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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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观音桥北到观音桥西，不过两站公交的距离，家的坐标在城市地图上悄然迁移。打包的纸箱堆成小山，旧物一件件被安置在新居，唯有那些装在陶盆瓦罐里的花儿，始终跟随着我们。当最后一盆文竹在朝南花园里落定，我忽然明白——这芬芳，才是我们不曾更改的故乡。
那些在时光里深深扎根的花草，何止是植物？它们是家族血脉的沉默延续，是我与Amy三十年婚姻的鲜活注脚。每一片新叶都在诉说，每一朵花开都在见证。正如那首老歌里唱的：“人间爱情就像一朵花。”而我们，在平凡的泥土里埋下承诺，看着庸常的日子一寸寸抽出新芽。
那盆父亲留下的盆栽榆树，皲裂的枝干里藏着两代人的故事。搬家时，我坚持要亲自搬运这盆重达三十斤的老树，Amy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托着低垂的枝条。如今它立在花园中央，我们总爱并肩坐在它撑开的浓荫里，看午后的阳光透过叶隙，在她指间跳跃成碎金。
“想要种鲜花，手上难免沾泥巴。”父亲生前总爱摩挲着粗糙的树干说这句话。那时不解其意，如今在日复一日的浇灌修剪中，才懂得这朴素的真理。春风拂过枝头，新生的榆钱簌簌作响，那声音像极了父辈的叮咛，也像我们掌心相贴时，无声传递的温度。
扶桑花盛放的清晨，Amy总会踩着露水去园子里。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最饱满的，别在鬓角。那抹艳红映着她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恍惚间让我想起初见——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裙，扶桑花一样在风中轻轻摇摆。
“大红喜字铺开一亩田野。”婚礼上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我们真的在花香里筑起了家，一砖一瓦，都浸透着共同劳作的汗水。多年过去，她修剪玫瑰花枝的手法日渐娴熟，可指尖还是常被花刺扎出细小的血珠。她从不喊疼，反而举起沁出血滴的手指笑着说：“你看，这就是开花的代价。”
若说园中有什么最得Amy欢心，莫过于那一畦草莓了。结果的季节最为有趣，她每天清晨都要蹲在田垄前，像个孩子般认真点数：“今天又红了三颗！”阳光穿过她略显花白的发丝，在红艳的果实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一刻，我心里涌起的爱怜几乎要将自己淹没。
我们常为谁先品尝第一颗成熟的草莓起些无伤大雅的争执。最后总是她嗔怪着掰开果实，将较大的一半塞进我嘴里。酸甜的汁液在齿间迸溅，她眼睛弯成月牙：“甜不甜？”我点头，她便得意起来：“那是因为我每天都跟它们说话。”就像歌里唱的：“用漫长慢慢地回答。”生活的滋味，从来不是单一的甜，正是这点点酸涩，让甜蜜愈发真实可触。
去年冬天那场罕见的寒潮来袭时，我们几乎彻夜未眠。打着手电筒在园子里奔走，给娇弱的扶桑裹上厚厚的保暖袋，为铁线莲盖上稻草编织的被子。寒风吹得我们脸颊生疼，Amy却突然笑了：“像不像在给孩子们盖被子？”黎明时分，我们相拥着看雪粒落在精心保护的枝叶上，呼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待到春日，当幸存的花苞在暖阳中次第绽放，我们忽然懂了——“共生的皱纹让此生无价”。原来爱情最真实的模样，就是在生活的坑洼里相扶，在岁月的风雨里相依。
三角梅疯长的季节，整个东墙都被染成了紫红色。傍晚时分，我们会相拥站在落地窗前，看夕阳如何把花瓣染成金紫。某个寻常的午后，Amy翻看旧相册，阳光恰好落在她鬓角，给每一根发丝都镀上朦胧的金光。她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你看，总是有人手握尘埃又撒出朝霞。”照片里是我们刚搬家时的花园，光秃秃的泥地上，刚栽下的花苗瘦弱不堪。而如今，那些曾被暴雨冲刷得七零八落的角落，早已被娇嫩的蓝雪花织成了蓝色的瀑布。
初夏的花园最是热闹。紫色的秋英早早谢了，Amy小心地收集黑色的种子，装进写有日期的纸袋。“这是花在给来年留念想。”她在樱花树的枯枝上系了串晒干的石榴籽，红艳艳的像小小的灯笼。“这是给春天的请柬。”她说。我们坐在三角梅爬满的山墙下，文竹的新叶从卧室窗台探出来，恰好遮住了床头柜上那张新婚照里我们青涩的脸庞。却遮不住——永远也遮不住——相视而笑时眼里闪烁的，同样的幸福的光。那时的我们身着盛装，笑得比任何一朵太阳花都要灿烂。
“‘亲爱的，人间浪漫多像一朵花’。”她靠在我肩头轻声哼唱。风把红掌的叶子吹得沙沙响，像在应和这悠长的岁月。
深秋的清晨，我在花园里发现了Amy的秘密。她正把凋谢的山茶花一瓣瓣埋在老榆树的根部，腐殖质的气息里，竟飘出淡淡的清香。“落英要回到土里，才是最好的归宿。”她拍着手上的泥土，动作从容而优雅。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共生，是榆树为我们遮风挡雨，是茶花用最后的生命滋养树根，是我们在花开花落里学会等待的耐心，学会接纳——接纳彼此眼角日益深刻的皱纹，接纳果实上不可避免的虫洞，接纳岁月带来的一切馈赠与剥夺。
如今花园里的花越种越多，就像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在寻常烟火里慢慢铺展成锦绣。每当牵牛花在晨光中吹响紫色的号角，石榴花在午后的烈日下纵情绽放，凤仙花在暮色里羞涩地合拢花瓣，我总会自然而然地牵起Amy的手。那些沾在指尖永远洗不净的泥土，那些藏在年轮里说不完的故事，那些在风雨来临时紧紧相握的时刻，都在默默印证着那句歌词：“愿朵朵鲜花开在我们的当下。”
晚风穿过小叶榕的枝叶，把这句歌词送得很远很远。花园里的花还在开，我们的故事，也还在芬芳的泥土里，慢慢地、慢慢地抽出新芽，等待下一个花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