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颜色应该是深绿色,山上的树四季不变,像是山体上长满了青苔。而这样的山这样的树在我的故乡随处可见,所以我的故乡应该是绿色,深深的一圈绿色。那么唐丹应该算是一抹发白的蓝色,淡淡的一片蓝色。
第一次和唐丹的相遇应该在我搬到乡下的几天后。我坐在长满了青苔的门口的台阶上,台阶下青苔快要爬上来似的。这时的我是在等外婆做农活,傍晚不算冷,应该是一个晚秋。就在这么平常的一天我见到了唐丹,唐丹背着一背篼慢慢的猪草从山上小心翼翼地走下来,唐丹走到外婆的跟前打了招呼,外婆缓缓站直又大声问:“回去割猪草哇?丹妹崽?”远远地我看见唐丹嘴巴动了几下轻轻地又点头。唐丹很清秀,脸上有些干燥的皮翘起,头发分得很开。
外婆做完了农活后我询问外婆唐丹的身份,是我外婆二哥的孙女,年龄比我小按理说该喊我一声哥哥。
唐丹的家离我不算远,唐丹家的庄稼地也在我家附近。我经常在门口的台阶上坐着时看见唐丹在地里挥舞锄头。锄头比唐丹高许多,挥锄头的时候唐丹是逮着前端后面空余了一大截锄把,这样的工具对唐丹来说应该是异常费力,常常是挥一挥锄头又要把锄头放下,用手去拔草。我观察起来只觉得滑稽,这么小的小孩还非要干活干嘛。
随着我看见唐丹的次数越发多起来,我对唐丹的好奇也越发多起来,于是我终于从台阶上走下来到唐丹家的庄稼地打起了招呼。唐丹似乎是早有预感我会来打招呼,我靠近庄稼地的时候她正蹲在地里拔草,看见我走来抬起头跟我打起招呼:“邓华哥哥。”唐丹的声音十分小,要我说应该是林黛玉病倒时的语气,(不过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林黛玉)我充满疑问地啊了一声。我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名字还叫我哥?”唐丹慢慢地走到我跟前拿起锄头又轻轻地说了:“你来之前姑婆就跟我说过了,前些日子姑婆还跟我说了你的名字,所以我就是知道了!”说得时候唐丹脸上还带了些得意。我看着唐丹阴郁的脸上有了笑容也嘴角一勾开始问起唐丹这些天困扰我的问题。
唐丹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大概地了解了她的情况。这些天在地里干活是因为舅婆青光眼发作了,舅公又有木匠活要忙所以唐丹才要出来做农活。随着我询问的加深,我还是觉得唐丹很厉害,即使是不做农活每天也要上山挖猪草回家还要切成小段喂猪。唐丹和我越聊越放松起来,知道我是父母离婚才回乡下和外婆住时唐丹停顿了几秒慢慢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没得事啊,邓华哥哥。”声音依然是很小,但多了几分顿挫重读。
和唐丹聊过几次天之后,我想我和唐丹应该算是好朋友了,也因为村庄里总共没几个小孩所以我们甚至算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了。
我开始慢慢占用唐丹干完活的时间,唐丹干完活后还要挖猪草,于是我跟着她一起上山割猪草。我家后院就靠着山,上山的路是唐丹一家和外婆常年累月踩出来的。唐丹背着背篼时背篼的底离地面也没隔多远,甚至我觉得这个背篼都能装下两个唐丹了。挖猪草的时候唐丹用镰刀慢慢地来回割断,我则是直接给她展示我的力量用手生扯猪草。唐丹开心地看着我,到我扯断一大段的时候唐丹又放下镰刀给我拍手称好。就这样我开始每天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唐丹玩。大多数时候是她在干活,我在她旁边玩,她还常常抽空给我捧场。
