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高速路上,铅灰色云层低垂,似厚重帷幕笼罩天地。旅友一声惊呼,撞开记忆闸门。我循声望去,公路旁山岗上,几棵苦楝树静默伫立,白中透蓝的花簇,在灰蒙天色里洇开温柔醒目的色彩。这抹色调忽如其来,将我拽回遥远往昔。
一、扎根岁月的绿影
1960年,父母响应号召,带我从武汉工厂迁居郊区农村。初租住在村民土砖房,两年后,父母亲手建起两间土砖屋,在屋前十米外“坡子”旁,种下一棵乡人称作“念树”的幼苗。那时我尚不知“楝”字写法,却记住了它的音形——这是我孩提时代第一种叫得出名字的树,在生命里埋下故乡最初的印记。
楝树逐年抽高,没过几年,枝干已够幼小的我攀爬。树皮粗糙皲裂,新枝却柔韧有力。物质匮乏的年代,它是我的乐园。树上楝果是弹弓“子弹”:“除四害”时,我持弓瞄准,看楝果破空而出;遇恶狗追赶,摸出楝果弹射,总能吓得犬吠着逃窜。青涩的果实伴我奔跑,在童年时光里敲打出清脆回响。
二、暑夜烟火里的光阴
武汉夏日酷热,楝树是天然“避暑所”。中午搬竹床至树下,细碎阳光穿过羽状复叶,在皮肤上织就斑驳光影;夜晚铺席而卧,父母点燃楝树枝叶,青烟袅袅升起,蚊虫竟不敢近前。后来读《本草纲目》,方知楝树全株可入药驱虫——乡人的智慧,早与典籍悄然相通。
从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我家从两间土砖屋扩建成楼房,唯有楝树始终矗立。远远望见它高大的树冠,便知家在前方。1977年我考入师范,朋友来访,只要到村口认准那棵楝树,就能寻到我家。它是无声的坐标,在时光里默默标记着家的方位。
三、年轮里的界碑
村子沦为城中村时,土地寸土寸金,家家抢地建房。作为“外来户”,我家势单力薄,幸得那棵楝树巍然伫立,成为与邻分界的天然界标。它粗壮的枝干如卫士般守望,让我家在抢建潮中守住一隅。
然而2000年代拆迁潮席卷而来,楝树终究消失了。此后无论城乡,难再觅其踪影,取而代之是杉树、樟树。可它的模样、它的气息,早已刻进年轮——那是守护家园的信念,是时光洪流中岿然不动的界碑。
四、永不凋零的乡愁
此刻高速路上,几十米外,我一眼认出那抹熟悉的白蓝。它是凝固的时光,藏着童年攀爬的欢笑、夏夜听蝉的安宁,还有成年后回望故乡的目光。王安石写“小雨轻风落楝花”,贺铸叹“梧桐半死清霜后”,而我的楝树下,叠着无数烟火晨昏:竹床的清凉、青烟的气息、弹弓划破空气的声响,都在记忆里酿成琥珀。
楝树啊,你见证过土砖屋到楼房的变迁,看过贫瘠到富足的流转,陪着一个孩子从懵懂走向沧桑。你虽已不在,却化作家乡的符号,刻进骨血里——那是永不凋零的乡愁,是岁月长河里永远葱茏的生命印记。
时代向前,我们不断告别,却总有些根系深植内心。就像这株楝树,早已超越一棵树的存在,成为刻在灵魂深处的原乡密码,永远在记忆里抽枝展叶,摇曳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