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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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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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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川窑洞夜与晨 —— 乾坤湾旅事

暮色如饱蘸浓墨的羊毫,沉甸甸地洇染着孟夏黄土高原的沟壑梁峁。我们这群惯居高楼的武汉人,终于在延川乾坤湾畔的 “农家乐”,一头扎进了窑洞的怀抱。年近古稀,平生第一次躺卧在这浑厚坚实的土炕之上。身下仅垫着素简的粗布褥子,却奇异地透出直抵心底的温厚暖意,似被大地母亲宽厚的手掌稳稳托起。窗外,黄河深沉的涛声隐隐传来,不似长江汉江轮船汽笛的突兀,倒像大地肺腑间均匀而悠长的鼾息;枕着这来自洪荒、古朴无边的摇篮曲,我竟一夜酣眠至晓——钢筋水泥森林里辗转反侧、听惯车流喧嚣的失眠记忆,竟被这方简朴的土穴温柔地熨帖殆尽。

晨光熹微,如丝如缕,悄悄自窗棂间渗入,驱散了土穴里最后一丝夜的凉意。拉开木门,掀起蓝印花布的门帘,一股混合着泥土清芬与草木汁液气息的凉风扑面而来。几只燕子迅捷如剪,轻盈地穿梭在院子上方澄澈的微光里,翅膀灵巧地穿行于薄纱般的晨霭;几只麻雀则跳跃在院角虬枝盘曲的老枣树枝头,脆鸣声声,如将流动的晨雾啄成颗颗晶莹的碎玉,叮咚洒落。窑洞敦实的门楣上,一盏褪了色的旧红灯笼默默垂挂,在晨风中微微摇曳,像一位饱经风霜却慈祥的老者,含着朴实的微笑凝望。中年女房东缓步走来,布衣荆钗,面容是黄土高原特有的、被日光和风霜打磨出的红润与粗粝。她目光温和,落在我身上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轻声探问:“老哥哥,土炕硬实,睡得可还熨帖?” 不等回答,又利落地转身,“灶上水滚了,这就给你们灌上暖壶。”—— 那话语里散发的,是未经雕琢的、黄土般朴素厚重的人情暖意,竟让我心头一热。恍惚间,时光倒流,回到了记忆中鸡犬相闻、邻里守望的遥远故乡。那时,青砖灰瓦的小院里,邻家阿婆总爱端着刚蒸好的红薯、馒头,笑盈盈地分给各家小孩;夏夜,大人和孩子们坐在竹床上,摇着蒲扇,谈天说地,嬉闹声回荡在悠长的小巷,充满了质朴的人间温情。

看着眼前的女房东,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我倚着门框与她闲聊。她搓了搓沾着些面粉的手,指向窑顶和窗棂:“老辈子留下的黄土坡顶、木格格窗,都留着味儿呢。政府帮衬着拾掇,里头添了热水器、抽风机,亮堂多了,城里客人也爱住。” 她眼角漾开细密的纹路,“农闲了,跟着学剪纸、布堆画,还能在窑前给游客唱两嗓子,日子是比从前活泛了。”

我和老妻相视一笑,便以这浑朴敦厚的窑洞门脸为背景,郑重地留影;又搬出房东那略显笨重的老木椅,安坐于门前斑驳的光影里,再摄一张。这片刻的停留,竟在心底催生一种奇妙的、近乎乡愁的归属感,若此处便是灵魂深处久别重逢的故园。邻洞的旅友樊老师夫妇,以及忆江南、二月菊、水云间、依依等同伴们,也纷纷被这晨光与情绪唤醒,推开各自的窑门。受我们启发,大家兴致盎然,或在朴拙的门前、或在温暖的土炕上,争相拍照留念。欢快的笑语声在静谧的院落里荡漾开来,给这古老的窑洞群平添了别样的生机。

