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善于自问:“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有时也喜他问:“客亦知夫水与月乎?”,他问中既得到如“而今安在哉?”之类发人深省的回答,有时也会获得意想不到的开心果。
南宋俞文豹《吹剑续录》载:“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外、残风晓月’。学士词,须关东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也许是心血来潮,苏轼自比前贤,欲知自己与柳永词风差异,便有了这玉堂之上的一番问话。那位善于歌咏的幕士,不愧为诗词的鉴赏者,所以才有如此绝妙的回答:“柳郎的词,适合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拿着红牙拍板,唱着‘杨柳外、残风晓月’,而您的词,则需要关东结实的汉子,拿着铁板,唱‘大江东去’。东坡因此笑得直不起腰,”直不起腰来,因为高山流水,得遇知音。
无独有偶,也是南宋人费衮,在他的《梁溪漫志》说:“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识见。’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入时宜。’坡捧腹大笑。”
乌台诗案前后,东坡曾有两度居朝堂公干的经历。后期为高太后重启司马光旧党执政期间,苏轼虽为旧党一派,咸鱼翻身,但因不堪旧党对王安石的打压而自请外放,所以在朝时间较短。《梁溪漫志》所载“退朝、食罢”当为苏轼(其时苏轼尚无东坡一号,东坡乃苏轼贬黄州时,购田自耕以弥不足时自号),时间应在乌台诗案之前。其时苏轼踌躇满志,有悠闲自得之态,食足捧腹以问家眷:腹中“有何物?”竞相回答者或云“文章”或言“见识”,苏轼皆不以为然,独朝云一针见血:“一肚皮不入时宜。”这一嗔怼,惹得苏轼大笑,笑朝云乃知己也。
都知苏轼严肃中透着浪漫,殊不知其浪漫里也裹着风趣搞笑,这些搞笑经时历岁,多成轶闻。
鲁元翰在杭州曾与苏轼同任通判,名有开,字元翰,一字周翰,谯县(今安徽亳县)人。鲁元翰与苏轼交好,曾赠苏轼肚饼,苏欲回赠一物,名为肚饼,实为何物却是以哑谜的形式道出。这件事情见诸于《东坡志林·卷一·谢鲁元翰寄肚饼》:“公昔遗余以肚饼,其直万钱。我今报公亦以肚饼,其价不可言。中空而无眼,故不漏;上直而无耳,故不悬;以活泼泼为内,非汤非水;以赤历历为外,非铜非铅;以念念不忘为项,不解不缚;以了了常知为腹,不方不圆。到希领取,如不肯承当,却以见还。”
文中所谓肚饼究竟是何物?“……中空而没有孔眼,所以不会漏出;上直而且没有提耳,所以不能悬挂。灵动鲜活的状态作为内里,既不是汤也不是水;以鲜明醒目的样子作为外表,既不是铜也不是铅;以时刻铭记作为‘项’,不用解开也不用束缚;以清晰明了的认知作为‘腹’,既不是方形也不是圆形……”。在当时鲁元翰定是心领神会、心有灵犀的,“到希领取”了。可是,今人对此却如猜谜一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甚至弄得啼笑皆非。其中大多偏向于谜底是一皮质酒囊,囊肿何物?暖肚解忧之杜康!我倾向于认同这个谜底,茅塞顿开是在见到蒙古草原上一种皮囊灌装的“扳倒驴”的时候。
苏轼笔记中有些落笔乃黑幽默,意味深长,读来令人捧腹,但不属搞笑之乘。《东坡志林·子瞻患赤眼》开头部分便是:“余患赤目,或言不可食脍。余欲听之,而口不可,曰:‘我与子为口,彼与子为眼,彼何厚,我何薄?以彼患而废我食,不可。’子瞻不能决。口谓眼曰:‘他日我㽽,汝视物吾不禁也。’”眼有病须忌口,口则不服,人的五官同生一体,共处一面,尚且如此,何况世间诸事内卷?
《东坡志林·书杨朴事》载:……真宗既东封,访天下隐者,得杞人杨朴,能诗。及召对,自言不能。上问:“临行有人作诗送卿否?”朴曰:“惟臣妾有一首云:‘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上大笑,放还山。余在湖州,坐作诗追赴诏狱,妻子送余出门,皆哭。无以语之,顾语妻曰:“独不能如杨处士妻作诗送我乎?”妻子不觉失笑,余乃出。
皇上召见杞人杨朴,杨朴能诗,却在真宗面前不抵赖,还说临行前妻子送了劝戒诗酒的《送夫诗》“不要再肆意贪饮杯中的酒,也不要再猖狂爱作诗。你今天被抓进官府去啊,这回恐怕会断送掉你的性命了!”杨朴的妻子到底是和杨朴臭味相投,怕杨朴能诗招祸,居然以诗相劝,以毒攻毒。看得出杨朴也很愣头青,居然在皇帝面前斗胆听了妻子的话,拒绝承认自己会作诗。这事很有趣,引得真宗发笑,也救了杨朴一命。因诗避祸,不是所有人都成,苏轼就是因诗招祸的。乌台诗案发,苏轼入狱前妻子相送,哭声一片。苏轼想起杨朴之妻劝夫戒诗事,便对妻子说:“你就不能像杨处士妻子那样作戒诗诗为我送行么?”这才引得妻子破涕为笑。
人逢喜事精神爽,命运不济,仕途坎坷中作乐搞笑不失一味良药。苏轼搞笑,也许是出于天性,也许是身处逆境的一种自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