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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炳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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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5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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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族士子琴心剑胆的舒缓咏唱

宋兆梅的乡土散文,特有韵味,极具美感。五年前,我写过一篇评论《潍河岸边童年“老家”的墨香余韵》:“多年来,她孜孜以求行走于自己匠心独具的文学王国——潍河岸边富庶丰饶的土地,以自己独特的审美理想和美学追求,创作出了一系列丰富多样极富生活韵味土得掉渣的乡土散文。”她的系列乡土散文,犹如一座民宿博物馆,带着诸城大地泥土的味道和芳菲,如此的诱人,如此的鲜亮。现在,她历经四年精心构解,数易其稿,又用小说之笔,继长篇小说《相州王》之后,新创作出版了备受关注的长篇小说《古琴》。

谈到这部小说的创作,宋兆梅不无感慨地说:“很多人问,您为什么要写这部小说?我不好回答,也不愿回答。我是把写作当作信仰来完成每一部作品的。我之所以坚持,源于我对文学的热爱,对生我、养我和我生活的土地的热爱。我愿意把自己的激情、才华和想象贡献给这座城市。”正是因了她对这片土地的一片痴情,才有了披肝沥胆、文韵深厚的《古琴》。

《古琴》二十多万字,大体可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半部,主要描写古城诸城五大家族臧、王、刘、李、丁,以及孟家、于家、张家等二三十家书香门第大户,读书、藏书,爱琴、藏琴、学琴、抚琴的鲜活故事。下半部,则用情述说延至晚清,社会腐朽透顶,匪患猖獗,国家摇摇欲坠,社会大众苦不堪言。面对国破家亡,民怨鼎沸,一群大族士子以及他们的儿孙开始觉醒和挣扎,王云龙、王居一父子,王方源父子,以及王方庐、王燕宾等一批爱琴如命的书生志士,为推翻清王朝的腐朽统治,不惜身家性命,许身赴死的感人形象。

历史文化名城诸城,明清时期,五大家族声势显赫,文脉传承深厚。晚清以来,王氏家族为翘楚,素有“半壁江山是王家”之誉。以王氏家族为代表的诸城五大家族的士子们,钟情于诗酒唱和,陶醉于琴棋书画,企望身处腐朽而“独善其身”。但当社会山雨欲来,国将不国,已然难以明哲保身之际,他们被迫毅然放弃“独善其身”的修身传统,改以“兼济天下”为己任,以拯救大众于水火为天职,揭竿奋起,并以书生之身拿起武器投身血腥战场。他们既是抚琴儒雅之士,又是仗剑侠义之人。如果对《古琴》做一个最简洁的评述,我认为仅仅四个字就已足够:“琴心剑胆”。

“琴心剑胆”作为中国数千年儒学传统,当社会剧烈动荡,疾风骤雨式的革命风潮悄悄来临时,大族士子们无奈骤然改变了抚琴唱和的“超然”人生境遇,改变了既往平淡安逸的人生轨迹,从而走向了一条完全不同于先辈们呐喊杀伐的“入世”之路。《古琴》整部作品就是一个形象生动,文笔细腻,关于大族士子们琴心剑胆的历史风云际会故事,就是一幅诸城民国激荡波涌的社会瑰丽画卷。

生动再现了大族士子的“古琴”情怀

古代士大夫讲求文武兼备,即所谓的“剑胆琴心”。“琴心”是对文人雅士的精确表达,代表着中华文化的深邃和精致。古代所称的“琴”,近代为了与西方乐器中的提琴、钢琴等区别开来,因此称为“古琴”。古琴是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经典的标志性符号,体现着悠久的人文传统。操琴通乐作为文士君子修身养性的最高层次,被“尊为太古之神物,天地之灵器”,“载道、修身、静心、养生,圣人治世之音,君子养修之物”。据传,诸城为舜帝故里,古琴为舜帝创制。《尚书》记载:“舜弹五弦之琴,歌南国之诗,而天下治。”春秋时期,文人持琴奏乐盛行,并慢慢形成了文人“琴、棋、书、画”艺术修养的文化传统,弹琴则列四大艺术技能之首。孔子对琴乐给予了极高评价,认为君子乐不去身,君子和琴比德。琴乐既是君子个人的修身之乐,更是教化百姓的圣乐。