步出农家院落,一幅镌刻在斑驳砖墙上的唢呐壁画猛地撞入眼帘。黑底衬着简洁有力的白纹线条,那昂扬的喇叭口、鼓胀的腮帮、奋力的姿态,像有嘹亮高亢、直冲云霄的乐声正无形地震荡着清晨的空气。我心头一热,忍不住像个孩子般凑近前去,模仿着画中人的姿势,双手虚握,指尖轻叩,对着无形的竹哨吹起了 “无声的唢呐”。虽不成腔调,那煞有介事的模样却惹得同行老友们忍俊不禁,笑声朗朗,惊飞了枝头的小鸟——这不成调的 “哨音”,如早春河面初裂的冰凌,清脆地撞开了岁月沉积的某种凝固,在这古老高原清凉的晨风里,溅起了一圈圈欢快而温暖的涟漪。

行至院外的乡村马路边,一排废弃的石磨盘静静地倚靠在安全护栏墙上,成为一道有韵味的风景。石面沟壑纵横,磨损得光滑温润,像一张张沉默的嘴,在无言中低诉着往昔驴拉人推、谷物碾转的光阴故事。抬头远眺,乾坤湾的壮阔画卷在眼前豁然铺展。只见群山苍茫,层峦叠嶂,如大地在瞬间凝固了的、汹涌澎湃的深绿色波涛;其间,母亲河黄河似一条蜿蜒闪亮的金色飘带,时隐时现于山岚与丛林掩映的谷底深处,沉静而磅礴地奔流。再仰首望天,白云在无垠的碧蓝画布上舒卷自如,仪态万方:有的如雪峰耸峙于高原之巅,底部被初升的朝阳熔炼成璀璨的金箔,又被那无形造化之巨手精妙地镶嵌上流动的光边,静静悬垂于澄澈的晨空,美得令人屏息。

晨光渐暖,染黄了塬上的树梢。我们依依登上了返程的大巴。车轮碾过蜿蜒的乡间土路,扬起淡淡的轻尘。后视镜里,那承载一夜温情的窑洞群落,青砖灰瓦的身影渐渐模糊、退去,终缩成黄土梁峁间渺小的一点。然而,耳畔的晨风之中,似乎依然清晰飘荡着燕子清越的呢喃、麻雀的啾啾,以及那“唢呐”不成曲调的余韵,却意外响彻心扉,在心湖中久久回旋。车窗外,一轮饱满的红日正奋力攀爬,终于跃上了高高的塬畔,刹那间,万道金光泼洒下来,将我们长长的影子忠实地投射在广袤的大地上,像这亘古高原执意要用金色的长线,将我们渺小的身影绣进它辽阔的晨光图景。

大巴加速,终于,那窑洞窗棂间透出的依稀灯火、燕子在晨空留下的最后一道剪影,连同土炕上残留的、直抵心脾的余温,都缓缓隐入了身后苍茫厚重的黄土高原深处,如同沉入一部无字的厚册。

回望城市,高楼如冰冷的森林,紧闭的防盗门森严壁垒,隔绝了邻里的笑语,也锁住了渴望交流的心扉;而黄土高原上这小小一方窑洞,虽无华美陈设,却时常洞开大门。那敞开的门扉,无言盛放着黄河不息的深沉、燕雀自在的啼鸣,盛放着陌生人一句质朴的问候、一串朗朗的笑语——原来,人得以栖居安宁的尺度,并非由水泥森林的冰冷高度丈量;生命渴求的丰盈,终究在于心扉是否敞向自然的怀抱,乐于接纳彼此胸襟的温暖。

这一夜土穴酣眠的沉静与暖意,像一粒饱满的种子,被高原的风悄然植入心田。它无声提醒:在我们精心构筑的丛林深处,或许正日益匮乏这样一扇不设防的、敞开的门——门外,是燕子衔泥、雀鸟欢歌的天籁;门内,是人心相照、温情流转的烟火。而生命真正的居所,灵魂永恒的归依,原不在于四壁的奢华,而在于心与万物之间,是否永远保留着那扇未曾落锁、随时可以互通声息的温暖门扉。

回到武汉半月有余,还在感怀此行,遂作《七律・延川窑洞夜与晨记乾坤湾旅事》一首:

暮霭侵窑宿客东,粗衾土榻意情融。

河声漫作摇篮曲,夜梦飘飞酣睡童。

燕剪晨光裁曙色,雀衔雾碎响玲珑。

红灯悬处人情暖,一穴能涵天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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