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愈发冷,原来是立冬了。
推开门,风便不再是秋风了。那天风里带着的,是金属般的坚硬与清澈,一下一下,叩在脸上,有清凉的疼。它不再与你纠缠衣袂,只飒然一掠,便直透衣衫,让你骨子里都明白——那个温存、丰腴的秋天,已然交割清楚,退到时光的另一岸去了。放眼望去,天地是一张卸了妆的脸,素净,坦白,甚至有些严肃。树木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如同鲁迅先生笔下的孤独的枣树,枝干如铁,瘦骨嶙峋地刺向着灰白色的天空,作一种沉默的叩问。热闹是它们的,在春夏;如今,这寂静与苍劲,才是它们自己的。
这般光景,总让我想起人生的某些阶段。青春时节,谁不是一树繁花,拼命地绿,拼命地红,拼命地向世界展示自己的饱满与甜润?我们争着,爱着,喧哗着,以为那无尽的盛夏便是生命的全部。那时的我们,是膨胀的,是外向的,浑身的汁液都急于流淌给旁人看。然而,节气总要更迭,盛宴终会散场。仿佛就在某个寻常的清晨,你揽镜自照,忽然发觉眼角的纹路里,盛的不再是单纯的悲喜;你心头的火,也不再是那燎原的、不管不顾的烈焰了。一种类似于“立冬”的滋味,便悄然浸入生命里。
这并非衰败,而是一种沉淀。像这眼前的天地,褪尽了所有浮华的装饰,才显露出山峦本真的轮廓与大地厚重的肌理。人生,也需得经过这般“立冬”的洗礼,才能从对外部世界的急切索求,转向对内在生命的深沉凝视。那些夏日里无暇细想的,秋日里来不及品味的,此刻都沉静下来,在心的深处慢慢析出结晶。你开始懂得,有些话不必说尽,有些事只需看淡。你开始珍惜炉火般温存的亲情,与三五老友围护夜话的懂得,远胜过万千酒肉朋友的喧嚣。你的世界,仿佛变小了,却也变深了,变扎实了。
立冬,便是这样一位冷峻而又慈悲的智者。它用寒风吹熄我们心头残存的、不切实际的虚火,又为我们腾出空间,去点燃一炉实实在在的、属于自己的火焰。它告诉我们,生长固然是一种力量,而停顿、收藏、内敛,是另一种更深厚的力量。
我拢了拢衣襟,继续向前走。脚步落在干爽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脆响。这声音,在这静谧的天地间,竟显得如此清晰而坚定。我知道,我的人生,正行至这立冬的节气里。不再有春的懵懂,夏的狂放,秋的微愁,却有了这一份洞明世事后的清朗与安详。
且让我学那大地,将所有的繁华与沧桑,一并纳入宽广的胸怀,默然等待。等待下一场雪,将那过往的一切,无论甘苦,都覆盖成一片无垠的、哲思般的白。而后,在无人可见的最深处,静静地,酝酿一个崭新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