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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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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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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

昨儿午间走在办公楼后,冷不防肩头吃了一记轻敲。低头看去,竟是片杨树叶——老杨树的叶子,边缘卷曲如揉皱的旧纸,黄中渗着褐斑,倒比案头那叠牛皮纸更显沧桑。风仍在枝桠间穿梭,又有三五片晃晃悠悠地飘落,脆生生地碎在脚边,仿佛一触即溃。

这株老杨树,自打我初入此单位便矗立于此。树干需两人合抱,树皮皲裂如老农的手背,沟壑深处竟能嵌进指甲盖。往日里总觉得它碍眼:初夏杨絮纷飞,沾衣不散;深秋落叶不绝,扫了又覆。保洁员每日对着它唉声叹气,犹如面对一个固执的老顽固。

可昨日俯身拾起那片落叶时,指腹摩挲过叶脉,忽然品出些异样的滋味。叶片尚存午间的余温,脉络却已硬挺如晒干的竹丝。蓦地想起初入职那个秋日,抱着报表疾走时被落叶迷了眼,整个人栽在树根前,纸页散作漫天飞雪。那时慌得手足无措,冷汗涔涔地收拾残局,唯恐误了交差的时辰。如今想来,那落叶或许不是捉弄,反倒像是提醒——世间万事都需有个落地过程,强求不得。

这些年在单位里,见过太多慌不择路的人:新来的小伙子为评优连续熬夜,终在会议室晕厥;隔壁科室的老大姐为争项目,与共事二十载的同僚反目成仇。我自己何尝不是其中一员?为赶方案熬通宵,却因小数点错位挨训,躲在杨树下反思自我时,看落叶在风中打转,只觉得自己也成了无根的飘萍。

然则昨日那片落叶叩在肩头,竟敲醒了几分清明。你看这杨树叶,春日初萌时嫩得能掐出水来,盛夏骄阳下蔫着身子也不肯离枝,待到秋深,才不疾不徐地染黄、飘落。它不是畏风惧雨,而是将一岁的光阴都熬成了底气,该收时便从容收场。恰似如今的我,不再与后生争抢加班表现,不为一句褒奖饿着肚子拼命。日前科室分派任务,最吃重的项目未落在我肩头,若在往日必觉屈辱,此刻却想着:将手头的台账做得密不透风,反倒更见真章。

风又起了,枝头黄叶簌簌而下,在地上铺就一层金毡。我将那片杨叶夹进工作笔记——本子里记着这些年的错漏:“报表漏签名”“方案未会签”“汇报时逻辑紊乱”。在夹着落叶的那页,添上一行字:“当学杨叶,绿时尽心尽力,黄时不迫不促,纵使飘零,犹可化泥护根。”

今晨再经老杨树下,落叶又积厚三寸。保洁员挥着竹帚簌簌地扫,嘴里嘟囔:“这老树,年年落这么多叶子,开春照样发新芽。”我闻言驻足,忽然参透了些许真义。人在单位处世,合该效仿这杨叶。莫学浮萍慌慌张张,要学它扎扎实实地生长,从容不迫地凋零。不是不争,而是明白何时该争何时该舍;不是不拼,而是懂得何处该急何处该缓。

那片杨叶至今仍夹在笔记中,像一枚岁月的印章,钤在写满琐事的纸页间。往后遇着焦躁时刻,便取出来端详——看它卷曲的枯黄边缘,看它挺拔的叶脉纹路,想起那个午后的秋风,想起老杨树的沉稳,心里的波澜自会渐渐平息。

世人多笑草木无知,岂料草木之智慧远胜庸常之辈。杨叶之凋零,非死亡之悲歌,实乃生命之轮回。每片叶子飘落之时,皆带着整季的阳光雨露,沉甸甸地坠入尘土。这等从容,较之人类在名利场中的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高明几许。

单位不过方寸之地,却演尽人间百态。有汲汲于晋升者如扑灯之蛾,有锱铢必较者如护食之雀。观老杨树经年累月,春发秋落,不因赞誉而早生一刻,不指摘而迟凋半分。草木自有其节律,人何以反不能容?

想起某年寒冬,见园丁为老杨树修枝。斧锯交错间,断枝纷纷坠地。来年春日,树冠反而愈发茂盛。如今思之,人生逆旅何尝不需适时修剪?减去虚妄之念,剪除浮躁之气,方能得真正之生长。

那片夹在笔记中的落叶,日复一日褪去水分,叶脉却愈发清晰突起,如刻印在纸页上的生命地图。某次会议间隙,邻座年轻人瞥见落叶,笑问:“怎还留着这枯槁之物?”我但笑不语。少年人只见其枯,中年人已识其润——万物衰荣自有其时,强留春光固然愚顽,急催秋实亦属痴妄。

单位窗外新栽的香樟树,终日被支架扶持,仍萎靡不振。老杨树却从不见人照料,反倒根深叶茂。可见外在的支撑终究不如内在的生发力。人与树理相通,那些看似便捷的捷径,那些哗众取宠的技巧,终究不如扎扎实实积累本事。

秋风又起时,我站在老杨树下看落叶纷飞。忽然明白:每片叶子其实都在用飘零完成最后的舞蹈——不是绝望的坠落,而是从容的告别。人生逆旅中,多少得失荣辱,不过如这落叶般,起于尘而又归于土。重要的是在绿意盎然的时节全力生长,在色彩斑斓的时刻从容谢幕。

那片杨叶至今仍静卧笔记之中,纸页间已浸染淡淡褐痕。某日深夜加班,困顿之际翻开笔记,落叶悄然滑落掌心。在灯下端详其纵横交错的脉络,忽觉这岂非一部无字之书?记录着阳光雨露的恩赐,镌刻着风霜雨雪的试炼,最终化作柔韧而坚毅的生命印记。

今人多慕松柏常青,我却独敬杨叶之凋零。生有时,死有时,荣有时,枯有时。能在恰当的时候以恰当的方式告别,何尝不是一种大智慧?单位里那些迟迟不肯交棒的老前辈,与恋栈枝头直至枯焦的叶子何其相似?自然之道,原本就该一岁一枯荣。

老杨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办公楼墙上,枝桠如笔锋勾勒着时光。我忽然想起鲁迅先生笔下那两株枣树,它们“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这老杨树何尝不是如此?以年轮记载岁月,以落叶叩问人心,在喧哗的时代里保持沉默的尊严。

夹着落叶的笔记越写越厚,上面的墨迹渐次覆盖过往的错处。每一笔修正都是一次新生,如同老杨树每年春天的萌发。单位里的年轻人开始叫我“老师傅”,如同呼唤那株老杨树。我欣然应之——既然终将成为一棵老树,不如就做那棵能让落叶化作春泥的杨树。

风起时,无数金黄的叶片在空中旋舞,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我站在纷飞的落叶中忽然彻悟:生命的价值不在於悬浮多久,而在於坠落时是否从容,是否在触地的刹那还能发出金石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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