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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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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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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脊九载:薄刃淬光录

那悬于深渊之上的窄脊,早已超越了山的形态,成为我生命图谱中一道淬火的金边。九年了。今晨,老邻居小刘镜头里的薄刀峰,依旧嶙峋如刃,裹挟着云雾撞入眼帘。何止是山影?分明是一把钥匙,骤然旋开了记忆的闸门!湿冷的松涛、粗粝的石壁、冰凉的铁索,还有那穿透风雨的、混杂着恐惧与豪情的喘息声——九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秋日,我与同为教师的老伴、女儿攀登薄刀峰的情景,瞬间奔涌而出,清晰得烙人。

翻出2016年9月17日灯下写就的《登薄刀峰》,墨迹如跳动的火种,点燃了沉寂的灰烬。九年光阴流转,此刻回望,那峰,那路,那雨中同行的人,滋味竟愈发醇厚,如陈年烈酒,灼烧着,也温暖着当下的心房。原来,有些路,需要用漫长岁月去消化;有些峰,唯有回望才见其真容。

犹记那日清晨,车轮载着江城教师的我们,奔向大别山主峰之一、楚吴分野的薄刀峰。喧嚣渐褪,乡村宁静,终至山林怀抱。初入,墨色松林肃穆庄严,松针铺就的石阶柔软寂静,仿佛踏入时光遗忘的秘境。空气清冽,松香淡淡,几片早凋的黄叶,是秋意寄来的信笺。脚步轻快,心绪澄明,探险的渴望与征服的信念在胸腔鼓胀。远处山腰,索道亭台悬于半空,诱惑着疲惫的肉身。然而,“用脚步丈量大山”——这朴素的教师信条,如无形的盾牌,轻轻拂去了那份便捷的甜腻。讲台之上,我们崇尚一步一个脚印;山路之间,岂能例外?粉笔的重量,早已内化为丈量世界的尺度。

单调的攀爬是意志的磨石。机械重复中,双腿灌铅般沉重,汗水浸透衣衫,滑落脸颊。墨色松林,不再新奇,反成压抑的穹顶。索道亭台那点微光,在疲惫的深渊里,被无限放大,幻化为诱人沉沦的甜美幻象。每一步向上,都似在心头刻下“悔”字——悔弃索道,甚或悔此一行!老伴眉头紧锁,手帕擦拭额头的频率,是无声的抗议;女儿沉默擦汗,空气里弥漫着动摇的尘埃。讲台上的挥洒自如呢?此刻,被山路的坡度无情地消耗着。知识分子的清高,在体力的极限前,微微颤抖。

登至临近山顶的索道站,灰蒙蒙的天空终于兜不住沉重的湿气!豆大的雨点,骤然倾盆!游人如惊弓之鸟,四散奔逃,涌入索道厅或决意折返。小小的避雨处瞬间拥挤嘈杂,人声、雨声、抱怨声交织。雨水顺着檐角急坠,砸出满地水花,溅起一片冰凉的水雾。寒意侵袭,单薄的衣衫紧贴肌肤。抉择的十字路口横亘眼前:随人流乘索道轻松下山?抑或买下那“随市暴涨”、薄如蝉翼却价格不菲的塑料雨衣,继续这场前途未卜的攀登?老伴望着湿滑陡峭、隐入雨幕的山路,忧心忡忡:“雨太大,路太滑,安全要紧,不如下去吧?”女儿附和:“是啊爸,太危险了。”关切而犹疑的眼神,周遭此起彼伏的“下山”声浪,汇成一股寒气般的恐惧,如野兽在心底苏醒,用冰冷的爪子攫紧了心跳。现代生活的便捷逻辑,在原始山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诱惑。

就在那寒意与恐惧交织、退意萌生的瞬间!东坡先生那穿透千年风雨的声音,如洪钟般在耳畔炸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这山中的骤雨,何尝不是人生课堂的一场穿林打叶?登山之途,不正是体味自然壮阔、淬炼心志的必修课?岂能在风雨初至时就缴械投降?“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那芒鞋竹杖、笑对烟雨的旷达身影,瞬间灌注我以力量。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对着风雨中的家人,我努力绽开一个微笑:“都到这儿了,半途而废?可惜了。披上雨衣,小心些,‘何妨吟啸且徐行’嘛!” 老伴与女儿对视,眼神中的犹豫,终被一份信任和一丝被点燃的勇气取代,默默点头。教书育人者,传道授业解惑,此刻,讲台移到了风雨山脊,以身作则,便是最好的教案。退缩?非为师者所为!

裹上那层聊胜于无的塑料“蓑衣”,我们再次踏入雨幕。雨水刺痛脸颊,山路泥泞如油。行至鹤皋亭,木匾字迹被雨水洇染模糊。仔细辨认,才知此峰原名“鹤皋”,典出《诗经》“鹤鸣九皋,声闻于天”——何等清逸高远之名!缘何易名“薄刀”?这疑问,如一只湿漉漉的飞鸟,骤然盘旋心间,也为前方埋下惊心动魄的伏笔。是山形突变?抑或历史烽烟赋予的别样狰狞?

