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农历十六,浩月当空,相约与Amy散步,直到一阵幽香悄然缠上脚步,我才从漫无目的的思绪中惊醒。那香气并不浓郁,只是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夜风里,像从记忆深处被一丝不苟地翻捡出来的旧信笺,带着时光的湿度与温度。我不由驻足,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是桂花。循着那沁人心脾的香望过去,路灯下立着几株修剪成伞状的高大的桂树,在昏黄的光里静默如禅。叶子是墨绿的,厚实而沉静,将细碎如米粒的花密密地藏在怀里,不张扬,不献媚。可偏偏是这谦卑到几乎隐形的花,竟酿出如此穿透魂魄的香气。我忍不住傍着树干坐下,任由自己沉入这片无形的香海,一时心神恍惚,竟不知身在何处。
这恍惚,是因为香气从来都是最灵犀的时光机。只一瞬,便把我送回了童年的院落。故乡的老宅也有一株桂树,就长在西厢的窗下,树干粗粝,枝叶阴翳。每到中秋前后,外婆便会选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在树下铺开那张洗得发白的蓝布。她从不舍得用竹竿敲打,只用手轻轻扶着树干,温柔地摇。于是那金黄的花瓣,便簌簌地、梦一般地落下来,落在布上,落在她的发间,也落在仰着脸的我的眉上、肩上。我总觉得,那不是花,是天上的星辰不小心跌进了人间,化作了温润的碎玉。外婆会把收拢的花细细筛拣,再用雪白的砂糖一层层铺在青花瓷坛里。待到年关,那糖渍的香,便会从蒸糕的氤氲里、从汤圆滚烫的馅心里漫出来,一口下去,是整个童年封存起来的、不会褪色的秋天。
这由味觉牵出的甜,终究是私密的、微小的。然而在我们这个民族的记忆长河里,桂,却从来不只是桂。它是一枚文化的印章,盖在历史的卷帙上,散发着高远而清冽的芬芳。屈子行吟于江潭,见之而歌“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在他笔下,桂是南国沃土的精灵,不畏霜寒,卓然独立,从此便被赋予孤高贞洁的品格。自唐以降,“蟾宫折桂”更成了无数寒窗士子心底最灼热的梦。那月宫中的影子,遥不可及,清辉冷照,它的香,是带着书卷的寒与理想的重。这清香,从诗人的案头飘到学子的窗前,缭绕千年,构成了我们共同的精神背景。
由个人的甜蜜乡愁,到士子的精神图腾,这小小的桂花,竟像一位无言的史官,它以香气为墨,无声地记载着个体生命的温度与集体情感的厚度。它见证过庭前月下的亲情温暖,也陪伴过寒窗灯下的寂寞求索。它不言不语,却将一切的甜与涩、荣与枯,都浓缩在每一次秋凉时分的芬芳爆发里。
夜渐深,风里的凉意渗入衣衫。我站起身,那馥郁的香气却仿佛生了情意,执意缠绕着我,作一场沉默的送行。我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那几株桂树,在沉静的夜色里,依旧是一个墨绿的、沉默的影子。然而我知道,那沉默之下,是怎样一片汹涌的、渴望诉说的汪洋。它不与桃李争春之绚烂,不与荷蕖竞夏之热烈,只在属于自己的清秋时节,将全部的生命力,化作这一场无声的“香雪”,慷慨地洒向寂寥的人间。这何尝不是一种极高的人生启示?真正的价值,在于坚守自己的时序,认真地、尽情地活过,然后将生命淬炼出最精粹的芬芳,无私地赠予这个世界。
我和Amy慢慢地走回家,那香气仿佛有灵,一路跟随着,穿透衣衫,沁入肌骨。回到书房,掩上门,那香也一同跟了进来,在黑暗的房间里无声地弥漫开。我不开灯,只静静地坐在窗前。窗外的车马声、人语声,都远远地隔开了。今夜,就让这穿越古今的桂香,为我,作一场温柔而深沉的洗礼。这香气,是回不去的过往,是正在流淌的现在,也将是,我所能想象的,最安宁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