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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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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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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心教坛:织金洞记

黔地七月,晨雾如乳,被松针细细筛过。山风,裹着腐叶的沉郁与岩缝渗出的潮凉,在鼻翼间漫漶——大地未醒时的呼吸。我,退休教师;妻,亦从教坛退下;女儿,仍在杏坛执鞭。我们随一行旅友,驻足于织金洞口。它嵌在青灰山褶里,半合如眼帘,吞吐隔绝尘世的凉意。那背后,藏着另一个时空的心跳?

启功先生题壁的“织金洞”,墨迹如老藤缠岩,遒劲中透着温润。一枚时光的印鉴,盖在大地的秘密之上。教案本上未写完的批注,蓦然浮现——有些答案,确需向更深处叩问。

踏入洞门,溽暑瞬间被截断。碳酸钙的清涩,混着亘古的湿凉,顺喉而下,涤荡肺腑里的烟火。迎面撞来“双狮迎宾”。石笋沉默。雄狮,鬃毛似刀劈斧削,棱线凝结着亿万年的凛冽;幼狮偎依,眉眼处石乳微隆,若含未褪的星辉。游灯的光,在钟乳肌理间攀爬。苔衣点点苍绿,为古老守护者披上常新的衣裳。

“数百万年了吧?”妻低语。讲解员点头。地壳抬升的褶皱,岩层断裂的洪荒,尽收它们眼底。剧变,被刻入骨缝——如同讲台前的我们,阅尽学生眼底的迷茫与清亮,最终沉淀为鬓角霜、眉间纹。沉默,是岁月的回响。

移步,“婆媳情深”令我们驻足。左首石笋高大,顶部微倾,像长者俯身倾听;右侧石柱秀颀,依偎其身。石面凝结的水珠,在灯影下流转,如含情眼眸。黑暗中,水滴与岩石的偶遇,竟被时光塑成不离不弃的图腾。女儿莞尔:“这‘婆媳情深’,也像极了一对师生,一个讲从前,一个听未来。”

女儿的话提醒了我:俯身倾吐,仰首承接——教育者与受教者,不正是这般?于光阴里,长成相互支撑的姿态。石笋无言,将最柔软的情感,刻进最坚硬的骨骼。这静默的依偎,穿透了时光的岩层。

“霸王盔”前,空气凝滞。十四米高的金黄钟乳,顶盔缨如烈焰,身甲胄层叠,底座稳若磐石。指尖轻触岩壁——水滴亿万次亲吻的温度犹存。每道纹理,是时光的唇印;每片凸起,是岁月的年轮。五十万年光阴,才织就这副凛然甲胄!下部宽硕帽盔,急雨织就;上部细挺缨枪,缓丝绣成。我忆起初登讲台,教案密如急雨;而今女儿备课,静坐凝思,指尖敲出缓丝慢缕。原来,石笋与育人,急缓刚柔,皆是时光的双翼。

石屏风后,“凌霄殿”的磅礴,令人屏息。五千方穹窿下,巨柱如林拔起。“攀天柱”刺破四十米幽暗,柱身纵纹如刀刻——时光写下的不朽史诗。洞顶,七彩石幔垂落,冷光下流泻珍珠辉晕;散落的石花,凝固的星雨,将殿堂铺成倒泻的银河。中央瑶池,石莲静卧,倒映穹顶斑斓,天地在此设镜自照。

水滴落玉盘的清响,混着若有若无的呼吸。所谓庄严,原是大地上最安静的伟力。如同教室后排默默注视的目光,讲台灯下彻夜不熄的光晕。它们,撑起了灵魂生长的穹顶。

“爸,‘银雨树’!”女儿轻唤。十七米乳白石笋卓立,万千石丝垂帘,丝尖水珠抖落碎银——黑暗里开花的树!“地球之花”,五百年,方增高一厘米!永恒的暗夜中,绽放得比星辰更空灵。石身五十六圈致密年轮,深锁第四纪冰川期的密码——大地在最冷的时光里,写给未来的信。

“五百年一厘米……”妻轻叹。那些被倾注心血的学生呢?有的十年开窍,有的二十年锋芒初露。教育,岂是急功近利的营生?恰似这银雨树,于无人见的深渊,将每一滴水珠,酿成生长的力量。内在的光华,需悠长的时光去唤醒、去雕琢。真正的教育,当如洞中水滴,无言包容,恒久浸润,静待每一颗独特种子破土、绽放。“玉不琢,不成器。”《礼记》古训,在幽暗中铮然作响。

