沾满泥污、分辨不出颜色的旧胶鞋。他手里托着一把更加破旧的老式木柄气枪,枪托上的油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灰暗的木纹。他眼神空洞而茫然,像两潭失去生气的死水,无焦地扫视着匆匆而过的行人。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那皱纹里填满了无奈、困顿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挣扎。最刺眼的是立在圆木靶子旁边的一块硬纸板,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地写着几行大字:“中靶者,高我也,免费服务;漏靶者,低我也,加费五角!”那字迹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绝望和一种近乎病态的自尊。

周雅的目光掠过那行字,眉头瞬间紧锁,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怜悯与不祥的预感猛地攫住了她的心。她停下脚步,站在街对面,隔着人流,静静地观察了几分钟。那个男人佝偻着背,偶尔有路人好奇地看一眼牌子,随即露出或讥讽或同情的表情,摇摇头走开。他眼中的那点微弱的期盼,也随着路人的离去而一点点熄灭。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心头的阴霾,毅然穿过马路,径直走向那个孤零零的、散发着失败气息的靶摊。

“打靶。”她走到摊位前,声音平静无波,简洁地说道。

摊主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被惊醒,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希望之光。他手忙脚乱地拿起那支老朽的气枪,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和吃力,费力地压好弹簧,装上一颗铅弹,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枪递过来,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好……好嘞!您……您试试?”

周雅接过这把粗糙简陋、与她平日训练比赛用的精良器械天差地别的武器,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习惯性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圆木靶心,距离不远,靶面清晰。一丝难以察觉的、属于专业运动员的傲然掠过她的嘴角。她习惯性地调整呼吸,沉肩坠肘,摆开了那个早已融入骨髓、刻进灵魂的标准姿势:右手臂笔直、稳定地向前伸展,无依托地稳稳托举起那支破旧的气枪,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绝对掌控感;左手则轻轻抚按在胸前心脏的位置,感受着平稳有力的心跳;头颅微微扬起,双目圆睁如电,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锐利,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那个木质的靶心!这姿态,这眼神,与当年训练场上一模一样,更与后来无数次国际赛场上力挽狂澜、震慑对手的英姿别无二致!

“啪!”

第一声清脆的枪响在冷清的街角骤然响起!

铅弹精准无比地撕裂了空气,狠狠地钉入了靶心最中央那小小的红点!木屑微不可察地飞溅了一下。

摊主的脸颊难以抑制地剧烈抽搐了一下!他像是被针扎到,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惊愕,手忙脚乱地去压第二枪,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

周雅纹丝不动,保持着完美的射击姿态,目光如同焊死在靶心上。

“啪!”

第二颗子弹再次呼啸而出,不偏不倚,再次洞穿红心!

摊主全身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霍然抬起头,这一次,他再也无法掩饰眼中的惊疑,目光死死地、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位气质非凡、枪法却精准得可怕的女客。她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身笔挺的、在当时绝对算得上时髦的鹅黄色腈纶运动服,鲜红的领子翻在外面,像两簇跳动的、充满生命力的火焰,灼烧着他灰暗、死寂的眼眸。就在她屏住呼吸,食指稳稳搭在扳机上,即将扣动第三枪的刹那——

“爸爸……我饿……我要吃包子……”一个稚嫩而带着哭腔的童音,如同冰锥般刺破了空气的凝固!

一个大约四五岁、衣衫褴褛、小脸脏兮兮、头发枯黄如草的小男孩,拽着一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眼神枯槁绝望的中年妇女,踉踉跄跄地从旁边一条阴暗的小巷里扑了出来,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抱住了摊主——邓志——那条打着补丁的裤腿。小男孩仰着小脸,大大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小嘴委屈地撇着,不停地重复着:“爸爸,饿……饿……”

那中年妇女,显然是他的妻子,形容憔悴得可怕。她嘴唇干裂,眼神空洞地望着邓志,没有说话,但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哀求和走投无路的绝望。

