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佳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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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如果不是小窗，我都不知道时间的流逝。昏暗的灯光下，十平米的病房里住着三个人。我们，不大相同。“咳咳咳……”咳出痰来，背部又是一阵剧烈地颤动。胃里导流管的收缩刺激着我的大脑神经。我感觉所有的器官被线拉扯着，急着往外蹦出。疼。不知道多少个夜晚，我的身体被这疼痛撕裂。意识恍惚间，有一个影子不停地呼喊着我。只要我挣扎，他就用双手穿透我的身体攥紧我的心脏，让我喘不过气。那影子看不清脸，但散发的气息让人战栗。呼吸急促起来，嘴不停地张合。一束光从我身上劈开。不自觉地喊起来，眼角流下泪水，冰冷的毫无温度。“根生子，是不是又做梦了哇，梦都是反的……”她絮絮地说起来，边说边用手摸着我的额头，为我拂去汗珠。那双手那么熟悉，大小，形状，颜色，味道，我不用看都知道。那手没有我的大，我的手正好可以把她的手握住。手上的皮肤干裂，每根手指都布满深深的裂痕。手指粗短，指甲不长，右手的中指关节处比其他的手指粗，第一节的关节处摩出个包，把指甲挤歪了。手很粗糙，常年夹杂着泥土的味道。但对我来说，她的手是世上最温柔的声音。那手摩挲着，我掉进了梦里。
“根生，根生，走念书走，快点快点，晚嘞晚嘞……”娘催促着，我提着娘用碎布头缝成的布袋狂奔。刚从菜地里回来，来不及吃饭就急忙赶去上学。那时的农村娃大抵都是这样的。天还没亮，就要去菜地里摘菜，捆菜。等天微亮的时候，再拿上粪箕子,装上羊粪给地里的庄稼施肥料。弄完菜，爹得趁天亮之前拉上平车去二十里地的菜市场卖菜，去的晚可就没地方了。要是赶上今天卖的不错，回来的时候就会给我和我哥带上几个糖蛋蛋，真甜。娘不让爹买，说糖蛋蛋吃多了就吃不得苦菜了。“快点念书去，慢点，慢点……”母亲老是让我又快又慢。每天，我都会从后山的一条小沟抄小路去学校。那时候，不知道念书能干啥，觉得黑板上的字也卖不了钱，换不成粮食。天天肚子还饿的嘞，谁还想的念书了。好不容易借着念书的名头偷会儿懒，走起路来也是慢慢悠悠的。路边边都是草，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风一吹，草就晃动的身体，紧紧相拥，形成一阵绿浪。我每天都会叼根草模仿大人们的样子，挺好。眼前晕晕乎乎的，学校的课不知道讲什么，肚子咕噜的声音总让人难挨。我总觉得一到学校时间就停止了，慢。“咚咚咚”连敲三下，回家吃饭，窝窝头配上点碎菜，吃完到水缸里舀口凉水顺一顺肚子。“喇叭呼叫了，喇叭上呼叫了”生产队又叫人开始干活了，中午做饭吃饭一个半点，到了天渐渐黑下来才收工。想到这儿，我好像闻到了风吹过麦地，夹杂着人们身上的汗味。突然身体一震，一股脓液从后背流出，发出恶臭味。那味道让我的汗毛即刻树立，留下的汗顺着毛孔深深地扎进皮肤。我的意识渐渐清醒，视线模糊中，看见她的身影好像小了不少。
当年，我和小伙伴们从工厂的垃圾推里找到好几个玻璃蛋蛋，从此，它们就成了我们最好的玩具。因为是个稀罕物，那时候谁的多，谁就是霸王。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一个小女娃扎着两个牛角辫，脸红扑扑的，有点像地里的水萝卜，鼻子里还留着水鼻涕，手背被风吹的干裂，但掩不住她的可爱。她径直地向我走过来说要和我比试一下。当时就觉得她很有意思，心想男娃都没几个弹珠赢过我的别说女娃了，有点好奇，便和她玩起来。没想到她竟把我身上带着的玻璃蛋蛋全赢走了，现在想来也觉得奇怪，放到平时我早就跳起来了，但那时我也不觉得伤心。看着阳光下她扑闪的眼睛和微微翘起的嘴角，我竟不自觉地傻笑起来。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就知道爹买不起城里人脖子上戴着的项链，经常拿地里的草编成各种各样的项链哄娘开心。娘每次都把那些“项链”收起来，不知不觉中摞成一个堆堆，草都干了也舍不得扔。第二天上学，我学着爹的样子从后山的草丛里摘了最美的草编成一个草项链，怎么也编不圆，最后成了一个椭圆形。不好意思送给她，就把它挂在一颗树的枝子上，也没多在意。下了课往回走，那“项链”竟然在她的头上，大大的。现在想来，我俩的缘分早早就开始了。儿时的那个草项链成了我送她这辈子的第一个礼物。现在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她战胜我后喜悦的神情，她对我说：“以后就跟着我混”。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我也做了一辈子。