无忧无虑的日子总像日食似的,月亮遮住太阳所带来的欢呼注定是一霎那的。我到了读小学的年纪了,这意味着我现在到家的时间应该是唐丹干完活正在挖猪草的时间。唐丹比我小半岁,所以比我晚上一年小学,知道我上小学的唐丹每天晚上会跑来问我小学的情况。诸如小学课题难不难,人多不多,好不好玩。当我说起小学校内的各种体育健身器材,唐丹充满了期待。
小学在镇上,我每天上下学坐三轮车,本来是用于拉货的三轮车被车主改装成拉人还加装了挡雨的棚子,价钱和大巴车一般贵,但不像大巴车有固定的发车时间,基本上是坐满了人就走了。三轮车会把我放在村口,外婆则是每天都在村口等着我,然后和我一起走到村子深处的家。路上会路过唐丹的家,很多时候路过是唐丹已经在院里用闸刀切起猪草,看见我和外婆时总是开心地抬起头手上的动作又不停打起招呼来:“姑婆,邓华哥哥你回来了啊?”我总是开心地让唐丹干完活来找我玩。转过头我又和外婆说:“外婆切猪草好好耍啊,好安逸巴适。”外婆小声地却重重地说起我来:“好耍个锤子,累死人,那么好耍你看你舅婆咋自己不做。”
唐丹偶尔来找我玩玩,有时候赶上我和外婆吃饭了,外婆总是让她自己打点饭坐下一起吃。唐丹则是一脸开心但又不好意思地推脱,在外婆的劝说下还是乖乖地坐下吃起饭来。唐丹吃饭很厉害,常常是一碗饭压得满满的然后一直吃泡菜,其他的菜只有外婆跟她说快吃别客气的时候才会夹上两筷子。幸好我外婆的泡菜是出了名的好吃,不然唐丹的拘谨就太亏了。
唐丹慢慢地变成天天来找我玩了,但坚决不留在我家吃饭了。唐丹可怜巴巴地跟我说:“我婆婆让我不要一直吃姑婆家的饭,再吃就要打我了。”我听后看见唐丹祈求的眼神只觉得无力。但我和唐丹还算是玩得十分开心。在每天的相处中,我看得出唐丹也就是个正常孩子,很多时候也什么活都不想做就想玩个痛快。唐丹也在每天和我的相处中慢慢地了解我并且会记下我的习惯。
村里有铁路穿村而过,途径小镇,一路都是直线比公路还近上不少。村里的人常常为了节省五块钱的车费而选择走铁路到小镇。铁路很久了,听外婆说以前还不少绿皮火车呢,但我开始走在铁路上的时候已经只通货运车了。铁轨很旧,顶面常年被火车的轮子摩擦倒是亮得像刚在街边擦拭过的皮鞋,除了顶面其他所有地方都算得上锈迹斑斑。
唐丹也开始读小学了,奇怪的是我很少和她坐一辆三轮车,每天早上拥挤的三路车棚子里面很难找到唐丹的身影。我其实意识到唐丹可能是走路去的学校,我越发想确认我的想法是否正确。于是在某一天和唐丹的玩耍中询问了唐丹去学校的方式。本来脸上洋溢着笑容的唐丹突然拘谨起来笑声被收住,用小声的语气磕巴地回答:“走……走铁路。”我一下崇拜起来问起:“现在冬天天亮得那么晚,你早上天没亮也走的铁路啊?一个人不怕?”唐丹看见我的神情缓和了些紧张开始娓娓道来:“就有个手电筒啊,照得清,走得到个将近一个小时吧,还挺好耍的。”我又追着问了些问题,最后得知唐丹每天都起得很早要给舅公舅婆煮稀饭,还要顺手喂个猪。我对唐丹敬佩起来,我莫名地崇拜胆子大的人。
我和唐丹的友情慢慢地变得很坚固,我在村口本来还有些年长我几岁的朋友,但随着和唐丹玩耍的频率越发频繁,我慢慢地很少去找其他人玩。两个方面原因吧,一是年长我几岁的小孩老是不带我玩还得我求,二是唐丹就只有我一个朋友。
早春外面还带着些透骨的寒意,但小孩子总归是不像成人,还算是经冻。农村的小孩买衣服鞋子的时候就会故意买大些许,提前就考虑了来年长个子之后还能穿穿。我的衣服也常常是买一件经常是穿够两年,但由于外婆不舍得让我做农活,我常常满山遍野地跑,衣服经常会破洞。于是外婆买了一袋几叠补丁,上面是一些时髦的图案或者是标志,我也常常衣服上面多出这些标志感到新奇。但唐丹的衣服在冬日里也和她一样显得摇摇欲坠,棉服很旧上面的补丁细细数来也不会少于十个,大多补丁能看出来其来源就是床单,有些补丁还能看到夏天唐丹穿的衣服的花式。唐丹站在我家门口的树荫下显得莫名的孤独,清瘦的脸上有些雀斑,两侧的面部肌肉稍微有些凹陷了。头发分成几束耷拉在额头上。