邓志的目光如同被撕裂般,痛苦地在妻儿憔悴枯槁的面容与周雅那稳如磐石、仿佛对身后一切浑然不觉的挺拔背影间疯狂地拉扯。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仿佛吞咽着带血的玻璃渣,脸色瞬间变得灰败。他艰难地弯下腰,用粗糙的大手胡乱地抹了一把小男孩脸上的泪水和污垢,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充满了崩溃边缘的哭腔:“乖……再……再等等……还没……还没开张呢……爸爸……爸爸挣到钱就给你买……”那声音里的绝望和无助,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地割裂了午后沉闷的空气。

尽管隔着几步的距离,尽管街道上还有其他的嘈杂声,但那绝望的对话,小男孩带着哭腔的哀求,妇女无声的啜泣,依旧无比清晰地、如同重锤般一下下砸进周雅的耳膜!她端枪的身姿依旧纹丝未动,如同最坚硬的磐石。然而,她的心脏却像被一只冰冷而巨大的铁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收紧!痛得她几乎窒息!

是他!真的是邓志!十年!仅仅十年光阴,生活竟将他打磨、摧残成了如此不堪的形状?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得意洋洋炫耀金表和铺面的邓志呢?大人的困顿与挣扎或许还能强撑,但孩子那一声声带着哭腔的“饿”,却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带着最原始、最残酷的穿透力,狠狠地扎进周雅心底最柔软、最无法设防的地方!一股强烈的酸楚和怜悯瞬间冲垮了她作为运动员的绝对专注。

她的目光锐利如电,瞬间穿透了邓志佝偻身影下极力掩饰却早已破碎不堪的自尊。她看到了他眼中那混杂着羞愧、绝望、以及对妻儿深重愧疚的复杂光芒。给他钱?直接施舍?这无异于在他残存的自尊上再捅一刀!街头十年风霜刻下的每一道皱纹,都清晰地写着落魄者的极度敏感与近乎偏执的倔强。他立的那块牌子,就是他给自己套上的、维护最后一点可怜尊严的枷锁!

一个念头在周雅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现!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照亮了她心中瞬间的决断。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有痛楚,有挣扎,但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悲悯的坚定。

她屏住呼吸,凝聚起作为顶尖射手对身体肌肉最精微的控制力。搭在扳机上的食指,极其细微、精准地、朝着偏离靶心的方向,施加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力量。

“啪!”

子弹呼啸着出膛,没有命中靶心,而是深深地嵌入靶子后面支撑木棚的一根粗大木柱上,发出沉闷的“笃”的一声。

“压枪!”邓志被这声脱靶惊得浑身一哆嗦,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急促地喊了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忙脚乱地再次压好弹簧,装上铅弹,颤抖着将枪递回。他甚至不敢去看周雅的眼睛,只是死死盯着地面。

周雅面无表情地接过枪,再次举枪、瞄准。她的姿势依旧完美无瑕,眼神依旧专注如鹰隼锁定猎物,仿佛刚才的脱靶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啪!”第二颗子弹再次脱靶,擦着木靶的边缘飞过,打在后面的墙壁上,溅起一小撮尘土。

“啪!啪!啪!……”清脆而单调的枪声在冷清的长街尽头固执地、一声接一声地回响着。周雅仿佛在进行一场沉默的、无人喝彩的、注定失败的表演。她神情肃穆,动作一丝不苟,每一次举枪、瞄准、击发,都如同在参加一场至关重要的国际决赛。然而,每一颗铅弹都精准地避开了那个近在咫尺的靶心!它们或左或右,或高或低,深深嵌入木棚的柱子、墙壁,甚至飞入远处的草丛,消失无踪。

整整五十枪!

枪枪落空!