以前她总会带着我去公园，商场，我总是紧紧地跟着她，拉着她的手，生怕一转身又找不到她了。每次遇到好吃的，漂亮的衣服，她都欣喜的像个孩子，总叫我给她买下。所以呀，我出门总要带着背包，装着她吃的，玩的，穿的。她在我心里一直都是那个扎牛角辫的女孩，是我想用尽一生去保护的人。她时常笑我是她的跟屁虫，我假装生气告诉她不能这样说。其实心里面我愿意当她一辈子的跟屁虫，给她买好吃的，好看的衣服，想看见她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容。但从那时候起，背包被放在柜子里，再也没有被拿出来。
现在，我……我不能保护她了。我埋怨，我懊悔，我甚至想结束这一切。但一看到她的笑，我平静下来。至少，她是健康的。至少，我现在在她身边。“根生子，起来吃药了”那绵绵的声音将我唤起。睁开眼，她将我扶起，桌子上摆好了一颗一颗的药片和一杯温气氤氲的水。我眼前的这个女孩，我心爱的绵子，跟了我一辈子，吃了多少苦只有我知道。结婚时，家里没钱办大酒席，只去镇上的照相馆穿着墨绿色的制服拍了照片，叫两家人吃了饭。回家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儿不开心。但我知道，哪个女孩不想在全村人的祝福下风风光光地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想到这儿，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绵子，这个任劳任怨的女孩为我养育了三个儿女，其中的辛劳怎能是常人可以体会的。第一个女儿出生的时候，家里连张像样的床也没有。勉强拿土堆起来的炕，窑里冷冷的，正是赶上倒春寒，可怜的绵子连个有营养的东西也吃不上。第二个女儿出生的时候，家里靠着卖菜勉强维持生计，不得已下，把大女儿夜里锁在家里，二女儿放到大姐家寄养。绵子日日夜夜地为了家操劳，从来没有说过一次难受。还记得有一年的夏天，绵子要和我去下菜，半道上系菜的绳子突然松了，她和菜摔下车去。她告诉我没事，就是菜有的摔坏了。过了很久，我才发现她的右腿侧面有一块淤青，因为没有即时处理，直到今天那淤块还在她的腿上。每次说起她总是笑笑说没事。怎么会没事。想到这儿，我的眼泪不能控制地流下。跟上我，她吃苦受累了一辈子。
绵子，手上的老茧是不是又裂开了，腿上的痛是不是又在夜里发作，让你久久不能入眠。绵子，你还记得我和你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吗？绵子，你还记得那天的夕阳吗？绵子，你还记得那件红色的棉袄吗？绵子，你还记得那碗好吃的打卤面吗？绵子，你还记得……我想，你会记得，就算你不记得，我也会帮你记得。因为我曾经暗暗许诺，要为你撑起这世界上最大最美的伞，护你一生周全。绵，亲爱的绵，我亲爱的绵子，让我多叫几次吧，我怕我再睡下就听不见你的声音，再也感受不到你的手掌的温度。我愿时间可以倒流，回到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再听一次这世界上最美的话“以后就跟着我混”。
“回家吧，咱不治病了。不用花钱了，留下些给你花吧。”看着镜子里的我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大小便一次又一次的失禁，不断地提醒我留给我的日子不多了。再让我看看绵子，我不想走。“爹娘，求求你们了，让我晚些走吧。”我多次在父母的墓前失声痛哭，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可怎么办。”
时间不愿为我停留，这个冬天终究难熬。绵子，对不起，我要食言了，来年的春天看不到你穿裙子的样子了。就算我不在，每天你要笑，每个春天都要快乐，每年都要幸福。那年的春天，花开得真好，你真美。留下你一个人，记得好好吃饭，多喝点儿水，喜欢啥就买啥，想吃啥就吃啥，别老是舍不得，别总是乱跑。还有，不要想我流泪……
让我与时间抗争，陪你走过最美的时光。只愿绵绵花不尽，春来根又生。
真实姓名：万佳宁
联系地址：吉林省长春市人民大街5268号东北师范大学
就读学校：东北师范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字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