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日的晨风,携着江城特有的湿润,轻柔地拂过楼前那排挺拔的银杏。叶片沙沙,低语着流转的岁月。我临窗而立,目光投向远方,一句刻入骨髓的旋律,如清泉自心底汩汩涌出,淌过唇齿:“唱支山歌给党听……”
这歌声,绝非寻常的曲调。它如一条时光之河,在我血脉中奔流了六十余载。河水汤汤,浸润着记忆的土壤。溯洄而上,是煤油灯在昏暗小屋中摇曳的光晕,是窗外这片历经风雨的土地投下的深沉影子。它是我懵懂学龄时,牙牙学唱的第一支歌。稚嫩的童音,哪里懂得歌声承载的重量?只觉得那旋律亲切,能熨帖幼小的心灵。真正赋予这歌声生命与血肉的,是母亲眼中噙着的泪光,是她哽咽的诉说。
母亲,生于1933年7月1日。这冥冥中的巧合,仿佛命运的丝线,将她单薄的生命与一个政党的宏大历程,织进了同一匹沉甸甸的历史布帛。未满五岁,人世间最彻骨的寒凉便吞噬了她。外婆,连同那不满三岁的小舅,在逃荒的黄尘路上,被饥饿夺走了微弱的呼吸。单薄的草席,卷走了至亲残存的温热,也裹走了母亲整个童年的暖意。她随外公一路乞讨,从鄂州金牛的山坳,跌跌撞撞跋涉至武昌县土地堂,最终流落武昌城。刺骨的寒冷与无边的饥饿里,小小的她成了朝不保夕的童工,生活的乌云,沉沉压弯了稚嫩的脊梁。
新中国的曙光,终于撕裂了旧社会的阴霾。父母成为武汉铁木家具厂的工人,日子总算有了盼头。然而,刻骨的痛楚,母亲何曾忘却?多少个昏黄的夜晚,她泪光闪烁,一遍又一遍地“忆苦思甜”:“翻身不忘共产党,……”。这些朴素如脚下泥土的话语,伴着母亲滚烫的泪水,滴落进我们幼小的心田,浇灌成此生不渝的信仰坐标,成为人生航程中最初的灯火。
1960年,国家遭遇暂时的困难。父母亲毅然响应那一声召唤——“不在城里吃闲饭”。一副沉甸甸的箩筐,挑起了生活的全部:一头是微薄的家当,承载着城市的记忆;一头是沉甸甸的期许,盛满对未知乡土的热望。箩筐里装的岂止是物什?更是沉甸甸的信任!一家三代人,就此投奔东湖大队万家湾的小姑妈家。
父母的身份,由城市工人转为农村公社社员。记忆里那间约二十平米的泥砖小屋,是我们最初的栖身之所。泥墙土炕,冬寒夏暑,艰辛自不待言。母亲却如田野里最坚韧的稗草,任风吹雨打,默默耕耘,无怨无悔。她的赤诚与付出,赢得了乡亲们的信赖。她被推选为妇女队长,更光荣地成为了一名共产党员。后来,一位公社老干部曾对我感慨:像母亲那样响应号召下乡的,绝大多数后来都回城了。唯独母亲不同——她是妇女干部,是全公社的先进典型,组织殷切期望她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我想,在城乡差别较大的年代,回城的念头,或许曾在某个夜深人静时,像微风掠过湖面般短暂拂过她的心田,但旋即被更深的信念覆盖:“这里更需要我。”她如一棵青松,迎着风霜,将根深深扎进了东湖村的泥土。那未曾实现的回城梦,最终化作了田埂上岁岁枯荣的青草,无言地守护着这片浸透她汗水的土地。直至生命终点,她始终是东湖村的女儿。她的生命轨迹,本身就是一曲对党忠诚的无言颂歌,在岁月的长河里低徊不息。她的身影,连同那句朴素的叮咛,便是我心中最早点亮的那盏灯。
母亲生命的底色,如墨彩般深深晕染了我的人生画卷。从城市到乡村,复归城市;从“公社社员”手握锄头在田野挥汗,到人民教师手持粉笔在三尺讲台“耕耘”,再到机关干部践行“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身份几度转换,岗位多次变迁。然而,母亲那句“翻身不忘共产党”的叮咛,始终如铮铮脊骨挺立在我的人生中,支撑着我在顺逆之境,不敢有丝毫懈怠。那盏由母亲点燃、由信仰守护的灯,在每一次身份的蜕变中,愈发明亮。
“唱支山歌给党听……”的歌声,牵引着我记忆的胶片缓缓回放:
高中二年级,纪念“七一”的炽热氛围里,十七岁的我满怀激情,写下小诗《源力》。那山歌旋律里,有母亲含泪的诉说,有课堂上老师讲述的新中国故事,有窗外这片不再有冻饿的土地。一种温暖而坚实的力量在我胸中激荡:“心中蕴有移山力,源泉就是我母亲。光辉哺育我茁壮,镰刀铁锤我爱您!”这滚烫的诗行,是青春的初啼。
1976年7月1日,十八岁的我高中毕业。生产队的钟声敲响,我毅然走向田野,成为一名“人民公社社员”。彼时挥毫:“蓝蓝的天上白云飞翔,青春的激情无比高昂;立志种好我们的田野,永远热爱鲜红的太阳!”田间的劳作异常艰辛,但当夕阳西下,看着亲手侍弄的秧苗在晚风中轻摇,想到母亲扎根于此的坚韧,想到广播里传来的祖国建设的消息,一股‘我们也在为这太阳增添光芒’的自豪感便驱散了疲惫。那信仰,是暗夜里的北斗,是汗水中生长的希望。这“太阳”,就是共产党!