这简直是一场匪夷所思的“精准脱靶”!周雅以她世界冠军级的稳定性和控制力,完美地演绎着“失败”。每一枪清脆的落空声,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打在邓志早已破碎不堪的自尊上!他机械地重复着压枪、装弹、递枪的动作,汗水早已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脊背上。频繁的弯腰和手臂的重复动作让他疲惫不堪,手臂因酸痛而微微颤抖,额头的汗水汇聚成大滴,不断滚落,砸在干燥的土地上。他始终低垂着头,不敢、也没有勇气再去看周雅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当第五十颗子弹带着最后一声徒劳的呼啸消失在空气里,周雅缓缓地、稳稳地放下了那支枪管已经微微发烫的破旧气枪。整个过程,她的表情平静得如同一泓深潭,没有沮丧,没有懊恼,只有一种完成了某种使命般的释然。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看邓志一眼。只是默默地、动作极其自然地从运动衣的内袋里,掏出了所有的零钱——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枚硬币,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五元。她轻轻地将这些带着体温的钱币,整整齐齐地放在那张歪斜不稳、布满划痕的木桌上。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极其短暂地、平静地投向依旧佝偻着背、汗水淋漓的邓志,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极淡、极淡的微笑。那微笑里没有嘲讽,没有同情,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的理解与……告别?

随即,她利落地转身,分开不知何时已经聚拢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的人群,步履从容而坚定地朝街口停着的汽车走去。她的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挺拔而孤绝。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如同煮沸的水。

“啧啧啧!败家子啊!真是吃饱了撑的!瞅瞅,打了五十枪,一枪没中!白瞎了二十五块钱!够买多少斤肉了!”一个拄着拐杖、胡子花白的老者摇着头,愤愤不平地数落着,语气里充满了对“败家”行为的深恶痛绝。

“哎哟,老爷子,您可看走眼喽!”旁边一个穿着时髦夹克、留着长头发的小伙子显然认识周雅,他大声反驳,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和一丝莫名的兴奋,“什么败家子!那位可是周雅!咱们古城走出去的大明星!国家射击队的!刚在六月份的国际大赛上拿了女子无依托的冠军!为国争光啊!九月份还要去参加世界总决赛,争夺金牌呢!她那枪法,神着呢!今儿这……这手气也太邪门了!五十枪……全飞了?不可能啊!”小伙子挠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周雅?!”这个名字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在邓志耳边轰然炸响!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空洞、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如同被闪电劈中的光芒!所有的麻木、困顿、卑微在刹那间被这巨大的信息冲击得粉碎!他像是被高压电流击中,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是她!真的是她!刚才那精准得可怕的枪法,那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射击姿势!还有那身鹅黄的运动服……不是她还能是谁?!她不是没打中!她是故意打不中!整整五十枪!她在用这种近乎自毁声誉的方式,维护他这块破牌子背后早已一文不值的“规矩”,维护他仅存的那点可怜巴巴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自尊!她是在用世界冠军的“失败”,给他这个落魄的街头赌徒,留下最后一点做人的体面!

巨大的震惊、无地自容的羞愧、被理解与被拯救的复杂洪流,瞬间冲垮了邓志心中那堵用麻木和自暴自弃筑起的高墙!他像一头被彻底惊醒、濒临绝境的困兽,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粗暴地、不顾一切地拨开眼前议论纷纷的人群,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朝着周雅离去的方向拼命追去!

不远处,周雅已经拉开了那辆黑色小轿车的车门。就在她即将弯腰坐进去的瞬间,似乎心有所感,她停顿了一下,侧过头,目光越过喧嚷嘈杂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在人群中奋力挣扎、拼命向她挥舞着手臂的、狼狈不堪的身影。

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十年的沧桑与云泥之别,周雅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了邓志那双充满了震惊、羞愧、悔恨、哀求以及一丝绝望的复杂眼神。她没有说话,只是朝着他,极其清晰、极其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嘴角向上扬起,绽放出一个极其明亮、极其温暖、如同穿透阴霾的阳光般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鄙夷,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跨越了所有隔阂的、纯粹的、带着鼓励的善意!

