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年孟夏,五月十二。天光澹澹,薄云如絮,筛下几缕温煦。我与武汉四十八位老伙伴,乘大巴车深入陕北靖边龙洲镇腹地,只为聆听黄土高原深处,那旷世奇观波浪谷九千六百万年未曾停歇的心跳。
甫入景区,一座玻璃长桥如银链横跨幽深峡壑。踏上这全长三百四十米、悬空落差七十五米的桥面,脚下微感虚浮,忍不住扶栏俯视。这一望,心魂顿被摄住:赭红、赤褐、暗赭……层层叠叠的砂岩,如凝固的海啸在谷底奔涌、翻卷、堆叠,化作无声而惊心动魄的滔天巨浪。同行的陈哥朗声笑道:“好一座银河鹊桥!今日我等凡夫俗子,倒成了踏云访仙的牛郎织女!”笑声在山风里打着旋儿,目光却被岩壁牢牢吸附。那细密繁复的纹路,似鬼斧雕琢,又若流水写意,深深浅浅,曲曲折折。那是风,亿万年不知疲倦,挟裹时光砂砾,打磨、切削;那是水,悄然渗透,缓缓蒸腾,以柔韧的笔触,晕染、溶解、沉淀。它们以天地为纸,岁月为墨,刻录下沙丘迁徙的轨迹、地下水脉的呼吸。层层断面,是大地摊开的无字天书,铁锈红、锰赭色深深浅浅晕染——一部由赤色岩浆与金色沙粒,经亿万年风化剥离、流水侵蚀写就的《史记》,正被我们踩在脚下。每一步,都踏着洪荒的回响,激起对时间无垠的敬畏。
循蜿蜒木质栈道西行,步入渐次展开的烈焰长卷。天际薄云缝隙透下的光,竟也染上赤霞之色。一方平台上,航天员造型的机器人端坐长凳,左腿微翘,左手端杯,右手持勺,作势欲饮,身旁立着“故事从这里开始”的标牌。我与这“火星来客”并肩而坐,仿佛在聆听它无声讲述“火星秘境波浪谷”的玄奇——此情此景,恰如许多初访者那声惊叹:“这里怕不是火星吧!”的绝妙注脚。
作别“航天员”,抬望眼,磅礴“火焰”扑面而来——火焰丹霞到了!赤红如沸,灼灼逼人。砂岩肌理布满深邃褶皱沟壑,阳光斜射,光影如熔金在缝隙间流淌、跳跃。岩石深处,似有地心之火沉睡涌动,散发着无形的热力。年轻导游语带骄傲:“看!白垩纪沙丘的化石!比那美国的波浪谷如何?我们的,少了异域清冷,多了黄土高原酿出的浓烈醇厚,像封存亿万年的老酒!更是日落时分天地熔金的绝佳观景台!”众人驻足屏息。与亚利桑那州红白相间、线条规整的“异域姊妹”相比,眼前赤壁,色泽沉郁厚重,纹理恣肆狂放,饱含着黄土高原的粗犷炽烈。同行的赵老师,那位酷爱诗书的老先生,伸手轻抚温热岩壁,指尖在粗糙纹理间游走,喟然长叹:“此石若有灵,必诉盘古开天劈混沌的巨响,女娲炼石补天溅落的火星……这赤红滚烫,岂非华夏文明血脉最原始炽热的底色?”
