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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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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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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树桃

老家后园墙根处,生着一株柳树桃。非是那等娇养于阳台的盆栽,枝干瘦硬如拧紧的麻绳,偏生开出紫巍巍的花来,攒在叶间,风过处便扑簌簌落下一地,散在青石板上,倒似谁撒了一把碎紫米。这花是家兄九三年冬日手植,彼时他蹲在墙根刨土,军裤膝盖处磨得泛白,我揣着半块冻硬的红薯蹲在一旁,看他将一截带根的枯枝插入土中。“此花名柳树桃,”他哈着白气笑道,白气在冷空中凝了又散,“别看如今孱弱,开春必活。”

那年我正上初一,书包上悬着新得的“三好学生”奖章,常在老杏树下踱步,奖章蹭着树干沙沙作响。兄长验上兵的消息传来时,母亲正往腌菜坛里撒盐,手一抖,盐粒泼洒在石台上,亮晶晶似碎雪。兄长却喜得什么似的,当夜在后屋翻出珍藏的连环画,一本本点给我:“《岳飞传》留与你,《铁道游击队》也留着,待我探亲归来,还似儿时那般,并坐门槛上翻书。”

临行那日天色阴沉,村口拖拉机突突作响,我扒着车帮不肯松手。后园的柳树桃新栽不过数日,枝条尚且蔫垂。兄长将我抱下车来,军大衣上混着肥皂与铁锈的气味——是前夜洗净未干的军装味道。“好生看顾此花,”他捏着我冻红的耳朵,“待它开花爬满墙垣,我便归来。”拖拉机驶远时,他回首眺望,军帽压得虽低,我却知他望的是后园方向——老杏树下,墙根处那截新栽的弱枝。

浇水的差事便落在我肩上。初时日日记得,放学后提半桶井水,自井台晃至后园,看水珠在叶尖滚作明珠,坠入土中洇出深色圆斑。后来迷上弹珠游戏,常与小军在晒谷场耍到天黑,忽想起柳树桃,奔回看时,叶尖早已焦黄卷曲,恰似兄长离去时母亲沉郁的面容。急得用衣袖擦拭叶片,眼泪滴落土中,咸津津的竟比井水灵验——两日后,根处竟冒出新绿,嫩如初剥的豆瓣。

北方大地春寒料峭,清明前后尤甚,风挟沙粒扑人脸面。老杏树尚自颤栗,柳树桃嫩枝如何经得起夜风摧折?某夜冷雨淅沥,清晨但见枝条断了一截。我擎着断枝在墙根哭泣,母亲取来父亲旧棉袄覆于花上,袄上带着陈年棉絮的气味。她蹲在我身旁轻叹:“花且如此,你哥哥在部队,怕是更要经受磨炼。”那时我方知晓,兄长所去之处非止军装光鲜,天未亮即要操练,水泥地硌得脚生疼,被褥须叠得棱角分明,竟要用尺子比量。

那年暑假暴雨如注,惊雷震得老杏树乱颤,雨点砸在青石板上噼啪作响。我扒着后屋窗棂窥视柳树桃,见其被雨水浇得俯身垂首,叶片泡得发白,如浸透的绿纸。夜半难以成眠,恐其被雨水冲走,摸黑起身隔窗窥看,雨幕中它竟仍挺立,虽歪斜却不倒下。天微明即赤足奔出,泥泞咕叽作响,见那花非但未倒,断枝处竟抽新芽,嫩得能掐出水来。母亲立于前屋门下,发间沾着灶灰笑道:“这花随你哥,倔得很。”

兄长首次探亲在九五年,黑瘦了些,身量却高了。军鞋踏在院中泥地上咚咚作响。他不先进屋内,径直奔向后园子,见柳树桃已爬过半墙,紫花缀得热闹,伸手轻抚枝条,指尖蹭些泥土,复又摩挲我的头顶:“长这般高了?”那日他蹲在墙根鼓弄口琴,优美的旋律让我对兄长刮目相看,说起部队琐事:拉练时脚底磨泡,贴了膏药仍要前行;夜哨时可见星辰,与家乡夜空一般明亮,只风更硬冽些。我翻出他留的连环画,二人并坐门槛温习旧课,他讲岳飞枪挑小梁王,讲着讲着声渐低微,我却听的如痴如醉,那是兄长就是我唯一的偶像。

离去时他又栽一株柳树桃,与旧株并立墙根。“两株作伴,长得旺盛。”他说。

后来我上高中住校,浇花之事托与母亲。每次归家,总先奔后园,书包掷于老杏树下,看柳树桃又爬高几分,花开更稠密些。兄长书信颇勤,信封总盖部队邮戳,字迹较往日工整,说入了党,得了嘉奖,问“家中柳树桃可曾开花”。回信时我总写“花开正好”,写“母亲日日以井水浇灌”,写“我考了全班第三”。

兄长转业归来那日,便装立于后园,见两株柳树桃已爬满墙垣,紫花落满青石路,踩上去便印个紫痕。他蹲身抚摸粗糙枝干,如抚珍宝,枝干上还留着往日风摧雨折的疤痕。“你看,”他回头笑道,眼角纹路竟与父亲相似,“我说它皮实罢。”

风过处,花又簌簌落下。忽忆九三年冬日,他蹲在此处刨土,军裤膝盖磨得发亮,哈着白气说“开春准活”。后园老杏树依旧,井台石面光滑如初,原来世间确有物事经得起熬炼,似这柳树桃,历寒受涝,反长得愈发精神;似兄长,行伍多年,肩膀宽了,腰板也更挺直。

后来我也离了家,考上那所心心念念的警校那天,特意绕去后园站了站。两株柳树桃早把墙爬得密不透风,紫花落在肩头,软乎乎的,像兄长当年蹲在墙根刨土时,落在他军裤上的雪粒。

如今工作这些年,跟兄长隔着千里山水,偶尔对着电脑赶方案到深夜,或是站在陌生的街头看车水马龙,累了倦了时,总想起后园那片紫。想起它当年不过一截枯枝,却在寒冬里扎下根,开春就冒新绿;想起暴雨砸得它弯了腰,泥里的根反倒抓得更紧。柳树桃啊柳树桃,是你在我心里扎了根。当年你在墙根熬过冬寒,如今我便在风里雨里往前闯;当年你顺着墙垣往上爬,我便攥着那股顽强劲,往新的日子里扎得更深、站得更直。这股从根里冒的劲,早跟着花影落进骨血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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