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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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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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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知道回家的路

天色是那种将雪未雪的沉郁,灰得均匀而低垂,像一床浸透了时光的旧棉被,软软地覆在城市的额上。空气里有股清冽的甜意,仿佛能洗净肺腑里积攒了一整年的浊气。这便是“大雪”了。节气像个沉默的故人,年年此时,叩响岁月的门环。

我立在书房窗前,看铅云缓缓推移。屋里暖气很足,却总觉得有丝看不见的寒意,从窗缝渗进来。正望着,听见妻子Amy在身后走动的声音,轻轻的。她端着一杯热茶过来,放在我桌边。白瓷杯沿上氤氲起一团暖雾。

“看这天色,”她说着,也站到我身旁,望向窗外,“雪怕是快要来了。”

Amy总能在节气变换前,先于我感觉出那种微妙的转折。她身上拥有一种与这城市上空近乎绝迹的山鹰般的敏锐。这些年来,我们在都市的喧嚣里辗转,像两粒被风卷起的种子。可无论落脚何处,她总能找回某种与古老时序相连的脉络。阳台上按季更替的花草,厨房里应时而变的汤羹,还有像此刻,她对一场未落之雪的笃定。

这让我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将至的傍晚。那时我们刚搬进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房子很小,朝北,冬天冷得像个冰窖。下班回来,屋里阴寒刺骨。Amy却在那样冷的屋子里,用一个小电锅,慢慢地煨着一锅红糖姜茶。姜的辛辣与红糖的醇厚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开来,竟将那物理上的寒冷逼退了几分。我们捧着滚烫的碗,手和心都一起暖着。窗外是陌生的城市灯火,窗内是两只依偎着取暖的、年轻的“候鸟”。那时觉得,有一个可以共同抵御寒冷的人,便是家了。

“想什么呢?”Amy的声音将我从回忆里拉回。

“想起以前那锅姜茶。”我说。她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只伸手将我的茶杯又往前推了推,示意我喝掉。茶水滚烫,顺着喉咙下去,暖意便在胸腔里缓缓漾开。

雪终于落下来了。

起初是些矜持的、零星的雪沫,试探着这人间。很快,便放开了,成了片,成了絮,成了纷纷扬扬、无休无止的降落。它们从不可知的高处来,旋转着,飘摇着,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宁静。城市的棱角开始模糊,喧嚣被一层层加厚的寂静吸附、吞噬。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只余这铺天盖地的、温柔的覆盖。

就在这片苍茫的舞动中,我瞥见Amy走到了阳台上。她没有披外套,只穿着居家穿的红色毛衣。她半伸出手,去接那飘落的雪。雪花触到她温热的掌心,瞬息便化作了一点微不可察的湿痕。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仰头望着无穷无尽落下的雪,侧影在灰白的天光里,显得沉静而专注,像一个在接收古老讯息的祭司。

这一幕击中了我。我想起她这些年来的变化。刚结婚时,她是怕冷的,冬天总要裹得严严实实,对北方的雪又爱又怨。后来,奔波于各个城市之间,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独自打车回家,在生活与工作的夹缝里平衡挣扎……那些岁月的风霜,似乎并没有让她变得坚硬或粗糙,反而淬炼出另一种东西——一种像雪地般的沉静与吸纳。她不再轻易抱怨天气,而是学会了在每一种天气里,找到安顿自己的方式。就像此刻,她坦然地迎向这场大雪,与之默然相对。

雪落无声,却在我心中激起巨大的回响。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明白,“大雪”这个节气,它所封存的,或许并非万物生机,而是我们生命里那些浮躁的尘埃与虚妄的声响。它以一种绝对的、平等的白,覆盖一切沟壑、一切纷杂,迫使你向内审视,去辨认什么是雪下依然温热的存在。对我来说,这温热的存在,便是这些年无论漂泊何处,转身总能看见的、她的身影。是那碗寒夜里的姜茶,是此时阳台上一同看雪的沉默,是无数个寻常日子里,无需多言的懂得与共在。

这雪,下给游子,也下给归人。每一片雪花,都是一个清洁的念头,执着地寻找属于自己的着陆点,然后融化,渗入大地,完成一种沉默的滋养。而我们,在人生的中途,被这样一场大雪围困,或许正是为了确认,彼此就是对方风雪夜归时,那扇亮着灯的窗,那盆不熄的火。

不知过了多久,Amy从阳台回来,带着一身清冷的雪气,鼻尖冻得微微发红。

“真大。”她搓着手说,语气里有一丝孩子气的满足。

我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很凉,但很快,那凉意之下,熟悉的温暖便透了过来。

“我去煮点茶吧,”她说,“还是姜茶,好吗?”

我点点头。她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那熟悉的、带着辛辣暖意的香气,便丝丝缕缕地飘散过来,与窗外无边无际的、沉静的雪幕交融在一起。

这一刻,屋外的雪覆盖着万里山河,屋内的温暖守护着方寸人间。我忽然觉得,岁月这场最大的风雪,我们已一起走过了许多程。往后的路,或许依然会有寒冷与迷茫,但我知道,总有一杯热茶,会在最合适的时刻,被默默放在我的手边。

原来,“大雪”要告诉我们的,从来不是寒冷的严酷,而是温暖的珍贵;不是归途的遥远,而是灯火的可亲。雪落无声,却让家的声音,在心里响得格外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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