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弘一大师的千古词句,自年少时便萦绕耳畔,却直到中年,在一次次目送中,才真正品出字里行间的苍茫与深情。人生,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送别,在目光与背影的无声交错里,我们尝尽生命最深的无奈,也承载最沉的重量。
(一)长亭连短亭:从《目送》到《背影》
早春二月的风,犹带寒意。校门口人声鼎沸,又一季启程。那些或挺拔或犹疑的小小背影,汇入人流,走向各自的新旅程。有的频频回首,在人群中急切寻找熟悉的身影;有的大步流星,将牵挂甩在身后;也有的低头疾走,不敢让一次回眸泄露内心的怯懦。
而我站在这里,身份早已转换。从被目送的少年,成了站在原地静静凝望的人。龙应台在《目送》中写下的那句:“所谓父母子女一场,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此刻如一枚温润而坚硬的印章,深深烙在心版上。
直到自己也成了父母,才真正读懂那目光里的千言万语——殷切的期许,隐隐的担忧,放手的挣扎,更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本能的祝福:盼你走得好,走得稳,走得远,哪怕那意味着,你的背影在我的视野里,渐渐缩成无法触摸的黑点。
于是,朱自清先生笔下那个穿着黑布马褂、蹒跚爬过月台为儿子买橘子的背影,那个“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的背影,与此刻我目送儿子进入安检口,那高挑身影最终消失在转角处的影像,重重叠印在一起。原来,一代又一代,我们都在重复这古老而深情的仪式:用背影告诉身后的人不必追,也用目光无声地承诺——我一直都在。
(二)夕阳山外山:轮回中的怀念
“夕阳山外山”。弘一大师的词,勾勒出时空的无限与轮回的苍茫。这苍茫,在我送别父亲的那一刻,达到了顶点。
医院的病房白得刺眼。曾经伟岸如山、为我遮风挡雨的父亲,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一把嶙峋瘦骨。他最后无力地蜷缩在我胸膛,像寻求庇护的婴孩。没有言语,只有生命的重量沉沉压下,压得人几乎窒息。我抱着他,如同多年前他抱着幼小的我。这是一个拥抱,也是一场最沉痛的送别——目送他的生命,一点点从躯壳中抽离,归于永恒的寂静。
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远在上海的儿子心急火燎地飞回。看到爷爷的那一刻,年轻的脸上瞬间奔涌出巨大的悲伤。我们父子相拥而泣。两个拥抱在此刻交织——一个是我与父亲的永诀,一个是我与儿子的慰藉。它们像生命传承的接力棒,在冰冷的死亡面前,竟也燃起悲壮而温暖的火焰。
《狮子王》里,老狮王穆法萨对辛巴说:“我们吃羚羊,死后身体化作青草,而羚羊以青草为食。生命就是一个循环。”曾经以为是童话的哲理,在送别父亲后,成了生命的箴言。父亲的爱、智慧与骨子里的坚韧,是否也像穆法萨的力量,悄然流转到我身上,又将通过我,传递给我的“辛巴”?
荣耀石上,辛巴眺望远方的姿态,与穆法萨如出一辙。这绝非简单的重复,而是爱的延续,责任的苏醒,是精神血脉在时间洪流中的不朽轮回。我送别了父亲的肉身,但他的目光,仿佛已融入那“山外山”的夕阳余晖中,继续注视我在人世的道路,也必将透过我,注视着他的孙儿走向更远的远方。
(三)浊酒尽余欢:陪你路过这个世界
“一瓢浊酒尽余欢”。与儿子的送别,少了阴阳两隔的彻痛,多了绵长悠远的牵挂。这“余欢”,是知他将在更广阔天地翱翔的欣慰,是彼此懂得后的释然,也是临行前尽力营造的每一个温暖瞬间。
儿子Alex的成长,是一部我用目光剪辑的漫长电影——从撅着小屁股蹲在墙角玩玩具的稚童,到在金岛花园欢呼雀跃跳上校车的少年;从嘉华大桥上背着书包走入校园的背影,到浦东机场推着行李、走向国际航站楼远赴英伦留学的挺拔青年。我的相机里,存满了他的背影。
他的信,是我所有目送生涯中最珍贵的回响。五十岁生日时他写道:“我从小到大未认为过我的父亲是个盖世英雄……但也未想到时光是如此般催人老。”读至此,泪流满面。他看到了我的“老”,恰如朱自清先生在月台上,望见父亲“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时感到的酸楚。
角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对调。曾经我教准备人生“PLAN B”的他,如今对我殷殷嘱托:“亲情不是人生的全部,你要有自己的生活。”“不断进步,学习一个爱好。”“照顾好自己。”这哪里是儿子的临别赠言,分明是远行者对留守亲人最温柔、最理性的牵挂。我一一点头,如同他幼时,认真答应我的每一个要求。
他留下的书,推荐的《小夜曲》《丈量世界》,于我早已不是普通读物。那上面有他指尖的温度,阅读时的思绪。待他离去,我便在这些文字里与他重逢,感觉他就在身旁,与我探讨世界与生命。这便是我们的“浊酒”,我们的“余欢”——在物理距离拉开后,精神的纽带反因送别而绷得更紧,共振出新的和弦。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弘一大师的叹息,穿透百年时光,落在我中年的心湖上,漾开圈圈涟漪。我送别了青春,送别了父亲,又一次次送别日益长大的儿子。这其中的滋味,是千丝万缕的纠缠,甜蜜与苦涩的融合,放手与牵挂的交织。
暮色渐合,我独自立于小路一端。前方,是儿子走向上海、走向世界的背影,那背影里,有我的青春,父亲的期盼,生命不息的传承。后方,是父亲安息的青山,青山外,是无限的夕阳。
我站在中间,承前启后。所有的送别,最终都化作深情的陪伴。爱,不再是时刻的厮守,而是你需要时,我永远都在的目光;是即便你用背影告诉我“不必追”,我依然会用整个余生,在心里,陪你路过这个世界。
“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这送别的人生,哀而不伤。因为我深知,在那背影消失的转弯处,爱,从未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