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城郊的稻田却早已醒了。灰白色的天幕下,收割机的铁齿啃噬着大地,发出沉闷的咆哮。金色的稻浪在风中翻滚,竟像是给黄土披了件鎏金的袍子——只是这袍子的针脚究竟缝着多少血汗,一些城里人大抵是不明白的。稻穗低垂,露水沿着谷粒的沟壑滑落,恍若大地无声的汗滴。我立在田埂上,指尖触到裤袋里半块硬糖,糖纸早已被体温熨得发软。去年此时,一位面色如糙米的大娘塞给我时说:“收稻苦,含块糖甜嘴。”如今糖还在兜里,那大娘的脊背却比去年更佝偻了几分。
田埂边的老张正蹲着捆稻秆。他的手像老树的根须,纵横着稻叶划出的血痕,有些结着暗褐的痂,有些还渗着新鲜的血色。见我来了,他直起腰咧嘴笑,露出被烟叶熏黄的牙:“今年雨水足,一亩地多打两袋粮哩。”他抓起一把稻穗轻轻一搓,谷粒便如金砂般簌簌落进掌心。阳光斜照在那捧稻谷上,竟晃得人眼晕。
“开春时怕倒春寒,夜夜披着棉袄来盖塑料膜;夏日涝了,又跟着大伙挖沟排水。”他说着,将掌心的谷粒颠来倒去地看,仿佛捧着的不是粮食,而是自己碎裂的骨血。我忽然想起甲子前鲁迅写过的闰土,只不过老张的手不是被贝壳划破,而是被稻叶割伤;他不是在海边拾贝,而是在土里刨食——时代变了,土地上的人却依旧在重复着相似的坚韧。
往前走着,一片玉米地正泛着沉静的浅黄。几位姐姐机械地掰着玉米棒子,“咔嚓”声此起彼伏,像极了生命拔节的脆响。其中一位用袖口抹了把汗,汗水却立即又从前额涌出:“这玉米得趁晴收,遇雨就霉了。前年贪晚,一场雨赔了小半收成。”她的草帽边缘已被汗水浸出深褐的盐渍,玉米叶在她手臂上划出细密的血痕,她却浑不在意,仿佛那每一道伤痕,都是与土地约定的勋章。
日头渐高,田埂上歇晌的人们啃着冷硬的馒头。一位老汉蹲在板车旁,用豁口的碗喝着浑浊的茶水:“种地哪有轻松的?春播要弯腰,夏锄要晒脱皮,秋收要累断腰。可只要你肯下力气,土地就不会亏你。”他说这话时,眼睛里没有麻木,反倒藏着细碎的光——那是对土地的敬畏,更是对“付出”二字最朴素的信仰。
这些农田里的耕作收割的人或许不知道,他们弯腰拾穗的姿态,与千年前壁画上的先祖并无二致;他们额上的汗滴,与史书里记载的“勤勉”原是同一种重量。所谓的春华秋实,从不是简单的季节轮回,而是一代代人把“坚持”埋进土里,再从岁月里捧出希望的过程。
夕阳西下时,收割机终于歇了。三轮车上堆砌着金黄的稻谷,远远望去竟像是一座座移动的粮囤——装着的是人们一年的光阴,也连着城里人家餐桌上的安稳。人们拖着步子往家走,笑声里虽有疲惫,却裹着踏实的暖意。被收割过的田野裸露出褐色的肌肤,稻茬整齐如列队的士兵,沉默地守护着这片孕育希望的土地。
我沿着田埂往回走,风里送来稻谷的清香,也裹着泥土的厚重。指尖再次触到那半块硬糖,糖纸已被汗水浸得发皱,我终于剥开糖纸,将糖块含进嘴里——先是舌尖触到的甜,慢慢便品出藏在甜底的涩,像极了这秋收的日子,也像极了我们每个人的人生。
原来这土地早把人生的答案写在了田垄间:没有不劳而获的丰收,也没有白受的苦。就像农人们春种时的盼、夏耕时的累、秋收时的实,我们人生里每一次咬牙的坚持、每一滴付出的汗水,终会在某个时刻,化作属于自己的“谷粒”。暮色四合时,远处的城市亮起灯火,我忽然懂得,那些亮着的灯里,有一盏是农人的辛劳,也该有一盏,照见我们每个人脚下的路——踏实走下去,便不会辜负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