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烟酒浊气与果盘甜腻的风迎面撞来,令人窒息。霓虹灯光在玻璃门上蜿蜒流溢,宛如融化的糖浆,将人影涂抹得光怪陆离。沙发上横七竖八地堆叠着几个老友,麦克风在几只手间抢夺不休,唱到忘情处便拍腿吼叫,震得茶几上啤酒罐叮叮当当响作一团。
我刚在角落寻得一片栖身之地,小李便举着点歌屏挤到眼前,嗓门压过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哥,来首《好兄弟》?上次听你哼过,够劲儿!”我未及应声,他已手指如飞在屏幕上戳戳点点,伴奏前奏叮叮咚咚漫溢开来——竟是我十五年前在纸页间挣扎写下的那首歌词。
副歌初起,老王忽地将麦克风掷于沙发,眼珠瞪得铜铃般大,手指颤抖着戳向屏幕下方的小字:“哎?这作词……跟咱鸿哥一个名儿?”
整个包厢的喧闹骤然凝固,十几道目光如探照灯般齐刷刷扫射过来。小李把点歌屏直直推到我面前,荧屏的光映着他满脸的惊疑:“鸿哥,真是你?”
我端起桌上那杯凉茶抿了一口,茶味涩得钻心,瞬间便勾出了当年出租屋里糙米粥的滋味。抬起头时,但见他们脸上的惊愕慢慢化作了笑容,有人伸手拍我的肩膀,有人已迫不及待地嚷着“藏得够深啊”。我无言以对,只牵动嘴角笑了笑,目光越过了攒动的人头,落在包厢墙上摇曳不定的影子上——那影子忽长忽短,竟如此酷似十五年前东五环外那个小村子里,被蜡烛微光拉长的两个人影。
初至京城,我与爱人蜷缩于东五环外衙门口村。租住的是村民自盖的平房,墙由发黄的报纸糊就,风稍一掠过,便簌簌作响,仿佛随时要碎裂瓦解。院中堆满房东的柴禾,墙角爬满牵牛花藤,盛夏时节,紫的、蓝的花能一直攀上窗台。天尚未透亮便得挣扎起身,挤入早高峰的一号线——那地铁宛如一条塞满沙丁鱼的铁蚯蚓,在黑暗隧道里蠕动前行。人紧贴着人,汗味、煎饼果子的油腻香气,还有不知谁身上飘来的廉价洗衣粉味,在密闭车厢里翻腾不息。
我总在背包侧袋塞进小本与笔。人被挤得双脚离地时,便借着头顶明明灭灭的灯光,在膝头奋笔疾书。爱人常说:“当心被人撞掉了本子。”我笑答:“掉不了,这字比命还金贵。”有回她替我缝补被挤破的背包带,针线在布上缠绕穿梭,忽地抬头说:“你写的那些句子,倒像这针脚,看着乱,其实都连着筋呢。”
她这话凿进了我的心坎。那些日子,周围越是喧嚣,心底反倒越沉静。在一号线的轰隆巨响里,我竟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车厢的推搡碰撞中,笔下人物反倒活得愈加真切。有次写得忘我,胳膊肘撞到旁边的大姐,她狠狠瞪我一眼,我忙不迭道歉,目光却仍粘在本子上——那页正写着《好兄弟》的初稿,“好兄弟啊,举起杯,别问生活累不累”,这句子刚落纸,竟似灌入喉中一口灼烈的酒,浑身上下热流奔涌。
书在那时是唯一的奢侈。每月微薄工资除去房租、水电、两人糊口之需,剩余便悉数投入书堆。潘家园旧书摊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我蹲在尘土里翻动那些发脆的黄页,爱人便立在一旁替我挡风,掌心紧攥着几张褶皱纸币——那是我们省下三日早饭钱攒下的。曾遇一本《呐喊》,封面被虫蛀出小洞,我在摊前读到夜深,摊主催了又催,爱人才小心翼翼递过钱去,声音轻细:“老板,就这些,您多担待。”归途夜风凉冽,她把书往我怀里塞了塞:“你揣着,我不冷。”
苦吗?如今回望,是真苦。冬日的平房没有暖气,我俩挤在一床薄被中,她为我焐着冻僵的手,我借着床头昏黄摇曳的烛光写稿。有次稿子被无情退回,编辑批语刻薄如刀:“满纸酸气,不见筋骨”。我将退稿信揉作一团,她却捡起展平,又用袖口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湿痕:“咱再改,改到他们认账为止。”翌日天未亮她便起身煮好一锅热粥,说:“吃饱了才有力气跟文字较劲。”
夜半写乏了,便翻开鲁迅先生的集子。读到“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心底如被重物撞击。又读至“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不禁哑然失笑——我与爱人,岂不正是在无路之处,一步一步踩踏出自己的印痕?
