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鸿恩寺公园景致的转变,真是毫无征兆的。仿佛昨天,它们还是那样一副谦逊的、甚至有些沉默的绿,密密地挨着,在秋日疏淡的阳光里,做着夏末未醒的梦。可一夜之间,或许是两夜,北风轻轻地呵了一口气,霜露悄悄地吻了一遍,整个的,便都豁然开朗变了.......
那是一种怎样才能描述的黄呢?不是初生雏鸟绒毛那般娇弱的嫩黄,也不是田园菜花那种喧闹的、暖洋洋的黄。它是一种醇厚的、贵重的、流光溢彩的金黄。像是一位沉思的哲人,将一整个夏天的日光都敛在了心里,此刻才肯慷慨地、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阳光好的时候,从底下望去,一片片小扇子似的叶子,薄薄的,半透明的,脉络清晰得像画上去的,将那光滤得温润了,于是那金黄便有了层次,有了生命。边缘处,是亮烈的,几乎要灼人的眼;越往叶 心,颜色便越沉,沉得像是蜜,又像是陈年的琥珀,凝固了无数光阴的故事。这般惊心动魄的美,竟是凋零的前奏,想来真叫人惘然。
这般绚烂到极致,然后飘然而下的,总让我想起一些古人。那位高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曹孟德,他的人生,不正像这银杏么?青年时意气风发,如春日的嫩芽;中年时纵横捭阖,势力如夏日的浓荫,铺天盖地;到了晚年,功业虽成,而时日无多,那份“烈士暮年”的壮心,那份“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苍凉与慷慨,不就是他生命最后迸发出的、最辉煌的金黄么?那光芒,照彻了汉末沉沉的天空。
还有那位写下“醉里挑灯看剑”的辛弃疾,他的一生,何尝不是在期待与失望的轮替中,将自己的心志淬炼得如赤子一般?少年的壮志,是“旌旗未卷头先白”的焦灼;中年的蹉跎,是“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沉郁;直到晚年,那报国无门的悲愤,与洞察世事的旷达,交织在一起,终于凝成了“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那样通脱的、金黄色的句子。这金黄,是血与泪,是铁与火,是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思索与煎熬,最终提炼出的一抹精神的华彩。
然而,今人呢?我们这被钟表与日程驱策着的人生,似乎总在追求一种恒常的、不褪色的“绿”。我们惧怕凋零,于是用各种方式试图延长职业的“夏季”,我们躲避那必然到来的“秋”,仿佛那金黄的谢幕是一种失败。我们的日子,被切割成无数个相似的片段,在写字楼的格子间里,在流水线般的会议上,那一片片叶子,绿得那样规整,那样雷同,几乎失却了天然的姿态。我们忘了,或者不敢去想,生命的圆满,或许并不在于长久地占据枝头,而在于是否曾有过这样一场毫无保留的、惊艳的燃烧。
风忽然大了一些。头顶上的金黄簌簌地响着,终于有几片,依依地辞了枝,旋舞着,飘落下来。它们的坠落,竟没有一点衰败的痕迹,反而像是一场庄严的、静默的舞蹈。它们在空中翻飞,划出最优美的弧线,仿佛是在与夏日作别,与蓝天作最后的亲吻。然后,轻轻地,安然地,覆在黯黄的土地上。一片,又一片。不多时,树下的草地上,便铺开了一匹硕大无朋的、金黄色的锦缎。
我俯下身,拾起一片。叶子是干的,脆的,带着一种阳光烘焙过的、好闻的香气。我捏着叶柄,在指间轻轻地转着。它的一生,便是如此了。从鹅黄的萌发,到碧绿的生长,再到这金黄的圆熟,最后安然归于尘土。它未曾抗拒过任何一个阶段,于是每一个阶段,便都成了风景。
我将叶子小心地放进衣袋里,像是珍藏起一个启示。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楼宇,已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满树的金黄,在暮色里,愈发显得深沉、静穆,像一簇凝固的、温暖的火焰。
我转身,走入归途的人流。来时心中那份无端的焦躁,不知何时,已悄然平息。人生的冬季或许漫长,但只要有过那样一个秋天,曾将自己燃成一抹惊艳的金黄,那么,即便此后是漫长的寂静,大约,也是可以无憾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