一个平静的早春,唐丹站在我的家门前。唐丹率先开口依然是带着几分疲惫:“吃午饭了吗?邓华哥哥。”我开心地回答:“刚刚吃完,你咋今天有空了吗?”唐丹扭扭捏捏起来说:“我今天上午把地里的草全部扯了,下午婆婆说我可以出去耍会儿。“我喜出望外忙拉着唐丹进来,拉着唐丹往里屋走的时候嘴里还喊外婆开电视,又回头跟唐丹说:“那我带你看会儿电视,这会儿有蜘蛛侠还在放,很帅很帅!”唐丹本来直视前面看见外婆后努力憋了一下喊出:“姑婆!”外婆笑着说:“邓华你快点给妹妹抽根板凳坐上。“和唐丹没看一会儿,外婆也坐到旁边问起唐丹家长里短。唐丹专注于电视上的动画片,对我外婆从认真到敷衍的嗯嗯。外婆知道唐丹不会再回答什么,于是放我们两个好生地看起动画。看动画的唐丹暂时放下了忧郁忙碌的眼神,手完全停在了大腿上,坐得端端正正地和我一起为蜘蛛侠摇旗呐喊。
午后的太阳将寒冷照得无处遁形,唐丹坐在窗边太阳照射在唐丹的脸上,光影的作用下唐丹看起来更加瘦弱。
看完中午的蜘蛛侠,我和唐丹原是准备出去扮家家酒了,但这时候舅婆找上了门。我打开门之后舅婆就气冲冲地朝着屋里叫喊着唐丹。唐丹蹑手蹑脚地慢慢从里屋走了出来,站在了我身后。舅婆则是绕开我去拉扯我身后的唐丹,我问舅婆:“怎么了舅婆?”舅婆恶狠狠地盯着唐丹完全没看向我但还是说:“今天的活路没做,跑起来耍咋得行。”我告诉唐丹没事:“我陪你做没事哈。”唐丹这才从我的身后走出来一点勉强能听见唐丹嗯了一声。我认认真真地跟舅婆说:“你别打别个奥,回去就是了嘛。我也要去。”
一路上唐丹只是扯着我的衣角,我则是一直在询问舅婆今天下午唐丹要干的农活是哪些,每个农活又要花多久时间,细细地计算着我能和唐丹一起游玩的时间。
到了唐丹的家,新修的水泥房旁边是老泥巴房,水泥房紧贴着泥巴房,修新房子时拆了一面泥巴房的墙就这样泥巴房有一个房间的有一面是水泥的。因为唐丹家养了好几条见人就叫的狗,以前我从来没走进来细细地看过。唐丹的房间就是这一间连着水泥的泥巴房。房间十分昏暗,大白天走进去也是一阵心慌,正对着阳光的这一面是泥巴的墙,墙上有很多小孔透着照进光来。唐丹的床很矮,床单铺在床上,床单的四个角都拖到地上了,床单也是正中心黑黑的一片。我突然觉得唐丹不止是过得很辛苦,还十分不幸福。
这天下午我守着唐丹干活,时不时帮她拿点东西或者蹲下来拔拔草,但我已经是个娇生惯养的人了,一感觉到累我马上就会停手。而唐丹还是老样子埋着头一个劲地干活,我在旁边和她聊着天,她有时候累得不行了喘着粗气还是先回答我一个哦,干完手里的活又跟我说:“邓华哥哥你刚刚说啥我没听清楚,再给我讲一哈喃。”是的,唐丹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的人管这种叫提供情绪价值。唐丹就是一个哪怕自己都快昏过去了,昏过去的前一秒一定是先把人的话先应下来。下午太阳快下山了,这时候外婆来外面唤我回家吃饭了,唐丹的活也只剩下去山上挖猪草然后切猪草喂给猪吃了。于是我和唐丹愉快地道了别。
时间很快到了我在乡下居住的最后一年,最后一年我九岁正读着三年级。外婆的子女们包括我妈给外婆找了套镇上的房子,一方面是外婆早就没必要种庄稼了,钱早就够用了,一直种菜也只是外婆为了寻求内心安稳的手段,后来搬到镇上这种手段替换成了每天下午出去打牌。话说回来,第二方面则是方便我读书,在乡下不管怎么说还是很不方便,每天下午的补习班上完还得专门找个三轮车回乡下。所以就这样外婆在这年的年初就应下了要搬到镇上。
而这一年我和唐丹已经鲜有往来了,唐丹越大能干的活就越多,能干的活越多要干的活就越多。已经八岁马上九岁的唐丹,现在在家里要给舅公的木匠活打下手,平常松土,播种,浇水,喷洒农药的完整一套流程全部都被唐丹揽了下来,舅婆则是去村口的砖场上夜班。这一家子的日子是越过越忙起来,每次去找唐丹的时候,她都忙得无暇应付我。我慢慢地就不找唐丹玩了,只有偶尔唐丹找上我但也都玩不长。