单位改制那阵子,我索性把自己锁在小屋里埋头苦写。爱人白日上班,晚上归来便替我誊抄稿子,她的字一笔一划,比我工整得多。有回写到东方既白,她端来一碗热汤面,蒸腾雾气模糊了眼镜片:“你看窗台上,咱种的仙人掌开花了。”我抬头望去,果然见那灰扑扑的绿刺丛中,顶出一朵嫩黄小花,小如星子,却在熹微晨光中亮得刺目。
后来,有位作曲家偶然得见我的稿子,说“这词里有股子劲”,执意要谱成曲。我未抱奢望,只当是句安慰。直到半年后,他打来电话:“歌唱家喜欢,电视台要播”,我握着听筒,听见厨房里爱人倒吸一口气,碗碟相碰的清脆声响里,全是抑制不住的颤抖的欢喜。放下电话,她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肩上:“你看,那些在地铁里、被窝里写的字,真的长出翅膀了。”
包厢里的《好兄弟》仍在回荡,老王抢过麦克风,扯开嗓子吼着“干杯干杯,不醉不归,今生做兄弟,无怨无悔”,调子早跑到九霄云外,却将那几句词吼得震人心魄。我看着他们笑闹,忽然觉得那些字哪里是生出了翅膀,分明是我与爱人当年深一脚浅一脚踩出的脚印,深深浅浅,皆已嵌入时光的肌理之中,被这群粗粝汉子吼唱出来,竟蒸腾出灼人的热气。
散场时,小李仍兀自念叨:“鸿哥,你可真行,当年瞅你俩挤在小平房里,还以为就图个京城的热闹呢。”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言以对。夜风裹挟着城市的灯影扑面而来,竟如此酷似十五年前衙门口村的风,只是此刻身边的爱人,手里攥着我的外套,轻声说:“回家吧,锅里还温着汤。”
墨香早已融进柴米油盐的烟火深处,无需刻意寻觅。就像此刻,走在归家路上,身后老友们的嘶吼仍隐隐传来“今生做兄弟,无怨无悔”,我蓦然彻悟:所谓净土,原是两个人的肩膀,一同扛过漫漫寒夜;是笔下字迹,带着彼此的体温,静待某日被人唱响时,只需相视一笑——那笑纹深处,早已无声地盛满了千言万语。
原来字句的翅膀并非凭空而生,它们根植于泥土深处——那是两双脚在无路的荒地上踏出的印痕,是两双手在冻馁中相互传递的体温,更是两颗心在昏黄烛火下熬炼出的微光。这人间烟火熏染的字迹,竟在岁月里悄然生根,最终在他人喉舌间开出花来;原来生命最深的印记,并非刻在石碑之上,而是融进彼此血脉的温热,化入市声人潮里的一句歌谣,最终沉入万家灯火中那碗温热的汤——它无声诉说:纵使世界喧嚣如潮,只要掌中有字、身畔有肩,心中有光,再深的寒夜,亦能走出自己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