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想再去小箬村一次。不仅是为了打卡那些彩色石屋,而更是想坐在海边,听老渔婆讲讲石头墙里的故事。那次没看到的落日,也一直悬在记忆里,像枚没拆封的明信片。
江南四月,东风渐暖。清晨的武汉长江边,白鹭掠过水面时,我正背着包往车站赶。心里惦记着大海,脚步都轻了些。大巴车过了椒江大桥,海风突然就浓了,咸涩里带着股鲜活气。远远看见石塘半岛像枚浸在蓝釉里的螺壳,小箬村就藏在螺壳最艳的纹路里。
车一转弯,小箬村突然撞进眼里。层层叠叠的石屋全刷着亮颜色,红的墙、黄的瓦、蓝的窗,像谁打翻了调色盘。可海风一吹,这些颜色又变得和谐起来。村口那块 “慢活悠活,小箬生活” 的木牌,被磨得发亮,纹路里都是海的故事。我伸手摸了摸石墙,粗粝的纹路里渗着海风的潮气,像摸在岁月的皱纹上。
村里曾是孤岛,1984 年修了堤坝才连上岸。现在人叫它 “中国版五渔村”,可我觉得它比意大利那地方多了烟火气。站在村口看,大海、蓝天和彩色房子挤在一起,热闹得像幅油画。海浪打在礁石上,白花花的泡沫跟着鸥鸟的叫声往上窜。
沿着石阶往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时光的琴键上。石阶两旁的房子高低错落,墙上垂着杜鹃花,风一吹就晃,像小时候外婆家的风铃。路边花坛里,大海螺被改造成花盆,里头种着肉肉植物,绿得发亮。
在南夕小院附近,看见几位老人坐着补渔网。阳光底下,银针闪着光,在渔网上织出细密的花纹。我跟一位戴老花镜的阿婆打招呼,她抬头笑,脸上的皱纹堆成朵花:“坐吧,客人。” 阿婆姓李,她说这些石屋经了百年海风,比人还结实。“2017 年说要刷颜色,我们都舍不得,这墙是祖辈砌的。” 她的手轻轻抚过蓝色的窗棂,“后来游客来了,看见房子眼睛都亮,争着在我家门前拍照。” 阿婆的大儿子开了渔家乐,生意好得很。“以前出海打鱼,现在在家门口赚钱。” 她语气里透着满足,又轻轻叹了声,“只是老头子总念叨,好久没摸船舵了。” 阳光落在她银白的头发上,像落了一层细盐。
村里的巷子拐来拐去,转角突然撞见一丛紫藤萝,淡紫色的花串在风里晃,香得人心里发软。巷口的祈福牌林沙沙响,木牌上写着 “风调雨顺”“出入平安”,有些字都褪了色,可我好像能听见老渔民出海前的念叨。加油站的墙刷成了马卡龙色,几个老人坐在石凳上编鱼篓,篓里晒着虾干,跟远处的大海一个颜色。
小箬村不只有好看的房子。村头的妈祖庙香火旺,檐角的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庙前广场上,几个老人在排练 “大奏鼓”,这是国家级非遗。他们穿着红绿相间的衣服,左手举着木鱼,右手敲着鼓,跳得粗犷又滑稽,像在演渔民丰收的乐子。村尾的文创工作室里,年轻人把渔网花纹、贝壳图案缝在衣服上。“不想让这里只变成打卡地。” 负责人说,“要让石头继续讲故事。” 他还邀我傍晚来看落日,说那时渔船归港,光洒在海上,美极了。可惜上次没赶上,这成了我的遗憾。
中午在海边吃海鲜炒粉,蛏子鲜得掉眉毛,虾蛄脆生生的,粉条吸饱了海水的味道。店家的藤椅缠着爬山虎,叶子滤下光斑,像王维诗里写的 “返景入深林”。店主边炒菜边聊村子的过去,说以前出海打鱼多辛苦,现在日子好了,可总有人怀念在海上看日出的时候。
小箬村的吃的,都是海的味道。山粉圆用山粉和芋艿做,蒸得软糯;炒绿豆面筋道,带着乡土气。在南夕小院旁的排档,阿婆的大儿子正在炒刚上岸的螃蟹,油锅里滋滋响。他说现在每天能接待好几桌客人,收入比以前捕鱼高多了,可偶尔还是会想起在船上看浪的日子。
午后的海雾慢慢漫上来,把远处的渔船裹成水墨画。站在 “东海小箬” 的石碑前,海风掀起我的衣角,好像在跟我拉钩。每块石阶都记得潮水的起落,每面墙都存着渔歌的调子。
要走的时候,在老码头遇见陈哥补渔网。他的手全是老茧,渔网铺在礁石上,像张晒皱的乐谱。“现在年轻人都不愿出海了,说开民宿、卖海鲜更赚钱。” 陈哥望着搁浅的木帆船,“可这补网的手艺,再过十年怕是没人学了。” 木船的船舷上长了藤壶,跟铁锈缠在一起,不远处的沙滩上,网红咖啡馆的玻璃窗亮闪闪的,有人正在拍海景。
这样的碰撞在村里到处都是:石墙上的涂鸦和褪色的妈祖像挨着,渔家乐的桌子上摆着咖啡杯,年轻人用手机直播黄昏,老人还是按老规矩清晨出海。村口的污水处理系统把净化后的海水引到花坛,浇灌着海螺里的肉肉植物;文创店里,传统纹样在现代衣服上活了过来。
阿婆的三个孩子都没再打鱼。大儿子开排档,小儿子管民宿,女儿在文创店卖手工艺品。“日子是好了。” 阿婆坐在柚木椅上,手指摸着石墙上没涂色的地方,“可夜里听着海浪声,还是会想起老头子唱的渔歌。” 阳光透过她的头发,在渔网的缝隙里落下星星点点的光。
小箬村变了,变得好看了,也热闹了。2017 年政府花了 105 万元给 180 多间房子刷颜色,现在村里有 30 家渔家乐、13 家餐饮店,一年来 80 万游客。数字背后,是渔歌渐远的叹息,也是石屋新生的欢唱。
比起意大利的五渔村,这里少了些商业气,多了些渔村的实在。每块石头、每阵海风都在说渔民的事,每口吃的都带着文化的根。原来美不只是风景,更是对日子的热爱和琢磨。
大巴车开走时,后视镜里的彩色石屋越变越小,像滴在海上的颜料。可那些摇晃的祈福牌、紫藤萝的香、阿婆眼角的皱纹,都留在我心里了。海风还在吹,我听见石头在说:“我们还是渔村,只是换了种方式跟大海过日子。” 斑驳的石墙、旧渔网、彩色涂鸦,一起编了首关于坚守和改变的歌,在东海边上轻轻唱。
我一定要再去一次。挑个晴天的下午,坐在彩色石阶上,看阳光把海面染成金箔,等渔船归港时划出银亮的线。让海风把新的故事,写在这片七彩的诗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