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如书

盐井河大峡谷的秋风，今年似乎来得格外温存。它不像刀，倒像一只被岁月磨钝了的笔，蘸着清冽的涧水与淡金的日光，不疾不徐，将整座山峦晕染成一幅暖意融融的绛色长卷。我立在这片沉静而丰饶的秋光里，风拂过鬓角已生的华发，像一句听惯了的、温柔的叮咛。那满山随风舞翩跹的红叶，在我眼中，也不再是惊心动魄的别离信笺，而是一封封从我们共同岁月里寄出的、纸页已微微泛黄的情书。

我的 Amy，就站在我身旁。

我们并肩而立，像过去三十年里的许多个寻常日子一样。她的手，依旧习惯性地、轻轻地挽着我的臂弯，隔着厚厚的绒衣，我也能感到那份熟悉的、安心的重量。她的额上也有些时光流过的痕迹，眼角的纹路是岁月细细镌刻的河流，昔日乌黑的发间，也悄然织入了秋霜般的银丝。可当她仰起头看那纷飞的红叶时，眼眸里闪烁的光，竟与三十年前初识时节那个在枫林里雀跃的少女，一般无二。

“你看这一片，好美！”她微微踮脚，从空中拈住一片正悠悠落下的红叶，递到我眼前，“它的颜色，像不像我们家里那条旧羊毛毯子的暖赭色？”

我接过来，那叶子阔大，厚实，边缘圆润，红得不那么炽烈，却有一种被阳光晒透了的、沉稳的暖意。我端详着，忽然便想起无数个冬日夜晚，我们挤在沙发里，共盖着那条有些年头的毯子，看一部冗长的爱情电视剧，或是各自读一本书，偶尔交谈几句，空气里是茶香和安宁。这片叶子上，似乎就浸染着那样寻常而珍贵的温度。

“记得吗？”Amy 转过头，望着我，笑意在眼底漾开，“我们结婚那年，也是秋天。院子里那棵小枫树，落了几片叶子，你还捡了一片最红的，压在了那本《诗经》里。前些天我整理书柜，它还好好地在那儿躺着呢，只是颜色沉了下去，像一句说旧了的情话。”

我怎会不记得。那时我们一无所有，只有满腔的爱和一个看得见未来的明天。那片小小的红叶，便是见证我们爱情的第一封情书，朴素，却带着生命最初的热忱。

山风穿过林梢，带来一阵更密集的“叶雨”。千万片红叶告别枝头，姿态万千。有的携手旋舞，缠绵而下；有的独自飘零，从容安详。它们不再有春日的稚嫩，夏日的张扬，而是在历尽风霜雨雪后，沉淀下所有的故事，归于一种静美的、归根的圆满。

这多么像我们的爱情，我想。它早已不再是年轻时那般热辣滚烫。它褪去了华丽的辞藻与不安的悸动，化作了每日清晨给对方留的一杯温水，深夜归家时窗口留着的一盏灯，争吵后默不作声递过来的一碗汤，在这秋凉时节，她总不忘为我系上的衣领纽扣，以及每天出门时热情缠绵的拥抱。我们的情书，不再是写在纸上热烈而短暂的誓言，而是写进了这三十年的光阴里，一笔一划，都是柴米油盐的琐碎，是生育养育儿子的辛劳，是彼此扶持走过的沟壑，是沉默相守的晨昏。

我伸出手，紧紧握住 Amy 那只已不再光滑细腻的手。她的手心有些凉，我便将它整个包拢在我的掌心里，想把我所有的温度都渡给她。她侧过头，对我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我的手挽得更紧了些，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代词人晏殊写“山长水阔知何处”的渺茫与怅惘，于我们，已是另一种心境。我们不必再隔着千山万水寄送相思，因为我们就是彼此的山与水，朝夕相对，血脉相连。我们共同写就的那封长长的情书，无需投递，因为它就安放在我们共同构筑的家里，安放在每一次默契的对视里。

暮色如一滴醇厚的墨，在宣纸般的天空上缓缓润开。山谷里的红，愈发显得深沉而内敛，像一坛窖藏了多年的酒，散发着时光的芬芳。我轻轻拂去落在她肩头的一片小叶，像拂去岁月不经意间留下的一粒尘埃。

  我们相视一笑，携手转身，沿着来路慢慢走去。脚步踏在厚厚的落叶上，沙沙作响，像是为我们奏响的、宁静而庄严的乐章。身后，那场盛大而静默的叶的典礼仍在继续。那不是凋零，而是一场辉煌的、献给大地的丰收礼。而我们，用三十年光阴写就的这封情书，也终于在这盐井峡的秋色里，找到了它最圆满的注解。

前路灯火已然明亮，而我们，仍将这样挽着手，一步一步，走进那更深、更暖的暮色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