古琴音乐擅长制造一种空灵的美感,追求含蓄内在的神韵,音乐意境深沉蕴藉、潇洒飘逸,具有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长篇小说《古琴》,通过对主人公王方源、王燕宾,及他的徒弟王方庐,儿子王熙对古琴的深深挚爱,以琴修心,以琴修行的跌宕起伏的家族故事,再现了民国时期诸城社会的历史风云画卷。诸城五大家族的士子们,正是基于这种根深的琴艺传统,爱琴、抚琴、藏琴代代延续,逐步形成了以王昙花、王方源、王方庐为代表的诸城“三大琴王”。“王谦和认清了朝廷的腐败和官场的险恶,心灰意冷之下,希望孩子们不要踏入官场,最好寄寓书斋,与琴为伴。”于是“就让长子、三子拜师学琴。”(第6页)“诸城哪个大户家里没有几张上好的古琴?方庐从五岁时跟着父亲学琴”,而“经文堂藏了十几床上好的琴和琵琶,王鲁生最喜欢这床松雪琴,若是谁不经他同意随意乱动,那简直是老虎头上拔毛。”(第18-19页)人与琴乐合一,寄寓了中华民族数千年的正统思想和音乐艺术的至高境界。“琴曲伊始,王燕宾以轻柔的上滑音,弹出了秋风渐凉、月光清冷的意境。到第二小段,他自中指、名指两指的滑音开始,至同音反复弹奏,听者眼前出现寒凉的秋境:秋风、秋月、落叶、寒鸦……”(第37页)。爱琴抚琴代代相传,成为王氏家族的家传。“居住在诸城后门口街后营巷“琴心堂”的王方源(“相州王”王瑛之后),和徒弟王方庐、儿子王熙沉迷于写诗、作画、弹琴。王方源得父亲言传身教,每晚灯后,苦练泛音、实音。左手指的吟猱功夫最大,在调弦及指法处理上,尤为精到。王方源弹琴重内在,不务外表,诗画情意融入琴中,文音并茂,琴画交辉。王方庐爱琴成癖,自小受教于父亲,师从王方源,为学琴夜不成寐,苦心钻研,三年便融会贯通。”“王燕宾喜欢携琴访友,与王方源亦师亦友,互学互进。他殚精竭虑,不以他人为法,不以诸谱为尺,琴声绮丽缠绵,流畅如歌。犹如深潭之水,渐起涟漪。”(第37页)王方源、王燕宾、王方庐、王熙四人自幼酷爱古琴,爱琴成癖,聚在一起,谈的最多的就是古琴。(第73页)

诸城派古琴,又称“琅琊派古琴”,形成于19世纪中叶,经几代琴家的探索发展,逐渐形成了一个具有鲜明艺术个性和特定曲目传谱的古琴流派,享誉中外。他们对琴具有独到的领悟:“不是人弹琴,而是琴弹人”(第74页)。这是一群以琴会友,以琴展示人生,以琴认知社会的“琴痴”。宋兆梅用她饱含深情的文学之笔,肆意挥洒描绘了一个古琴士子群体,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方式,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晚清社会反叛族类。