雨势稍歇,山路却骤然狰狞!规整石阶消失无踪,代之以原始粗粝的土径,蜿蜒湿滑。然而,正是这人迹罕至的险处,山野的灵性猝然勃发!跳跃泥坑,俯身钻过低垂枝桠,动作笨拙却充满野趣,似与沉默大山嬉戏。初时被石阶磨平的兴致,竟被山岚雨雾洗濯一新!一种原始的探索乐趣,如清泉涌出,暂时涤尽了疲惫。习惯了课堂方寸间的我们,在大自然这更广阔的讲台上,成了笨拙又欣喜的学生,感受着别样的“成长”。

及至“天池”附近,风雨剥蚀下,山石裸裎峥嵘本色:螃蚌石圆润饱满,似在无声吐纳;犀牛石昂首凝望,轮廓沉雄,眸中沉淀千年乡愁......最撼人心魄的,是那些扎根绝壁石罅的劲松!磐石为基,虬枝如铁,贫瘠中迸发惊心动魄的生命伟力:或似孔雀开屏,松针傲然舒展,直面苍宇;或如神鹿回眸,姿态温婉筋骨遒劲,与冷岩奇异地和谐。雷霆风雨?不过是生长的养料!在这自然雕琢的殿堂里,唯有屏息驻足,领受“无声处听惊雷”的造化神工。它们,不正是扎根教育瘠土、兀自苍翠的师者精魂的化身吗?输送养分的对象,是树下仰望的莘莘学子。

雨停了。路,终于窄如一线!将我们逼上山脊真正的“刀刃”——薄刀之名,于此锋芒毕露,寒意森森!脚下万丈深渊,云雾在谷底翻涌如噬人漩涡。“刀刃”之上:

“美人关”逼仄!仅容侧身,岩壁紧贴,丰腴者需收腹屏息,考验的是形体的“苗条”?

“英雄关”陡峭!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通道狭窄向上,巨大的心理压迫如山倾,考验的是心志的无畏!

“天子弯腰处”低矮!石梁横亘头顶,任你尊贵,在此亦须屈尊俯首,放低身段!

这些古人戏谑智慧的命名,此刻,需要我们以全副心神和颤抖的勇气去应答!冰凉湿滑的铁索紧握!铁链的颤动直抵心弦!屏息收腹挤过石罅!粗糙岩壁摩擦衣襟肌肤!匍匐钻过悬垂巨石!压迫感令人窒息!目光死死钉在脚下方寸,不敢斜视,不敢回望。每一步抬起落下,都是对深渊的试探,对勇气的叩击!险乎哉?如履薄刃!

恐惧,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淹没意志。死死盯着脚下,心中默念东坡词句,那是精神的“竹杖”,灵魂的“芒鞋”。告诉自己:这每一步踏在虚空边缘的颤抖,都是生命朝向开阔的拓进!奇妙的是,当心念专注于脚下,专注于每一次呼吸与挪移,恐惧竟如退潮般缓缓消散。一种奇异的专注与掌控感油然而生。身旁的铁索,成了风雨中可依仗的坚韧力量,它无声地诉说着:抓住支撑,心定则路稳。身后传来女儿穿透风雨的鼓励:“爸,稳住!快到了,加油!” 那声音带着温暖的力量。老伴在最后细心提醒:“慢点,踩稳了再动。” 她们的声音和存在,是这险途上最温暖的“晴空”,驱散着寒意与孤勇。我们仨,在这命悬一线的山脊上,用信任和鼓励编织成无形的安全索——这,何尝不是家庭与教育共同体的核心密码?

历经五个小时的跋涉,终于踏上山脊高点!回望来路,云遮雾绕中,那令人胆寒的险径已隐没不见。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如云海翻腾,冲决胸腔!啊!薄刀峰的魂魄,深植于嶙峋怪石、悬空窄径、绝壁孤松那锐利如刃的剪影之中!立于斯:

心魂如鹤翔九皋!自由舒展。

身躯似鹰隼俯瞰!充满力量。

灵魂则如淬火薄刃!寒光一闪,洞彻真意。

山风浩荡,卷起松涛阵阵,如远古战阵的回响。云雾流转,似历史帷幕开合。这片险峻之地,曾是红四方面军浴血奋战的疆场!天险雄踞,不正是大地以其峥嵘铁骨,为不屈的英魂铸就的天然堡垒吗?当年年轻的战士们,在这比“薄刀”更残酷的生死线上穿梭,其意志之坚,勇气之盛,远非我们今日短暂的攀登可比!他们的血,早已渗入这山岩,化作滋养劲松的养料,也铸就了我们脚下这片和平土地的基石。作为教师,传承这淬火的精神,不正是时代赋予的“薄刀峰”吗?铭记历史,非为沉湎,是为汲取那穿越时空的钙质,挺立今日的脊梁!

下山途中,阳光终于刺破云层!万道金辉泼洒而下,为薄刀峰嶙峋的脊线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边。此刻,它圣洁、壮美,宛若大地向天空庄严举起的一柄古老金刀,锋芒内敛,闪耀着穿越时空的永恒之光。

九年光阴,白驹过隙。小刘镜头下的薄刀峰,危耸入云依旧。山川不朽,凝固了时光。每一次凝望,都是与过往的重逢,是与那个风雨中跋涉的“我”的对话。

九载回眸,薄刀峰于我,早已非一处风景。它是人生逆旅的绝佳隐喻——何处不是行走在“薄刀之脊”?那云遮雾绕的峰顶,是理想、责任,是必经的坎坷。唯有用意志为利刃,方能破开踌躇的迷雾;唯有以坚持为铁索,方可渡过命运的深堑。东坡先生的《定风波》,在九年前的风雨中是箴言,在九载回眸的今天,已成生命实践的铿锵印证:“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曾经淋透的冷雨、窒息的恐惧,回望时,皆沉淀为灵魂深处一道不灭的金边!它昭示着:唯有悬临深渊的行走,才能真正淬炼出生命那寒光凛冽、坚韧不摧的锋刃。

这锋刃,属于九年前雨中坚持的我们仨,也属于每一个在各自命定“薄刀峰”上——无论是三尺讲台,还是人生道场——不曾退缩的攀登者。淬火,永无止境。薄刃之光,照亮前路,亦映照来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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