随即,她弯腰,利落地坐进车里,关上了车门。

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车子平稳地启动,缓缓驶离喧嚣的街口,汇入车流。

周雅坐在后座,透过后车窗,静静地回望着那个长街尽头越来越小的身影。邓志依旧固执地、像一个突兀的感叹号般站在那里,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泪水,浑浊的、混合着灰尘与汗水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在他那张被生活刻满风霜、布满污垢的脸上,疯狂地冲刷出两道清晰无比的沟壑!他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两个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仿佛要把全身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最后一丝被唤醒的尊严,都挤压出来,铭刻进血肉里!

然后,在周雅的目光注视下,邓志猛地、如同被鞭子抽打般转过身!他的背脊在那一刻,竟奇迹般地挺得笔直!那不再是逃避命运、苟且偷生的佝偻,而是战士在绝境中拔剑、冲向宿敌般的决绝与悲壮!他迈开脚步,不再踉跄,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朝着那个破败的靶摊,朝着他困顿潦倒、暗无天日的生活,朝着那个被他自己亲手埋葬的、曾经叫做“理想”的东西,迈出了异常沉重却无比坚定的步伐!

(四) 塑像无言:时光淬炼的答案

周雅讲述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最终如同涓涓细流汇入深潭,彻底融入了体育馆空旷而肃穆的寂静里。故事结束了。然而,时间的尘埃与灵魂的震颤,却沉重地弥漫在每一个倾听者的呼吸里,沉淀在每一寸被金箔般阳光照耀的空间里。年轻的队员们久久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伫立在原地,目光在那尊凝固着力量、尊严与时光重量的塑像,与总教练周雅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异常平静深邃的面容之间,无声地、反复地游移。塑像冰冷的石膏仿佛拥有了温度,周雅眼中的泪光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

无需第三个故事的赘述,邓志其后三十年的挣扎、蜕变与重生之路——如何从泥泞不堪的街头挣扎爬起,如何在食不果腹、遭尽白眼的困顿里重新点燃那几乎熄灭的星火,如何在冰冷的雕塑工作室里从最卑微的学徒做起,忍受着刻刀划破手指的痛楚和艺术道路上的重重否定,如何用那双曾经夹着香烟、留着长指甲、如今却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一刀一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唤醒沉睡在灵魂深处的理想与天赋……所有惊心动魄的细节,所有血泪交织的奋斗,所有最终破茧成蝶的答案,都已无声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刻进了眼前这尊塑像的每一道坚毅的线条,融进周雅眼中那饱含时光重量、闪烁着欣慰与感动的晶莹泪光里。

这尊塑像,就是邓志用三十年光阴书写的、最震撼人心的第三个故事。它是从废墟中开出的最倔强的花,是向命运掷出的最响亮的战书,是少年时代那个滚烫誓言穿越漫长黑暗隧道后,最终抵达的、光芒万丈的彼岸。

周雅的目光,如同冬日里最温暖的阳光,缓缓地、充满慈爱地拂过她面前一张张年轻、充满朝气而又略显迷茫的脸庞。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经历漫长讲述后的疲惫沙哑,然而,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穿透岁月壁垒的千钧之力,重重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孩子们,你们都看见了吗?”她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三十多年……整整三十多年,漫长而艰辛的岁月啊。他洗刷了年少轻狂时沾染的虚浮骄傲,挣脱了沉沦堕落时深陷的泥淖沼泽,在命运无情给予的废墟之上,他咬碎了牙,流干了汗,用血肉之躯一点点地、顽强地站了起来!”她的目光深情地凝视着塑像那冷峻而坚毅的面容,仿佛在凝视着一个浴火重生的灵魂,“他终于……兑现了那个在古城河滩边、在少年心湖里许下的滚烫誓言——他塑成了!塑成了这尊完美无瑕、凝聚着他一生心血与灵魂的……‘心中的那尊塑像’!”