细腻描述了大族士子的“东鲁遗风”情怀

“诸城是一座有历史、有文化、有情感、有记忆的城市。”古代诸城称“东鲁”,曾经呈现“十万人家尽读书”的文化盛景。东鲁遗风文化繁盛,书院林立。以诗书传家著称的诸城五大家族,尤重子孙教育,不吝巨资相继修建了众多书院。李家在东门外墨水河边建了藏书几万册的藏书楼“大书堂”,孟家在城北白玉山阳处建了“双松书屋”,臧家建有“山峰书院”,丁家亦有“琅琊书院”,刘家有“雪沁书院”。其他各大家族分别建有:太古园、砚香堂、赐书堂、班荆堂、对山堂、望山堂、静安堂、琴心堂、经文堂等,可谓堂号林立,书声朗朗,琴声悠扬。曾经一段美好时光,一群大族士子,就生活在文风炽盛,生活安逸,民风古朴的社会环境中。“王方源爱好多,弹琴、藏琴、写诗、画画、书法,在诸城都有一定的名气。他父亲王长普、儿子王熙,先生王昙花、徒弟王方庐,还有王燕宾,都喜欢写诗”(第35页)。

宋代著名大家苏轼,熙宁七年(1074年),因赋性刚拙,与当朝宰相王安石政见不合闹翻了脸,被迫离开朝廷补外,从杭州来到密州(现诸城)出任知府,任职期间在城北修建了超然台。苏轼厌倦了官场纷争,远离了朝廷党争漩涡,内心渴望一片净土,期望超脱世俗,超然万物。他的超然人生,超然处世,对诸城士子们产生了重要影响。“明末清初,诸城出现过坚守气节,宁做遗民也不仕清的‘十老’,开一邑风雅之始。”明清大族士子们,以苏轼为楷模,仰望至极。“王居一带领兄弟们叩拜苏公,我们都是王家的子孙,当兄弟齐心,以苏公为楷模,温情、善良、乐观。”(第43页)王居一经书功底深厚,“五经背得烂熟”。他们经常登上超然台,咏诗唱和,超然身外,寄情山水,参禅论道。”(第41页)

诸城民国时期浓郁的文化气象,远播京城,深为国学大师所器重。王氏家族的王方庐1906年留学日本六年,加入同盟会,结识了《民报》主编章太炎。章太炎数次听王方庐弹奏古琴,慨叹说:中国一直没有国歌,实在是莫大耻辱!只可惜清廷有眼无珠,不知山东还有个叫王方庐的人啊!1918年,章太炎把王方庐推荐给蔡元培去北京大学当了国乐导师。而穷苦出身的王燕宾(王璊王)亦被康有为推荐给南京大学,当了国乐导师。

这些大族士子,自己学识渊博,对子孙的教育亦非常重视。富甲一方的巴山王家带头兴办学堂。“王家几代文风浸润,子孙身上承袭了顺应时代潮流之基因。动员族人,筹措办学经费。王家主动承担一切的办学费用,拿出250亩田地,其余五个大户从祭田中拿出五顷。”(第83页)第二年秋天,相州王氏私立三等学堂开诸城教育之先河,第一个挂牌教学。关注民众疾苦,敢为草根呐与呼,这是大族士子们的心灵之约。臧翰林自号“涓东瘦叟”,同治十年(1871年)考中进士,授翰林,累官侍读、侍讲学士,后出任湖北学政。那年诸城大旱,饥民潮涌,臧翰林带头为民请命,向县衙要说法,最后竟被腐败的朝廷“着即革职,永不录用”。《古琴》以其丰富的文化内涵展示着诸城历史的细枝末节,人文情怀及风土人情,诸城士人卓尔不群,崇尚读书、开化包容精神,展现得淋漓尽致。

纵情刻画了大族士子“兼济天下”的浓郁家国情怀

大族士子们爱琴操琴,内心推崇的不仅仅是古琴本身,更有那弦外之音。投笔从戎,沙场赴死,这是中国士子的文化血脉。正如唐代边塞诗人的万丈豪情:“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剑胆,是对英雄精髓的完美诠释,代表着士子群体的无畏和无惧,“书生亦有剑胆心”。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对诸城社会及大族士子群体文化素质的养成,具有极大的根基性价值。也只有在诸城这块土地上,才会崛起一个影响深远、声名远播的士子群体,才会出现士子群体藏起古琴,奋不顾身投入刀光血影的反清革命洪流。