峰回路转,景象陡变。清泠泠的流沙河在谷底蜿蜒,淙淙水声如碎玉叮咚,涤尽灼热。两岸,百米赤壁丹霞如巨斧劈开高原,陡峭对峙,气势恢宏——一侧是刀劈斧削般的暗红绝壁,一侧是典型的陕北黄土高坡,两种截然不同的地质构造在此俯仰相接,形成震撼的视觉冲击。奇的是,谷底丛丛芦苇摇曳,碧绿修长,沙沙作响,映着清浅溪流,竟氤氲出几分江南水乡的灵秀。不知哪位豪爽旅友兴起,对着巍巍赤壁一声长啸:“喂——你好吗——!”声浪激荡,撞上对面光滑岩壁,化作连绵叠响:“好——吗——吗——吗——!”天然的“回音壁”!这意外的应和,引得众人开怀大笑并应和,山谷快活的空气里,“好——吗——吗——吗——”此起彼伏。此情此景,我这白发老者也不禁莞尔。中年时沉迷金庸,常幻想纵马啸西风,快意恩仇于幽谷。如今亲临赤壁丹崖,方悟江湖不必尽是刀光剑影。这一壁顶天立地的赤诚,一川清澈见底的流水,几声回荡山谷的呼喊,便是天地间最本真畅快的“江湖”。山风掠过耳畔,呜咽着穿过嶙峋石缝,恍然间,千年军营号角穿越时空而来,在赤色石壁撞出深沉的历史回响——当年戍守延州的范仲淹,独立崖边,朔风卷袍,笔下“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的苍凉,于此共鸣。
最奇绝的体验,藏于“时空隧道”狭缝之后。躬身挤入仅容一人的缝隙,两侧赭红岩壁带着大地体温,沉沉挤压,触手可及。抬头,一线湛蓝天光吝啬地洒落——这便是“一线天”。微暗中抚壁徐行,指尖能清晰感受那粗砺。砂岩纹路细密如千年古树年轮,又似远古龟甲兽骨上的神秘卜辞。每一道曲折,每一处凹凸,都在无声讲述:侏罗纪狂风卷起的沙尘印记,白垩纪漫长旱季蒸发的水痕。
小心挪出狭缝,踏上了天工造物的“千米画廊”——这段长达千米的行程宛如大自然的艺术长廊。沿途红褐色的砂岩层经过亿万年风蚀水刻,形成波浪般的纹理和奇特的造型,时而如凝固的火焰,时而似流动的绸缎,在阳光下变幻着橙红、金黄、紫褐的绚丽色调,堪称地质奇观与视觉盛宴的完美结合。画廊中段,“拾光台”背靠独特山体,一道深沟纵贯,沟壑两端自下而上布满的岩层如流动的时光,展开写满故事的长卷。凭栏远眺,千仞沟壑如巨斧劈砍的迷宫尽收眼底。岩层巨大的褶皱凝固,似滔天巨浪拍击岸礁的瞬间被永恒定格,展现出惊心动魄的静态力量。渺小感油然而生,苏子“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慨叹,此刻无比真切。同行的地理胡老师,指着眼前波浪起伏的岩层,声音低沉而洞彻:“瞧这些波纹?看似寻常一道,却是风霜雨雪雕琢了万年。我辈一生几十寒暑,所见所历,不过是永恒画卷上的瞬息微光。”此言如石落心湖,激荡起“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浩渺哲思——置身高原深邃的纹路,时间刻度被无限拉长,人世的悲欢得失,不过是其间一粒微尘。
日影西移,为龙心桥、神树桥古朴的轮廓镀上温暖金边。回首俯瞰绵延数里的“千米画廊”,赤岩如火,在渐浓的暮色中更显深沉厚重,天地长卷徐徐收拢。恍惚间,太史公司马迁秉烛疾书的身影隐现于岩壁,范文正公范仲淹抚剑吟哦的雄姿融入赤色……黄土高原千百年的金戈铁马、慷慨悲歌、生息繁衍,都化入眼前黄土与红岩交织的雄浑交响。陕北自古苦寒,风沙漫卷,生存维艰。然在荒莽贫瘠深处,竟蕴藏如此鬼斧神工!这多像生生不息的中华文明——在困顿中绽放异彩,在苦难的裂痕处迸发最坚韧夺目的光华。踏上归途,虽腰酸背痛,却难掩心头的激荡。语文黄老师凝望车窗外金红的丹霞余晖,低吟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后座旅友轻诵范仲淹“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暮色中的丹霞,如燃烧的炭火,似熔金一般,将千年的边塞诗行浸染得悲壮瑰丽。
五个多小时的跋涉,用脚步丈量大地的年轮,让心灵触摸时光的肌理。波浪谷的每道皱褶,都是大地沉稳的心跳;每块岩石,都是凝固亿万年光阴的史书化石。暮色四合,满载疲惫与收获的归车启动,窗外最后一抹丹霞余晖温柔地涂抹着车窗。那一刻,澄澈的感悟涌上心头:九千六百万年的地质沧桑,于宇宙的无垠而言,不过弹指一挥。然而,正是这凝固的惊涛,这沉默燃烧的赤色岩壁,以其亘古的倔强,将“永恒”二字,以最磅礴的方式,深深镌刻进我们这些短暂过客的“须臾”生命。凝视这由时间以最慢笔触写给大地的深情信笺,我们更当心怀敬畏——脚下每一寸绚丽的脆弱地质,都是亿万年天地精魂的凝聚,需以最虔诚的步履轻触,将这份无字的神话,完好地传递给无尽的后世时光。
陕北高原纵横交错的皱纹深处,秘藏着比《山海经》更壮丽恢弘的无字神话——那是时间以最慢笔触,写给大地最深情的信笺;亦是人类以其渺小之躯,怀着敬畏与好奇,向无尽深邃的时空长河,投去的一道永恒的叩问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