她向前缓缓迈出一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那只曾经无数次稳稳托起钢枪、为国家赢得无上荣光的手,此刻已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充满了无尽的温度,深情地、一遍遍地抚过塑像冰冷而坚实的大理石基座。

她的指尖,在基座一角那行细小却力透石背的铭文上停留——“1983年构思于古城镇河滩”。

刹那间,时光再次倒流!四十年前那个蝉鸣聒噪的夏日午后,古城郊外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滩,青草的气息混合着湿润的泥土芬芳扑面而来。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邓志,因心事被无意点破而羞红了脸,眼中闪过慌乱、痛苦与决绝,猛地弯腰,将他视若珍宝、倾注了无数心血才塑成的泥像,狠狠砸向湍急河水的那一幕——“噗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泥像瞬间被浑浊的河水吞噬……这幅画面带着青草的清新与河水的微腥,带着少年心碎的声音,无比清晰、无比震撼地轰然撞入周雅的脑海!

她的指尖停留在那些冰冷的刻字上,剧烈地颤抖着。四十年的光阴长河,从那个夏日河滩的绝望瞬间,奔流到眼前这尊凝聚着毕生荣耀与救赎的塑像之下。起点与终点,在此刻,以如此震撼的方式,完成了宿命般的闭环。

周雅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汲取了天地间所有的力量。她抬起头,目光如炬,穿透了眼前一张张年轻的容颜,仿佛在凝视着所有被理想光芒照耀或即将被理想召唤的灵魂深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振聋发聩、足以点燃血液的力量,在巨大的体育馆内轰鸣:

“记住!孩子们,都给我牢牢记住!”她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房,“青年时代在我们心中播下的信念种子,拥有着贯穿我们整个生命长河的、不可思议的伟力!它能在中年贫瘠荒芜的土壤里深深扎根,汲取苦难的养分;它能在老年沉寂肃杀的深冬里默默蓄势,等待春雷的召唤!在生活惊涛骇浪的颠簸中,在命运看似无法撼动的轨迹里,无论你身处何时,无论你陷于何地——”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殷切的期盼,“只要你永不遗忘,永不放弃!只要你心中那尊塑像的模样依旧清晰、依旧滚烫!那么,就用你全部的血肉之躯,向横亘在前的困境发起最勇猛的宣战!向那看似早已注定的平庸轨迹发起最决绝的抗争!向每一个试图将你拖入泥潭的、琐碎而灰暗的日子,发起永不妥协的进击!”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更加铿锵有力:

“终有一日!我向你们保证!终有一日,你灵魂深处那尊光芒万丈、代表着最高理想与生命尊严的塑像,必将挣脱一切束缚,刺破所有阴霾,在现实世界的广阔天地间——巍然矗立!永不倾颓!”

她的话语,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敲下!余音在巨大的空间里久久回荡、盘旋,最终融入一片更加深沉、更加震撼的寂静之中。年轻的队员们仰望着那尊沐浴在金色秋阳下的塑像,又凝望着他们霜染鬓发却依旧目光如电的总教练。他们眼神中最初的好奇、震撼与感动的泪光,渐渐沉淀、凝聚,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庄严的澄澈与坚定。那是一种被唤醒、被点燃、被赋予了力量的眼神!

远方,训练馆的方向,隐约传来新一代射手们清脆而充满蓬勃生命力的枪声——

“啪!啪!啪!……”

那节奏稳定而有力,充满了无限的希望与可能,如同永不疲倦的、强健有力的心脏搏动之声,一声声,有力地应和着周雅话语中那跨越了漫漫时空长河的理想强音!这枪声是宣言,是接力,是无数尊“心中塑像”在时光洪流中拔节生长、破土而出的、最激动人心的回响!

金箔般的银杏叶,依旧在清爽的秋风中无声地飘旋、舞动,闪烁着生命最后也是最辉煌的光芒。它们轻轻地、温柔地落在塑像冷峻刚毅的肩头,落在周雅那被岁月染上霜华的鬓角,也悄然落在每一个年轻而滚烫、此刻正被理想之火点燃的心上。这无声的飘落,仿佛天地间最温柔的箴言,宣告着一个永恒不变的真理:只要心中的塑像未曾倾颓,灵魂的殿堂未曾蒙尘,那么,纵使岁月如刀,风霜如剑,也永远无法夺走生命应有的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与永不磨灭的璀璨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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