孙中山在日本东京创立同盟会的消息传到诸城,诸城士子们欢呼雀跃。王方源第一个站起来说:“我拥护孙中山先生的革命纲领,清政府很快就要完蛋了。”(第101页)为了培养革命人才,他们果断议定成立了诸城“东武公学”和“农林学堂”。而王方庐和王熙则在日本参加了同盟会,王云龙受丁承德委托,在诸城五大家族中开始发展同盟会会员。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后的一个月,诸城在革命党人的策动下,于1912年2月3号(辛亥年腊月十六)宣布独立,成立山东军政分府,县里成立了防御队和歃血团,作为诸城独立的中坚力量。(第240页)

手无缚鸡之力的琴人们,怀揣一腔激情,义无反顾全身心投入到诸城的反清起义。平日埋头读书、弹琴的一介书生,转眼成为革命斗士。他们身先士卒,用生命保护诸城。但是,这次举义遭到了清政府的血腥镇压。在起义七天后,腊月二十三的晚上,清军里应外合,攻陷诸城。清军疯狂屠城,宣布三天不收令。穷凶极恶的清兵以捕拿余党为名,对富商大户逐家抢劫,藏书楼、戏院、琴心堂、经文堂等,凡是值钱的东西,均被劫掠殆尽。一时间书堂被焚,街市萧条,血风腥雨,全城遭抢的大户和店铺一百余家,古城诸城数百年精华毁于一旦,360多名志士仁人英勇捐躯,王心源、王鸣韶壮烈牺牲。其悲壮其惨烈,被称为“小黄花岗”起义。(第257页)

“一天晚上子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琴声。这琴声像是在天上游走,一会儿出现在东市,一会儿出现在西市,一会儿又出现在阁街,最后才停留在炭市街。巡逻的清兵满大街追踪琴声,却始终没发现是谁在弹琴。琴声呜咽,悲壮凄凉的哀调如泣如诉,弥漫在诸城上空。琴声一时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强度和力度陡然增大,闻者悚然。清县长吴埙头皮要炸,吓得浑身打哆嗦。王方源和王熙被抓进监狱,王燕宾逃走,王方庐被打死,这是谁在弹琴?吴埙命令一定要抓住弹琴的人,因为每一个琴音,都像射向他的子弹。”(第258页)琴声一直在诸城的上空回荡,变得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悲愤,像是一把宝剑,要把这眼前的罪恶劈为两半。“(第258页)”

大年三十除夕,清军停止了杀戮,亲身经历了清军屠城的琴人王燕宾、王方庐、王方源、王居一等相继逃出诸城。“王方庐启程要去济南,他要实现他国乐复兴、国乐救国的梦想。”(第278页)“王燕宾在康有为的介绍下,远走江南,被聘为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古琴导师”,其绝响演奏一鸣惊人。(第282页)

黑云压城,血雨腥风!一颗颗柔情似水的琴心,被罪恶的子弹穿过而永远停止了跳动!一颗颗装满经史子集的高傲头颅,被屠刀砍下而埋入泥土!这是野蛮的异族对华夏文化血脉的无情屠戮,这是腐朽权力对士子灵魂的残忍玷污!优雅的琴声从此消失,文化的殿堂从此血污,这座古城从此迈入社会凋敝的三十年岁月,直到一九四九年建国!

《古琴》的语言凸显了自己的风格。作者用一种散文化的简洁明快的语言,叙述那段跌宕起伏的历史故事,读起来颇具美感。十几个五大家族的士子人物,没有脸谱化感觉,各色人物工笔式刻画各有特色,形象鲜活,突兀立起。应该说,整部小说的艺术性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成功塑造了一个琴心剑胆的文学群体形象,超越了作者既往的创作成就,奉献给广大读者一份色香味俱全的文学大餐。

《古琴》是宋兆梅倾情写给士子琴人的一首哀怜挽歌,舒缓平展,如《平沙落雁》;是宋兆梅用情弹奏的一曲悲凉琴曲,悠扬婉转,响遏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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