“擎天一线”!一束天光,自百米穹顶裂隙漏下,织就摇曳的光之甬道。直径盈尺的石柱,刺向那光。柱身叠纹,是十五万年的刻度。我们踏光斑前行,每一步,都在丈量时光的厚度。“这光,多像孩子们眼里的求知欲啊,”女儿说,“纵只一线,生命亦向上生长。”光,是黑暗中最动人的语言。

“三级华盖”前,同行的黄老师凝望三座逐级升腾的石盾。边缘弧形水痕完美如规,裂隙水渗流的轨迹,刻录着缓慢而坚定的生长。“教育的阶梯啊,”他转头,“一步一阶,从不停歇。”基础教育,磐石之基,奠定宽度与厚度;高等教育,凌云之翼,拓展高度与深度;终身教育,不息之泉,滋养丰盈与常新。在“古榕争辉”处,石幔盘根错节如老藤,虬枝向上如举臂,华盖铺张。指腹抚过凸起的石棱——操场边那棵老榕树,年年高举新绿,树下总围满叽喳的学生。大地与人的生长,原是同一种节奏的律动。

三小时的穿行终了。步出洞口,正午阳光如金箔砸下。眯眼的刹那,恍然从亿万年的长梦中惊醒。回望沉默的入口,“织金”之深意,豁然洞明——这地下殿堂,原是时光以水为梭、以岩为纬,穷尽洪荒之力织就的锦缎。

石纹,是光阴的针脚,密如教案页边的批注;石柱,是时光的线段,挺似黑板上力透纸背的板书;万千黑暗中生长的钟乳,是自然镌刻的箴言:坚持,是最沉默的伟大。此“金”,非俗世珠玉,乃时光熬煮的精华,天地窖藏的智慧。

这与教育织就的“金”,血脉相连!将懵懂织成清明,将荒芜织成繁盛,将微小织成辽阔。 讲台上织,教案里织,每一次对视中织——岁月,终被织成生命的锦绣。

科普长廊里,孩子们簇拥地质学者,眼中的好奇,如洞中石花闪烁。讲解员道:监测设备密布,冷光源照明,限流控温……只为这旷世奇珍永续。学校的档案室呢?泛黄的教案,磨损的教具,一届届成绩单——不也是我们为文明存续筑起的堤坝?我们这代老园丁,卸甲归田,经验化作沃土;女儿这代,接过锄头,以新知活水浇灌新苗。洞顶水滴,旧的落下,新的涌来,生生不息。人类文明的“精神钟乳”,唯此,方能在时光长河中持续生长,愈加丰茂。

归途,山风仍沁着溶洞的凉。车窗外,喀斯特峰峦如聚,似大地摊开的巨著,每道褶皱都藏着光阴的注解。织金洞,岂止地质奇观?它是大地深埋的教坛,时光亲任讲师。

它布道:敬畏柔能克刚——水滴石穿,是最温柔的坚持;领悟静默的价值——黑暗中扎根,比阳光下张扬更需勇气;昭示永恒:每一份微小付出,终将在时光里结晶,成就不朽的“织金”。

一如我们的讲台生涯:深夜孤灯下的备课笔记,是写给未来的信;循循善诱的话语,是播向心田的种;朱笔圈点的批注,是为成长刻下的刻度。这些平凡的瞬间,终将在无数生命里绽放,织就独一无二的人生锦缎。

地下的“织金”静默无言。我们播撒人间的“织金”呢?或许是学生眼底骤然亮起的光;是多年后重逢那句“老师,您当年说的,我懂了”;是平凡岗位上,他以我们教授的正直与坚韧,书写着自己的篇章。它正在千万个角落,悄然生根,拔节,葳蕤成林。

车过山垭。回望溶洞栖身的群峰,它们,像一群低头沉思的智者。那地心深处的教坛,正以石为笔,以水为墨,在时光的长卷上,刻下永不褪色的箴言:

所谓永恒,不过是无数当下的坚持;所谓伟大,不过是点滴平凡的累积。

山风掠过车窗,带着松针与岩缝的气息,像一句无声的叮咛。我知道,这场地心之旅,不是终点。教育本身,永远在路上,永远在生长——如同那洞顶的水滴,永无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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