1981年党的生日,身为人师的我,在入党申请书末尾,郑重写下青春的誓言:“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最珍贵的时期是青春;青春献给党的教育事业,生命誓为崇高理想牺牲!” 字字句句,灼烧着那个年代赤诚的胸膛。这是庄严的承诺,亦是一生追寻的航标。
2017年深秋,退休前夕。随州九口堰,新四军第五师纪念馆门前。我独自面对鲜红的党旗,举起右手,庄严诵读入党誓词。那一刻,时光似乎凝固。半生岁月如潮水般涌来,有奋斗的荣光,也有不足的遗憾。这誓言,是回望,更是对未来的鞭策。岁月的沙砾,沉淀为心底的磐石。我在留言簿上写下:“景仰革命先贤,永葆凛然正义!” 这是穿越时空的坚守。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退休的宁静,被2020年初那场突如其来的疫情风暴无情撕裂。武汉封城!江城顿成孤岛,焦虑与未知的阴霾沉沉压来。就在封城第二十四天,一个飘着罕见雪花的中午,手机提示音清脆响起——退休养老金,如期到账了。
那一刻,宅守家中的我,凝望窗外纷扬的雪花,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烈撞击着胸膛。整个城市按下了“暂停键”,病毒在肆虐,然而,这维系着万千退休者生计的保障,却穿越了封锁的寂静,准时抵达。没有遗忘任何一个角落,没有遗漏任何一份应得。这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滚烫的承诺在无声践行。我提笔写下《感激》:“老苍宅守历冬春,今日接收养老金。羞愧未能出大力,若何诚谢党之恩?” 这“羞愧”,是肺腑之言!是目睹无数党员、医护、志愿者以血肉之躯筑起防线时,一个被护佑在后方的人,恨不能并肩而战的赤诚与焦灼!它如芒在背,提醒我:党员的身份,何曾因退休而卸下?
封城期间,那抹在抗疫最前沿猎猎招展的鲜红,如同刺破阴霾的灯塔,烙印般刻入眼底。我写下《颂党旗》:“松柏傲苍穹,梅花斗大冬。家国今有难,战地党旗红!” 那红色,是号角,是屏障,是危难时刻挺起的民族脊梁最鲜明的标识。它无声地宣告:人民至上、生命至上!
当4月8日解封的钟声终于敲响,我百感交集。这场大疫,是淬炼信念的熔炉。它让千千万万如我般的江城百姓,在至暗的深渊里,如此真切、如此具体地触摸到一种力量——那源自一个政党对人民生命重于泰山的庄严承诺,源自无数个体在党旗下汇聚成的磅礴伟力。这份在灾难烈焰中淬炼出的信赖,坚如磐石,牢不可破,成为我们共同血脉里最深沉的烙印。
窗外的歌声渐歇,余韵却久久萦绕心间。远处山林松涛阵阵,如一片无声翻涌的绿海,澎湃着岁月的年轮。我似乎看见,母亲已化作那青松林中的一棵,根须深扎于她挚爱的土地,枝干向着苍穹,伸展着永恒的坚韧与无言的信任。她坟头的青草,岁岁枯荣,承接天光雨露,也默默见证着这片热土上永续不熄的奋斗与生生不息的希望。窗外的银杏叶仍在风中低语,仿佛应和着心底那支不息的歌。
“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 这旋律,早已融入血脉,成为生命律动的一部分。它远非唇齿间的音符。它是母亲用血泪与忠诚书写的生命诗行,是我灵魂深处不息跳动的火种,是连接个人命运与时代洪流最朴素也最坚韧的纽带。
这份执着,是春蚕吐丝的默默奉献,是精卫填海的矢志不渝,是千千万万如母亲般的普通人,以生命为梭,在共和国壮丽画卷上织就的、永不褪色的忠诚底色。它凝结着老一辈滚烫的深情,承载着一代代人不变的信仰与求索,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征途上,最深沉、最坚实的精神基座。
歌声或许飘远,岁月终将流逝。但这支烙印心版的山歌,将如青山常在,碧水长流。它承载着苦难的记忆,辉映着信仰的光芒,沉淀着不渝的忠诚,无声而磅礴地,奔涌向民族复兴那辽阔壮丽的曙光。它是历史的深沉回响,是时代的激越旋律,更是镌刻在我们灵魂深处,永恒的歌。
“唱支山歌给党听……” 这旋律,是我母亲和我生命中最深的共鸣!党员的忠诚,永恒在母亲的心中,亦永恒在我的血脉里。它如同那青松的种子,在岁月的长风中,必将代代播撒,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