外婆从年初开始就慢慢地将家里的一些东西运到镇上的房子里。这天外婆带着我去舅公家,外婆客客气气地说:“二哥,我过几个月住街上了,你帮我打张床出来,可以拆的那种哈,街上门小我怕到时候放不进去。”舅公一脸不耐烦地说:“老子直接过去在你房子里面弄嘛,在里面弄了就不消考虑咋拿进去了噻!”外婆依然是客客气气笑着说:“得行啊二哥,你看到弄嘛,我应该夏天家就要搬起去,我明天把你带过去你认哈地方吗。“两位老人谈话的时候,唐丹还是一脸疲惫轻轻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邓华哥哥你要走了哇?“说完唐丹脸上确确实实闪过好多寂寞。我看着唐丹这幅模样回答的时候颤抖着嗓门:”嗯,就下学期之前应该就走了。”唐丹不说话了,拿起木匠的工具扫刷着木头,掉下的木屑让我感到阵阵无力。
房子里的东西慢慢只剩下平日里就不会用上的东西以及大件的桌子床之类的。外婆在这间房子里住了能有30年,从结婚到养育我妈这一代人成人都在这间房子里,如今真的要走了,我们俩都是满满地不舍。我是不舍现在的生活,外婆是不舍过往的记忆。
临走的这个暑假有这么一天,唐丹掉进了池塘。唐丹家门口有一个池塘,池塘周围种着很多桃树,正对着家门口有一个口子可以下去池塘,沿着有几节台阶,每次唐丹都是在台阶上拿着洗衣板搓洗衣服。这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唐丹侧着滑下去了,掉进水里扑腾了一会儿被舅公用舀粪的瓢拉了上来,拉上来之后唐丹连着呛了好长时间咳嗽着哭。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抽泣。我看见这番景象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了,只是坐在唐丹旁边什么也没说。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唐丹才从抽噎中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一会儿……还要削木头,邓华哥……哥你走吧。”我实在无言了,只得悻悻而去。
搬走的这天是一个大晴天,外婆前前后后叫了一辆三轮车来我们村里搬运最后的行李。搬家的过程一直持续到傍晚,我和外婆把最后一批行李搬到车上后,外婆关上了门,这个家的门总是因为锁芯的生锈,导致每次反锁时都要提着门把手往上把整个门往上送。反锁完门后我和外婆久久地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外婆跟我说:“幺孙我们不和他拉行李的三轮车一路,太吓人了,我们走路上街哈。”我看着三轮车后面晃晃荡荡的行李点点头回应外婆。
这天昏暗透着红光的太阳在山头窥视着我和外婆的行程,走路依然是要走过唐丹家的,唐丹正在切猪草,外婆朝里屋喊了声:“二哥那我们就走了哦,那个地你还是种一下嘛,莫荒废了,我说不定住不习惯又回来了喃!”里屋里传来舅公的回应:“得行,有空回来耍嘛!”外婆好了一声又侧过来让我和唐丹说拜拜,我看向唐丹,唐丹没有抬头,昏暗的太阳照不清她那张脸,只是头发依然是分成一束一束的像是粘起来了。我大声地喊:“丹妹妹拜拜!”唐丹还是没有抬头只是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邓华哥哥拜拜。“
我和外婆踏着一天里最后一点光亮走到了镇上,到镇上的时候熄灭的并不只是太阳,伴随着太阳一起落山的还有我最无邪的童年。
最后听闻唐丹的消息已经是初中了,唐丹的妈妈去世了,死在了回家的大巴上。唐丹坐着飞机,拿着赔偿的钱去到了异乡把妈妈的骨灰捧了回来。
这次之后我不再和外婆打听唐丹的消息了,也不愿意听了。
没有联系方式的旧友就像是关进薛定谔盒子里的猫,是死是活是好是坏都跟我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